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瞿秋白遇難32年后的1967年,他2萬余言的遺作《多余的話》被認為是“叛徒的自白”,但是,在女兒瞿獨伊的努力下,瞿秋白不僅洗脫身后被污濁的名聲,而且讓人們清晰地看到,瞿秋白在生命的盡頭用革命家的尖銳和文人的清高,把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不加掩飾地擺在了歷史的評判臺上。
“我愿意趁這余剩的生命還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后的最坦白的話。”瞿秋白在遺作《多余的話》里自我反省的筆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內(nèi)心沒有絲毫掩飾和遮擋。然而,面對一個革命者和文人的身份掙扎、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親情牽掛,歷史在幾番“誤會”之后,才在女兒瞿獨伊的努力之下,還??出一個本色秋白。
瞿獨伊是瞿秋白的獨女。瞿秋白去世時,她只有14歲。5歲見到父親到14歲聽到父親被殺害的消息,她在父親身邊只度過了短暫卻充滿父愛的一段時光。如今90歲的瞿獨伊獨自生活在北京,回想起自己漫長的人生,她最懷念的還是“好爸爸”的溫暖。
■ 母親、父親和我
我雖然不是秋白的親生女兒,但是他對我比親生的還親。我對親生父親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我很小就離開了那個家,長大后也沒有去主動找。因而,我把瞿秋白當做我的親生父親。
我的名字是有來歷的。我??名叫“曉光”,有點天剛破曉的意思。后來,因為我的親生父親對她不好,我媽媽心中怨憤,決定只跟他生一個孩子,叫獨伊,我才改名獨伊了。我也是秋白和媽媽惟一的孩子,因為媽媽和秋白結(jié)婚后就沒有再生孩子。
秋白的才華足以讓如今教育背景下的一些人感到驚嘆。他會唱昆曲,曾??教作家丁玲和夫人王劍虹唱《牡丹亭》,并讓他們按照節(jié)拍吹簫;他會繡花,把花鳥??在綢子或者棉布上,然后題上詩詞。瞿秋白還喜歡×?刻,他把喜愛的詩句或者自題的詩句刻在青田石、壽山石上。
父親秋白在母親之前有過一個夫人,劍虹喜歡舊體詩詞,??常到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聽俞平伯講宋詞,父親則在課后教她俄文。由于兩人都有志于革命,并且都有著詩人的氣質(zhì)和才華,便常常寫詩來抒發(fā)情感。從1923年8月兩人相識到1924年1月他們相愛結(jié)婚,不到半年時間。但王劍虹在與他結(jié)婚7個月就去世了。
父親與母親楊之華走到一起那是后來的事了。
母親1900年出生于浙??蕭山,是個家道中落的紳士門第小姐,母親被人稱為有“超群的美貌”,人家喊她“小貓姑娘”。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她和我的生父沈劍龍相愛成婚,她舉行的是文明婚禮,去夫家沒有坐轎不帶嫁妝不請酒宴,只穿著一套紅色的衣服。我生父不愿意吃苦,有點兒少爺?shù)臉幼樱团笥岩黄鸬缴虾R院螅??不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生活的引誘,墮落了。我親生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很緊張。1922年母親只身赴上海,參加婦女運動,結(jié)識了向警予、王劍虹等人。1923年底她報考上海大學,被社會學系錄取。
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父親秋白的。父親秋白這個時候由于國民黨右派與國民黨左派、共產(chǎn)黨之間的斗爭,辭去了社會學系系主任職務(wù),但是還在上海大學講授社會哲學,他講課很生動,又講事理,又不看稿子,所以很多人愿意聽,中、英文系的學生,惲代英、肖楚女都去聽過。
母親是父親和向警予介紹入黨的,那時辦夜校、組織罷工,她都參加。母親很同情父親,他的第一任夫人去世后,她一直照顧他。應(yīng)該是父親首先對母親產(chǎn)生愛慕之情的,他們倆相處不久,秋白就提出來要跟她結(jié)婚,母親就說我有愛人,感情雖然不好,但是沒有正式離婚。母親對他的才華是十分傾慕的,但母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就回浙??蕭山母親家里,暫時回避父親。
然而,執(zhí)著的秋白放不下對母親的思念,在學校放暑假的時候,秋白也來到蕭山找母親。母親的哥哥和沈劍龍是同學,見到這種情況,他把沈劍龍也請到家里來。
