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飄過四十年

■一、初摸提琴

一九七○年的中國大地正處在“文革”的高潮中，這年我在人大附小上六年級，家住人大院里。那時高考已被取消，期中、期末也無須考試，父母們都怕荒蕪了孩子的學業，紛紛讓孩子學習一技之長，有的學繪畫，有的學體育，有的學無線電，有的學樂器……低年級時我很淘氣，愛打架，一度成為年級的“大王”，但到高年級我意識到不能再逞強了，男孩子們的肌肉都增長了，再打架會出人命。能量沒地兒釋放就學打兵乓球、游泳、畫畫、下棋、吹笛子、拉二胡。記得這年還和李樹、鄭剛、任非石等代表人大附小乒乓球隊去外校打過幾場比賽。我還參加過學校的文藝演出，參加過畫展。學的游泳技術居然還讓我在后來的多次比賽中獲得第一。

有趣的是，我的小提琴啟蒙老師并不會拉小提琴。她叫張志惠，是人大附小的音樂教師，同在附小當教師的我母親是好朋友。張老師長著一張輪廓清秀的臉，皮膚細白，中等個兒，講話軟綿綿的，有點大舌頭，卻透著和藹和耐心。別看她不會拉琴，她可是音樂世家出身，她妹妹張志勤傳承了家業，是中央樂團的小提琴演奏員，她姐姐就是文革中被四人幫殺害的非常有名的烈士張志新。張志慧老師對孩子特別有耐心，第一次去她家里學琴，我就感受到一個與我家完全不同的環境，那是個典型的音樂之家，客廳擺放著鋼琴、小提琴、譜架、曲譜和許多書籍。第一節小提琴課就在這兒開始了。張老師給我講了小提琴的起源，講了小提琴的一些專用術語——什么琴墊呀、把位呀、音柱呀、弱音器呀、校音器呀；她教我給琴弓擦松香、緊弦定音；教我持琴、持弓姿勢；教我小提琴的保養常識；教我認五線譜上那些活蹦亂跳的“豆芽瓣”；教我練習拉四根空弦，拉C調音階。每周一節課，她精心挑選了《霍曼小提琴教程》中的一些練習曲要我練，我仔細的抄下樂譜，張老師耐心地糾正我拉錯的音，她絕不許我亂拉歌曲。小學學到的提琴知識和技術大概就是這些，連換把、顫音、頓音、泛音、撥弦、柔弦都沒學，不過這已是學拉提琴的基礎了。

上中學后，張老師每次見到我都會問我學琴的情況，十分關心我的成長。后來，她妹妹張志勤要來人大看她，她興奮的早早來通知我去她家。張志勤阿姨很年輕、洋氣，完全是藝術家的范兒，但是這位師從馬思聰的小提琴家可沒有她姐姐那么和氣和有耐心。張志勤阿姨問我：“都會拉什么？”“拉段《紅色娘子軍連歌》給我聽聽”，她命令道。我緊張地拉了一段給她聽，她毫不客氣的批我拉得“沒動感、沒彈性、沒精神”。隨后她自己示范了一遍，非常好聽。后來她又聽我拉《開塞練習曲》第二十四課，又批我：“不行、不行、不行，你的音嚴重不準”，其實也就是個把音不準，但她批得很厲害、很夸張。也許見過的琴童太多了，她對我也是按專業水平來要求。這是我學琴經歷中最灰頭土臉的一節小提琴課。后來也有機會請教一些專業老師，如解放軍總政歌舞團小提琴副首席沈興昌老師。他的教學風格和張志勤阿姨完全不同，他非常和藹，但他是從基本姿勢抓起，對姿勢摳得特細，他讓我按他的方法改持琴、持弓姿勢。世界上不同小提琴家持弓姿勢有不同派別，我們學的是俄國奧爾派的持弓運弓，到了這個年紀再去改姿勢怎么可能？所以這樣的課無法提高技術只是增長知識而已。

■二、泡在樂隊

一九七一年我上中學了，當時人民大學解散，人大附中改名叫北京市第一七二中學。剛入校就趕上樂隊招人，樂隊負責人張信老師親自面試。張老師是學校唯一的音樂老師，畢業于華北藝術師范學院，專攻小提琴，他說話慢條斯理，因為長得削瘦被學生稱作“張老干兒”，他極聰明、極勤奮、極敬業。不記得面試時我拉了什么曲子，反正是被張老師收編了，跟他學琴。

幾十年來，人大附中樂團始終是一支享有盛譽的中學樂團，現在已成為全國最好的中學交響樂團，每年都到國外演出，也曾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我在中央電視臺看過人大附中交響樂團的節目，張信老師也曾請中央樂團交響樂隊的指揮家韓中杰來當藝術指導。這個樂團的成長壯大絕對離不開張信老師幾十年如一日的苦心經營。早在“文革”之中，張老師就想出很多點子發展我們的中學樂團。他說服校長，在我的下一屆開設了兩個文藝特長班，網羅和培養音樂人才，要說他是中學音樂教育改革家一點都不為過。

