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世瑜
出生于1959年8月,四川成都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代表作有《清皇父攝政王多爾袞全傳》、《狂歡與日常——明清時期的廟會與民間文化》、《腐朽與神奇:清代城市生活長卷》等,先后獲得第五屆霍英東青年教師獎(研究類)、第二屆韓中青年學術獎等獎項,發表有“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等研究移民史的文章。
看歷史:我們發現洪洞大槐樹的傳說遍及大半個中國,差不多覆蓋了整個北方漢族聚居區。宣稱自己是大槐樹移民后裔的或許有上億人之多。在短短600年時間里繁育出上億的后裔,意味著洪洞大槐樹移民至少數以百萬甚或千萬計。而最早的《洪洞縣志》(明萬歷年間編修)卻記載著這一時期洪洞縣的總人口從未超過10萬。移民傳說與歷史記載明顯不符,您對這種現象是怎么看的呢?
趙世瑜:首先,我并不否認明初山西省大量移民中原地區的史實,也不否認作為山西省人口較多的縣,確實有一定數量的洪洞人伴隨這次移民潮散布于北方各地。但是,無論史料記載還是文物遺跡都不能為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提供直接的證據。
看歷史:不過民國6 年的《洪洞縣志》第一次提出了洪洞大槐樹是移民集中地的說法,是不是也是于史無證的一種變通?
趙世瑜:確實如此。但就是這種變通的說法依然經不起推敲。首先,自明朝萬歷到清雍正年間的《洪洞縣志》都沒有大槐樹移民的記載。其次,根據這些史料廣濟寺最遲在晚明以前就遷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因此,即便明初廣濟寺旁有一棵大槐樹,并且與當時的移民史實有關,在遷址后,新修的廣濟寺及其附近的大槐樹也必然與移民史實無關。
看歷史:這顯然是一種附會了。但是不是說,這個移民傳說內容不符合歷史,就沒有價值了呢?
趙世瑜:當然不是。恰恰相反,作為思想史的移民記憶,有著非常重要的歷史價值。
看歷史: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具有哪些內涵呢?
趙世瑜:我們不妨從這個傳說中跳出來,先看看類似的歷史記憶是怎么回事。
事實上,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并不是中國唯一的移民傳說,類似的移民傳說在全國各地都很普遍。比較有名的還有珠江三角洲的南雄珠璣巷傳說、客家人葛藤坑的傳說、湖廣填四川的麻城孝感鄉傳說,山東南部和蘇北關于蘇州閶門外的傳說,膠東半島的小云南傳說以及安徽等地的棗林莊傳說等等。
這些傳說的雖然有類似的結構,但其形成的內在動因卻大不一樣。最典型的就是南雄珠璣巷傳說。目前學術界對其傳說的形成過程和內在原因基本上達成了共識。它是珠江三角洲的水上人家——疍戶,在社會地位上升以后,為了取得與漢人同等身份,根據中原移民的故事而構建的一種祖先移民傳說。
相對于南雄珠璣巷傳說,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并沒有表現出明確的文化或身份訴求。傳說本身也沒有與洪洞的歷史文化直接關聯,所以很難摸清其產生的具體歷史動因。
看歷史:在走訪晉南的時候,我們有一個直觀感受,晉南是華夏文明的發源地,堪稱中國文化的直根系。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可否視之為一種對華夏文化正統的溯源呢?
