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證
記下!
我是一個阿拉伯人
我的身份證是第五萬號
我有八個孩子
今年夏天我將迎來第九個孩子
你們會憤怒嗎?
記下!
我是一個阿拉伯人
是采石場的工人
我有八個孩子
我從巖石上
為他們弄來面包
衣服和書籍。
我并不在你們的門前乞求施舍
也不會在你們的槍口下卑躬屈膝
你們會憤怒嗎?
記下!
我是一個阿拉伯人
我有名字卻沒有頭銜
我是病人,
活在一個群情激憤的國度
我的根
牢牢地深植于
時間產生之前
紀元開啟之前
松樹和橄欖樹之前
以及草地生長之前。
我的父親是一位農耕之家的后裔
沒有生于特權階層
而我的祖父是一位農夫
沒受過良好的教育,也沒有高貴的門第!
在我識字之前
他教給了我太陽的驕傲
我的房子由樹枝和藤條砌成
像守夜人的茅屋
你們會滿意我的身份嗎?
我有名字卻沒有頭銜!
記下!
我是一個阿拉伯人
你們已經盜走了我的祖先的果園
以及我和我的孩子們
耕作的土地
你們什么也沒有給我們留下
除了這些巖石。
當局要拿走它們
只因為他們已經這樣說了嗎?!
因此!
在第一頁的最上面記下:
我不恨人
也不冒犯人
可如果我饑餓
逆賊的肉將會成為我的食物
當心…
當心…
我的饑餓
和我的憤怒!
殘余的生命
如果我被告知:
在傍晚之前你會死去,
那么你會用這點時間做點什么?
我會看看我的表,
我會喝一杯果汁,
吃一個蘋果,
最后沉思一只找到了食物的螞蟻,
然后看看我的表。
余下的時間用來刮胡須
潛進浴池,惦記:
“一定要對寫作進行一下潤色,
以便讓它成為一件藍色的外衣?!?/p>
在正午之前我會活著坐在辦公桌前,
而不會去察看文字里面的顏色,
白色,白色,白色……
我會準備最后的午餐,
把酒倒在兩個杯子里:一杯給自己
一杯給那個沒有相約而會前來的那人,
然后我會在兩個夢之間打一會兒盹。
可是我的鼾聲會吵醒我……
于是我會看看我的表:
還有一點點時間可以閱讀。
我會閱讀一個章節的但丁和一半的穆阿拉凱
并觀望我的生命如何從我的身上離開
變成另外的東西,可我不會問
誰會填滿那里面正在失去的東西。
那么,就這些?
就這些,就這些吧。
然后是什么?
然后我會梳理我的頭發并扔掉這首…
這首詩,匆忙地,
穿上最時髦的意大利襯衫,
在西班牙提琴的伴奏中檢視我自己,
朝墳墓走去!
仿佛我是快樂的
仿佛我是快樂的,我回來了。
我不止一次地按響門鈴,等待…
或許我來晚了。沒有人開門。
走廊里沒有一絲聲音。
我記得我有鑰匙。
我對我自己道歉——
對不起,我忘了你,進去吧。
我們進去了……在我自己的房間里
我是客人又是主人。我看著空房子里的一切,
我尋找,卻找不到任何我自己的痕跡,
或許……或許我不在那里。
我在鏡子里發現不了任何一點我自己的影子,
于是,我想,我在哪里?
我哭喊著想要從精神錯亂中醒過來,
可是我不能。我碎了,
一縷聲音滾過地板。
我問,當時我為什么要走回來?
我對我自己道歉——我忘了你,
滾吧!可是我不能。
我走向我的臥室,夢匆忙
奔向我,擁抱我,并問我,
你變了嗎?
我說,我變了。死在家里,要好于
在街上,在一個空空的廣場上,
被一輛小車撞死。
他平靜,我也是
他安靜,
我也是。
他喝檸檬茶,
我喝咖啡。
(這是我們唯一的不同)
他像我,穿著一件寬松的條紋襯衫,
我像他,盯著一份月刊。
當我偷偷看他時,他沒有看我;
當他偷偷看我時,我沒有看他。
他平靜,
我也是。
他向侍者要了點東西,
我向侍者要了點東西。
一只黑貓從我們中間穿過,
我摸了摸它黑夜的皮毛,
他摸了摸它黑夜的皮毛。
我沒跟他說: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很藍;
他沒跟我說:今天天氣很好。
他是被看的,又是看別人的;
我是被看的,又是看別人的。
我挪我的左腳;
他挪他的右腳。
我哼了一支悅耳的歌;
他哼了一支悅耳的歌。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我可以從中看見自己的鏡子?