沈劍龍和秋白一見如故,他對秋白的人品與才華十分尊敬、仰慕,然而面對著復(fù)雜的感情問題,需要把一些事情“談開”。沈劍龍同意他們在《民國日報》上登三個啟事,一個就是母親跟沈劍龍解除婚姻,一個是母親跟秋白結(jié)婚,那個時候叫戀愛關(guān)系。然后,秋白跟沈劍龍確立朋友關(guān)系。我覺得我的生父在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他覺得瞿秋白比他要好,比他要配她,所以他同意了。
1924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紀念日這一天,報紙上登出這三個啟事的同時,秋白和母親在上海舉行了結(jié)婚儀式,沈劍龍還親臨祝賀,雖然“五四運動”以后社會比較開放了,但是這件事情還是轟動了上海。生父的父母親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認為丟了楊家的面子。但是,秋白和生父也成了好友,??常書信來往,寫詩唱和。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后,我還不在母親身邊,沈家不讓她去看女兒,母親非常想念我。第一次見爸爸大概就是1925年。他們一起到蕭山來接我,說是一定可以接回來。可是生父他們不肯放我走,母親已??要把我抱出來,后來他們那里又把我搶回去了。父親當時難過地流下了眼淚,母親當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父親哭,他輕易不掉眼淚的。
過了不久,他倆商定再次去浙??鄉(xiāng)下接我。他們住在外婆家里,我終于被外婆從沈家“偷”出來送到了父母身邊。如果外婆不把我從爺爺家偷出來,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他們了。這段時間,母親忙于工運,無暇照料我,都是父親陪我,父親對我十分慈愛,不管多忙,只要有一點空就到幼兒園接送我。在家時,他手把手地教我寫字、????。
■ 我所親歷的“六大”
在認識母親之前,早在1921年父親就去了蘇俄。這是父親第一次去蘇俄,這時他只有22歲,但是因為醫(yī)生說他的一個肺已??爛了,他就拼命地工作,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他做的事情遠遠超過他36歲的精力:5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和政論,一共6卷文學篇、8卷政論篇,他還可以做很多。
1922年11月5日到12月5日,共產(chǎn)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召開,陳獨秀率團參加,父親還是擔任??譯工作。陳獨秀會后邀請父親回國工作,主編《新青年》季刊。1922年12月21日,父親離開莫斯科回國,這時他已??24歲了。
1928年4月30日,父親第二次動身去蘇聯(lián),籌備中共“六大”;同年5月,作為中共“六大”代表的母親帶著我,與羅亦農(nóng)的夫人李文宜一起秘密來到莫斯科。從上海出發(fā)到大連,輾轉(zhuǎn)到哈爾濱后到滿洲里。過境時,我掩護過好幾個中共代表,在母親的引導(dǎo)下將幾位叔叔叫爸爸。不過,后來我不叫了,為什么?那么多爸爸??相信?那個時候,我才六歲,還不懂事。
父親住在共產(chǎn)國際的宿舍——柳克斯公寓,在特維爾斯卡亞大街(今高爾基大街),共產(chǎn)國際各個團的團長住在那里,離克里姆林宮不遠。母親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特別班中學習。這個班的同學里有吳玉章、林伯渠、何叔衡、徐特立、方維夏、??浩、夏曦、??必武、葉劍英、趙世蘭、李文宜、楊子烈等。別的班的同學稱特別班為老頭子班。母親來到這里,頓時使班中熱鬧起來,人們常常看見她在校園里參加籃球、排球運動。
我去了沒多久,“六大”就開了,開會時我還記得是在莫斯科郊區(qū)茲維尼果羅德鎮(zhèn)附近的一座鄉(xiāng)間別墅——銀色別墅舉行的。我當時去過,別墅共有三層,“六大”秘書處的辦公室在一層,二層有可容七八十人的客廳,“六大”的全體會議就在這里舉行,二樓其它房間住大會代表,父親和周恩來等都住在這里,三樓也住代表。當時是夏天,別墅附近有一個國營農(nóng)場和一些零落的農(nóng)舍,田野一片碧綠。代表大會期間,父親是會議主持人,當然很忙,很少有時間陪我。因為在郊區(qū),他們偶爾帶我去采集野花,我夾在本子里,或者我自己疊紙玩。
由于當時沒有找到幼兒園,李文宜阿姨就帶著我,她當時是列席代表。現(xiàn)在正式代表都已??去世了,我恐怕是唯一目睹“六大”開會情況的人了。當時每逢他們休會,我常常會給那些代表唱歌、跳舞。6月14、15 日,召開準備會議。父親、周恩來、蔡和é?、李立三、王若飛、項英、關(guān)向應(yīng)、向忠發(fā)、 鄧中夏、蘇兆征、張國燾等人參加,共產(chǎn)國際書記布哈林也出席了會議。斯大林還專門會見了父親、蘇兆征、周恩來、鄧中夏、李立三等人,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我不知道,但是公開發(fā)表的資料有。