在課外我常去琴友萬向林家聽唱片，聽他父親練琴，萬叔叔是中央歌劇團的小提琴演奏員，是個高個子東北人，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對我非常親切、熱情，在萬家我第一次聽到了意大利作曲家塔爾蒂尼的《魔鬼的顫音》，傳說那首曲子是塔爾蒂尼在夢中魔鬼教他的，雖然雙弦顫音難度很大，但萬叔叔演繹得與唱片并無二致。張老師偶爾也請專業音樂團體的專家來學校上課。細想一下，我在中學、大學期間親耳聽過的名人講課還不少，我聽過已故中央樂團首席指揮李德倫先生的音樂講座，也聽過中國歌劇舞劇院指揮家鄭小英女士的音樂講座。

■三、琴友與琴緣

我們樂隊里拉得較好的有黃可由、王介夫、周彬、泠鹽、黃少進、萬向林、萊辛等。琴友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比我大兩屆的周斌，他讀書多，思想深邃，長著一張西方輪廓的臉龐，皮膚白皙，講起話來神采飛揚，富有哲理。他學琴最晚，初二才開始碰琴，但進展神速，展現出超人的能力，琴技迅速趕上并超過了幾乎所有人。周斌練琴很玩兒命，每天六小時以上，他蘭色衣服夾琴的地方被磨得發白，左腮、右指也磨出老繭。在拉琴的同時，他還學習鋼琴，跟專業老師學習和聲、對位等。去他家玩時，看到他正在完成大段大段的對位法作業。受他影響，我也開始系統的學習曲式、調式、和聲、復調和旋律學，后來我還發表過自己創作的歌曲和音樂評論。張老師給周斌上課時也叫我參加，《開塞小提琴練習曲》我是一課一課跟過來的，聽著周斌有板有眼的拉出第十、二十四、三十課中悅耳的旋律，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大多數情況下張老師都很滿意，但有一次周斌拉了一首老師沒讓他拉的樂曲——巴赫的《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正當周斌得意時，張老師發火了。張老師搖著頭不停的說：“拉壞啦！拉壞啦！”他責怪周斌沒理解這首樂曲，“這首曲子要表現什么音樂形象？?。恐黝}樂句之間、樂段之間的關系你找準了嗎？”“你完全沒把樂曲的精氣神兒拉出來，到象在拉練習曲”。這一切使我意識到，在樂隊里混是學不到真正技術的，還得回到練習曲的艱苦訓練上來，老老實實的練基本功。周斌后來沒有搞成音樂，張老師很為他遺憾和不平，張老師告訴我，周斌考上了專業樂團，但因父親是右派未被錄取。改革開放后周斌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留在一所大學教經濟地理學。一九八八年回國時我們聚了一次，張信老師陪著我們參觀了正在排練的人大附中樂團，小弟弟、小妹妹起立鼓掌歡迎我和周斌。張老師還領我們到他家作客，欣賞了他的高級丹拿音響。

時間過得飛快，一九七五年我上高一了，老隊友們相繼畢業，我成了老隊員。周斌的離校令我倍感惆悵。張老師為了提振樂隊的士氣，把我樹立成了榜樣。他從我的班主任薛昌咸老師處了解到我是全優生，于是在新學期全體樂隊隊員會議上大力表揚我，并正式任命我為樂隊隊長，這也算我樂隊生活的第二個高峰吧。前任隊長是黃可由，很有組織才能和號召力，知識淵博，性格開朗，嫉妒他的人攻擊他過于關心女生，常作護花使者送女孩子回家，于是給他起了個外號“黃狗”，其實他同樣關心每個隊員，常拍著我肩膀笑呵呵的說：“小軍不錯，有長進”。第二任隊長黃少進到是正人君子，但琴技一般。而我的性格相對內向，由于已上了高中，看了很多科技、歷史、文學方面的書籍，覺得人的一生如果只會拉小提琴就太窄了，對練琴已萌生退意，不想去鉆專業道路，以至二炮文工團和煤礦文工團來挑人，學校正式推薦我作侯選人，我都沒去應考。張老師知道后，很想留住我，他把我安排在小提琴首席的位置，盡管另一名琴手比我拉得更專業，這位琴手后來因偷了樂隊的提琴被開除了。這時提琴部的弓法、指法都由我定，老師不在時還讓我指揮排練。在全校演出中張老師讓報幕員特意報出“……演奏者馬小軍等”，這樣突出個人是史無前例的，我很不情愿，別看我覺得不妥，還真有人跑來祝賀，直到后來離開學校很久還有同學說“你在學校很有名”。

斗轉星移，琴友們各奔東西，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斷了聯系。三十多年前的小提琴靜靜躺在琴盒里，已經二十年沒動過，有了高級提琴也還是沒動，塵封已久的樂譜變得發黃。后來我一直忙，沒時間碰琴，沒時間回憶，又時時魂牽夢繞，無法釋懷，優美的琴聲不時回旋耳畔。我想念我的琴友、我的老師、我的學琴生活，他們仿佛并不遙遠，俯首即拾，于是這些文字就象涓涓泉水從我心里流淌出來。盤點一下學琴的得失，覺得只賺不賠，受益終生。盡管后來我讀了協和、北大的博士、博士后，作了博士生導師，并沒有從事與音樂有關的工作。但是，我非常感謝把我引入音樂殿堂的小學和中學的兩位老師。為了培養青少年他們無私奉獻，分文不取。作為音樂基礎教育工作者，他們既平凡又偉大，身體力行地培養著每個孩子的藝術素養和道德情操。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我的琴友，我的樂隊生活，在那里我真切地學到了集體主義精神，學到了“紀律”、“刻苦”、“耐心”、“鉆研”這些人生中最寶貴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