當我望向他的眼睛時,卻看不見他。
我趕緊離開了咖啡館,
我想:他或許是一個殺手,
或許他只是一個路過的人
并猜測我是一個殺手。
一個短短的假期
我相信我會死在星期六
我說:“我一定會在一份遺囑里留下點什么”
可我找不到任何東西
我說:“我一定能喚來一個朋友
告訴他我已經死了”
可我找不到任何人
我說:“我必須前往我的墓地
去填滿墓穴”,可我找不著路
而我的墓穴只留下我的虛空
我說:“我有責任去履行我的職責:
在陰影里去寫下最后一行文字”
而水從文字的上面涌出
我說:“我必須馬上去做完
一些事情”
卻發現對一個死人而言沒有任何合適的動作
于是我喊道:“死亡沒有任何的意義
它只是一個玩笑,它是感覺上的無政府狀態
我不相信我已經徹底地死了
或許我在生與死之間的某個地方
或許我是一個退休了的死者
正消度著生命里一個短短的假期!”
什么也不能令我高興
什么也不能令我高興
公交車上的旅客說——收音機
或者晨報不能令我高興,山崗上的營帳也不能。
我想哭
司機說:等到達車站后
你再單獨哭出你想要哭的一切
一個女人說:我也想哭。什么也不能
令我高興。我領著我的兒子去我的墳墓,
他喜歡它并睡在那兒,沒有說再見
一個大學生說:也沒有任何的東西
令我高興。我學習考古學,可沒有
在石頭里找到身份。我真的
是我嗎?
一個士兵說:我也是。什么也不能
令我高興。我總是在圍攻一個
圍攻我的鬼。
那急躁的司機說:那兒差不多
接近我們的終點了,準備
下車……
然后他們大喊:我們想要車站之外的東西,
繼續開!
至于我自己,我說:讓我在那兒下車吧。我
就像他們,什么也不能令我高興,但我已倦于
旅行。
我希望我是一塊石頭
我不渴望任何東西
沒有逝去的昨天
沒有來臨的明天
我的今天既不衰退也不流動。
也沒有什么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說,我希望我是一塊石頭
任何一塊被水拍打的石頭
變綠或變黃
被置于一所房間的方形底座上
作為一尊石雕
或者一個石刻的范本
或者一個工具,從壓根兒
什么也不是的東西里釋放出需要。
我希望我是一塊石頭
那么我可以渴望任何東西。
這些是腦海里坐立不安的文字
這些是腦海里坐立不安的文字。
腦海里有天堂般的塵土,布滿文字。
死者很少做夢,如果他們做夢,
沒有人相信他們的夢……
這些文字在我的身體內游泳,如一只蜜蜂
如一只蜜蜂……如果我在藍色之上寫下藍色的
文字,這些歌將變綠,我的生命將回到我身上。
通過文字,我發現通往名字的路徑更短了。
詩人們很少欣喜,如果他們欣喜,
沒有人會說他們是對的。
我說:我還活著,因為我看到了文字在腦海里坐立不安。
在腦海里,歌曲在存在與缺席之間
振蕩,打開門,只是為了關上它。
可是,一首關于生命之霧的歌,僅僅遵從
我已經忘記了的文字。
此刻,當你醒……
此刻,當你醒來,請記住天鵝
最后的舞蹈。當你做夢時,你同
年輕的天使共舞了嗎?當蝴蝶
與玫瑰的永恒之光一起燃燒時,
蝴蝶點燃了你嗎?鳳凰清晰地閃現在你的
面前,并呼喚你的名字了嗎?
