一個高中女生在言情小說書上留下的感言,價值恐怕會大于學刊上大學教授寫的《90后戀愛觀、道德觀、行為觀存在的問題與原因》的論文。
在書上寫批語,在我看來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從小因為不記得誰說過的那句“不做筆記不讀書”,隨手在書上標個記號,寫上幾個字成了伴隨至今的習慣。剛學漢字的時候,在書上注上的都是漢語拼音和字詞解釋,字體稚嫩帶著拙勁,濃黑的鉛筆印深深刻在紙頁里一般。少年時習慣在難以理解或者精彩的文段邊上自問自答,寫上幾句感想,藍黑墨水的字跡工整,不隨便,認為讀書是一件嚴肅的事。大學時讀英美文學,閱讀任務重且為了應試,各種小說、散文、詩歌書上注滿潦草到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暗喻”“反諷”或是“升華”一類的詞句。如今在圖書館工作,每天要經手許多書,好書讓人愛不釋手,無奈只有下班后去書店再淘上一本才能在書頁上開疆辟土;而眾多糟糕的快餐小說,總讓人忍不住在荒謬的劇情和人物心理描寫邊上寫上個“哈?”抑或是在毫無關聯的上下文邊上,想用筆戳著書頁來代替拳頭將一點邏輯敲入作者的腦瓜里。
芝加哥的紐伯利圖書館里有個專門的藏書庫,里面的書都是書頁上有著名人批注的原本。書庫里藏有一本名不見經傳的《筆與書》,這本1923年出版的泛黃舊書頗具先鋒精神地探討了如何為了獲利而寫作。但是讓這本書名聲大噪的真正原因是:在其中有關書的宣傳一頁上,馬克·吐溫用鉛筆批上了“沒有什么比像賣煙草一樣,用推銷的手段來賣書更愚蠢的事情了!”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有趣的小故事的時候,頭腦里立刻浮現出馬克·吐溫叼著雪茄的照片,只不過冒煙的不是雪茄而是他的頭頂,煞是有趣,讓人直想追問老馬對于“文化產業化”有什么感想。普通讀者做了批語的書雖然不會像紐伯利圖書館的這個書庫中的書一樣,一年四季享受著恒溫空調和定期維護的待遇,但是流傳下去也是大有意義的。試想,幾百年后的社會學家如若要研究我們這個時代大眾對于一些社會現象的認知和看法,偏重的應當是書本上的批注。一個高中女生在言情小說書上留下的感言,價值恐怕會大于學刊上大學教授寫的《90后戀愛觀、道德觀、行為觀存在的問題與原因》的論文。
我那大學時代同宿舍的一個兄弟,想必至今仍痛恨著書上的批語——毫不夸張地說,曾經,那幾條批語毀了他可能的美好姻緣。此君在大二的一次聯誼上,被一文學少女偷去了心,后來輾轉打探到了對方喜歡讀偵探小說的消息。那天下午他從圖書館抱著本《柯南道爾自選12篇》,準備刻苦鉆研后用作攻關的突破口,可誰想才看了幾分鐘他就慘叫一聲,差點將書扔掉。我們湊過去一看,發現這本書上,每一個故事里,每當罪犯的名字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都被黑筆劃上了圈。后來這段從未開始的羅曼史也就無疾而終了。不同人對于批語態度不一,有人認為書就應該只有書的內容,有了批語就像看電影時身邊坐了位愛劇透和發表觀點的人,叫人想用爆米花塞上那張嘴;有人覺得批語是書的延伸,是對于書的豐富補充,好的批語像一位老師,在容易疏忽掉的細節處提醒人留心思考,在關鍵處批上的觀點發人深思,比如紅樓夢脂批。大學時教授曾將他的《莎士比亞全集》借給我,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解答了我許多難以理解的問題,可惜只有三天時間,直恨自己資質不夠,不能像武俠小說中主角那樣將這秘籍過目不忘。
在好幾家網站上都看到了亞馬遜kindle電子書銷量超過平裝書的新聞,這幾天與同事聊得最多的也是電子書。我的“讀多了電子書,人就越懷念手里拿著紙質柔軟的實體書”的想法,開始動搖。當然買是要買個能隨意寫批注的。一月底的時候,豆瓣網也推出了寫讀書筆記的功能。初衷是想讓用戶看書時,將對于某一段的隨感,或者是批注、摘抄敲在網上記錄。將近一個月使用下來,有些用戶將原有的寫書評和新增的寫讀書筆記功能搞混淆了,許多讀書筆記成了類似論壇討論帖一樣的東西。最主要的是,這些讀書筆記要人上網刻意點擊了看,失去了那種不期而遇的驚喜。
阿哈勃船長在《白鯨記》中著名的問題是:“看見那條白鯨了嗎?”而我想問你的是:“看見那些批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