趙世瑜:這是一種很現代的詮釋,卻不見得是移民傳說產生的真正歷史動力。
首先,晉南是華夏文明的起源地,有大量的歷史遺跡保存。但堯舜禹代表的是儒家的正統,這種傳統不僅在晉南甚至在全國都曾經多次被打斷過。漢初崇尚黃老之學,因而“創造”了黃帝這個華夏文明的正統,登峰造極者就是《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和他的父親司馬談。佛教進入中國后,一度盛行中國,成為主流的意識形態,晉南也不例外。這一切,從晉南遍地都是的佛教寺廟可見一斑。直到明朝驅逐蒙元,為了區別于蒙古政權,才從君主到官紳,從儒生到普羅大眾開始了儒家道統的回歸。
但這種假設也并非全無道理。由于晉南有豐厚歷史資源遺存,既有文物建筑、史料記載,又有民間傳說流傳,確實為后世進行“傳統的再造”提供了資源。
看歷史:這一點我們深有體會,晉南各地諸如堯陵、舜陵和各地文廟的復建或興建大多都在明朝。似乎明朝中葉以后有一個重建儒家文化傳統的高潮。
趙世瑜:的確如此。這段時間與今天的中國頗為相似,都出現了社會經濟繁榮的局面,為知識分子再造傳統創造了良好的物質條件。因此,一大堆仿古建筑——假古董就被塑造起來了。
明朝中葉,晉南士紳對儒家傳統的再造,反映出這里并不是漢文化的孤堡,而是胡化很嚴重的地方。正是因為數千年來,這里不斷接納胡人,在同化胡人的過程中,漢人也受到了胡化,到明朝初年儒家重新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時候,士紳階層才猛然覺醒,開始利用本地的歷史資源進行再造傳統的努力。
從早期的家譜和墓志來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移民傳說,甚至連遷出地的記述也不甚具體。但是,進入晚清民國以后,家譜中的移民傳說就變得越來越統一,而遷出地的表述也越來越具體了。這個演變過程,恰好與近代民族意識的形成同步。
看歷史:也就是說,只有失去以后才會產生焦慮,有文化困境才會有回歸傳統的努力。
趙世瑜:可以這么說。如果明初的晉南仍是純粹的儒家文化,士紳們完全不用焦慮,搞那么多假古董來干什么呢?
看歷史:既然如此,大槐樹移民傳說產生的真正動力又在哪里呢?
趙世瑜:目前我們手頭的資料只能梳理出移民傳說逐漸演變的脈絡,卻不足以說明其具體的歷史動力。
看歷史:那么,大槐樹移民傳說形成、演變的基本脈絡又是怎樣的呢?
趙世瑜:現在可以肯定地說,明代中后期編修家譜是移民傳說產生的溫床。由于戰亂災害的影響,華北地區的人口流動已經成為常態,很多人都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的祖先來自何地了。這些無根的人,需要在家譜中交代祖先的歷史,卻苦于沒有明確的史料。于是,尋求一個方便的祖先傳說就成了一種需要。
事實上,一開始這種移民傳說也不僅僅洪洞大槐樹一種。就移民記憶問題,我曾經到晉東南的陽城做過考察。當地人從明末到清朝初年,都一直宣稱自己來自鄰縣高平的赤土坡。然而,到了清代后期就開始出現來自洪洞大槐樹的說法了。從這里,可以看到移民傳說也存在著一個從多元到一元的演變過程。
看歷史:這種多元到一元的演變是不是與近代民族意識的興起有關呢?
趙世瑜:可以這么說。從早期的家譜和墓志來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移民傳說,甚至連遷出地的記述也不甚具體。但是,進入晚清民國以后,家譜中的移民傳說就變得越來越統一,而遷出地的表述也越來越具體了。這個演變過程,恰好與近代民族意識的形成同步。而當時達爾文主義作為近代民族意識的基礎理論,強調一個民族在血緣上的一元性。這種血統理論明顯不同于中國傳統的文化認同理論。于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近代民族主義者不得不請出黃帝,為中華民族創造一個共同的祖先來。目前,雖然還沒有找到近代民族主義直接影響家譜編修的據,但這些編修家譜的知識分子與孫中山一樣面臨血統重建的困境。
看歷史: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明朝的漢文化重建和近代的民族主義興起是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產生和演變的思想動力。
趙世瑜:大致是如此。但我們更關心這個移民傳說發展演變的具體脈絡,弄清楚,是什么人,在怎樣的歷史困境中,如何建構自己的移民記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