你從你愛慕的戀人的手指間看到了噴薄
而出的清晨了嗎?你用你的手
觸碰到了夢,或者你留下它
孤單單地做夢,而突然意識到
你自己已不在那里了嗎?做夢者不會放棄
他們的夢,他們閃耀并繼續
他們夢中的生活……告訴我
你是如何在一個可靠的地方,活在你的
夢中,同時我將告訴你,你是誰。而此刻,
當你醒來,回想起你是否弄錯了你的夢。
如果你弄錯了,那么請你記住
天鵝最后的舞蹈。
她沒有來
她沒有來,
我說,她不會來了。
那么我將按照我的失望
和她的不在,來安排我的
夜晚。
我熄滅她蠟燭的火焰,
打開電燈。
我喝光她的酒杯
并摔碎它。
我把狂熱的小提琴聲
換成波斯曲。
我說,她不會來了。
我將松開我漂亮的領帶(那會好得多)
并穿上藍色的睡衣。
如果我愿意,我會光著腳板走動。
我將悠閑地蹲坐在她的沙發上
并忘了她,忘了不在這里的一切。
我把我出去赴約的一切東西
放回抽屜里。
我打開所有的窗戶和窗簾。
當我面對夜晚時,我的身體里沒有了秘密,
除開我期待而又失去的東西。
我嘲笑自己像一個
傻瓜,為她換上新鮮的空氣。
(我過去常用玫瑰香水和檸檬汁清潔空氣。)
她不會來了。
我將把她的淡紫色的植物
從右移到左
以因她的健忘而懲罰她。
我將以外套蓋住墻壁上的
鏡子,以便不去看
她相片閃爍的光輝,并忘了它。
我說:我最好忘了從古老的情詩中
為她引證的東西,因為
她不值一首詩,
甚至不值一首盜版的詩。
我已經忘了她,
站著吃完了一頓快餐
讀完了教科書中
有關遙遠星星的一章。
我寫下
一首詩,就是這首!以便
去忘記她的冒犯。
我不會睡著去做夢
我不會睡著去做夢,
她告訴他。我會睡著去忘了你。
孤單地默默地睡在絲綢下
是多么美好!退出,以便我可以看見你
在那里孤零零的。想起了我,在我忘了你的時候。
你不在,我沒有感到任何的疼痛;
既沒有夜晚,也沒有你的嘴唇,來捉弄我的乳房。
我完全睡在我的身體內,不與任何人分享。
你的手不會撕開我的衣服,你的腳也不會,
當你關門時,你的腳像一把來復槍
撞著我的胸脯。
你不在,我不需要任何東西。
我的乳房是我的,我的肚臍,我的雀斑,我的胎記,
我的雙手和雙腳是我的。
我的一切是我的。
保護好你拍下的情色相片
帶著它們去款待你的流放,
并把你夢想的愛好烤制成一片最后的
面包。比如說,如果你愿意,那種激情是致命的。
可我將安靜地傾聽
我的肉體,像一個醫生。你不在,沒有任何東西,沒有
任何東西,會令我疼痛,除了在世的孤單。
某天,我會坐在人行道上
某天,我會坐在人行道上……陌生的人行道。
我不是一個自我陶醉者,卻仍然在鏡中護衛著
我的影子。陌生人,某天你不會坐在這里嗎?
五百年來了又去,我們之間的裂縫
沒有完成,正是在這里,我們之間的通信沒有終止,
戰爭沒有改變我祖母的花園。某天我將經過她的月亮
帶著渴望擦過一只檸檬……擁抱我,以便我能
從你肩膀上的太陽和河流的香味中再生,從你擦過
夜晚的雙腳上再生,為詩歌之夜發放牛奶……
我不是那些歌唱者的歌詞里的過客……我是歌唱者的
歌詞,雅典和波斯的和平,一個在東西方根本性的
分裂中的擁抱。擁抱我,以便我能從懸于商店的
大馬士革的刀劍上再生。除了我古老的盾牌,
我鍍金的馬鞍,什么也不必留給我。除了一部伊本·路
世德①的
手稿,《鴿子的項圈》,及其翻譯……什么也不必留給我。
我過去常常坐在雛菊廣場的人行道上
數點著鴿子:一只,二只,三只……數點著大理石地面上
擦過樹陰的年輕女孩,然后剩下我
獨對時間的落葉,黃色的落葉。秋天經過我,而我沒有
留意。
秋天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的歷史也在人行道上走過……
而我沒有留意!
①伊本·路世德((1126~1198),Ibn Rushd ):阿拉伯哲學家,教法學家,醫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