我2002年又去了一次“六大”會址,領(lǐng)導(dǎo)人住的房子外面壞了,里面還可以住。開會的房子已??改成人家住的一間一間的房子了。
中共“六大”后直至1930年7月,我們一家共同在蘇聯(lián)工作和生活。“六大”上,共產(chǎn)國際書記布哈林宣布,共產(chǎn)國際不再向中國派遣常駐代表,改為中共代表團第一任團長。父親擔任中共代表團第一任團長,他和母親住在共產(chǎn)國際宿舍樓里的一間房子,前半間辦公,后半間作為臥室。桌子上有一張母親與我的照片,父親在上面題有“慈母愛女1929年消夏小別”。
大約在1928年11月份,斯大林約見了父親和張國燾。張國燾不通俄語,父親把斯大林的談話??譯給他聽。談話從晚9點一直談到晚12點才結(jié)束。斯大林問到了中國國內(nèi)的情況,問到宋慶齡和陳獨秀。
在這年底,父親因病到南俄的黑海療養(yǎng)地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回到莫斯科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結(jié)果到 1929 年初春,父親的肺病又加重了,不得不再去休養(yǎng)。在這分離的一個多月里,父母之間多次通信,有時一天甚至寫兩封。這些信中有許多內(nèi)容是說國內(nèi)和莫斯科等情況的。
■ 孤兒院、森林學校、國際兒童院
由于在當時沒有什么幼兒園,父母就把我送到了孤兒院,我很不愿意在那個孤兒院里呆。孤兒院里的流浪孩子,特別是男孩子都像小流氓似的,雖然都是七、八歲大,但是打人。我不會說俄語,個子又小,黑頭發(fā),他們就說,“來了一個猶太人,打她!”。一群小男孩圍著打我,他們還??我,把我裝到一個裝舊衣服的箱子里,然后坐在上面,要把我悶死。等到老師來了,他們才開,老師要是不來,我就死在里面了。
我不愿意呆在這里,老是哭。但是沒辦法,我爸爸媽媽要我在這里念書。爸爸來看我的次數(shù)比較少,媽媽來的次數(shù)多一些,李文宜阿姨來的次數(shù)最多。每次他們來我就哭,說不在這里呆了。他們走了之后,我一遍遍地坐他們坐過的地方,走他們走過的路,像是在感覺他們還在這里一樣。
我喜歡吃牛奶渣,每隔一星期,父親從共產(chǎn)國際下班回來,路過商店總不忘買一些回來,帶到孤兒院給我吃。媽媽和李文宜阿姨來看我時,就說也要買給我吃。我當時也不知道秋白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就以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后來我轉(zhuǎn)到了依凡城一個é?林學校,實際上叫兒童療養(yǎng)院。在é?林學校,為了講究衛(wèi)生,無論男孩女孩一律要剃光頭。我冬天去的,第一次剃了頭發(fā),很不喜歡。父親為了安慰我,給我寫信。
獨伊:
我的好獨伊,你的頭發(fā)都剪了,都剃了嗎?哈哈,獨伊成了小和尚了,好爸爸的頭發(fā)長長了,卻不是大和尚了。你會不會寫俄文信呢?你要聽先生的話,聽媽媽的話,要和同學要好。我喜歡你,乖乖的小獨伊、小和尚。
好爸爸
我叫他好爸爸,因為媽媽喜歡他,讓我叫好爸爸,所以類似于這樣的很短的中文信件中,他每次簽名都是好爸爸,有時他還??我牽著一只“小兔子”。
他們有的時候夏天來,有的時候冬天來,冬天來了去坐雪車,我坐在小雪車里,爸爸à?我,他自己假裝跌一下,我就笑他,我說:“爸爸那么大都跌跤,我都不跌跤你跌跤。”
再后來,我到了國際兒童院了,國際兒童院里有來自幾十個國家的孩子,很多兒童剛來的時候不會或不太會講俄語,那些大些的孩子就教這些弟弟妹妹。我也帶過一些比我小的孩子。
在國際兒童院,我們中國小孩子開始只有三個:蘇兆征的兩個孩子,還有我。父母從莫斯科坐火車到我們那里,因為爸爸媽媽難得來看我們一次,我們?nèi)齻€孩子就都把他們看成自己的爸爸媽媽。
1930年父親從蘇聯(lián)回國主持黨的六屆三中全會,母親也要一起回國,我還留在莫斯科國際兒童院。臨行前,他們對我說,有事要去南俄,也就是現(xiàn)在的烏克蘭,很快就回來。 我沒能與父親再見上一面,我當時發(fā)燒在醫(yī)院里,在回國前一天母親去醫(yī)院看我,我還責怪媽媽不遵守時間。
父親回國后,媽媽給我寄來兩個卡片,一個上面印刷一束鮮花勿忘我,背景天空是藍色的;一個是兩只小狗戴手套。雖然是媽媽送的,但是字是父親用俄文寫的。后來,他們還給我寄來了一張印著一個大飛艇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你長大了,也為祖國造這樣的大飛艇”。
■ 秋白下臺和留在蘇區(qū)
1930年7月,共產(chǎn)國際派父親和周恩來回國糾正“立三路線”。我根本不會想到,父親這次回國就是我們父女的永別。
9月24日至28日,中共六屆三中全會在上海舉行,米夫和王明去了說瞿秋白搞調(diào)和主義,對“立三路線”采取投降態(tài)度。此時米夫是共產(chǎn)國際東方部的部長,他在幕后支持王明搞宗派奪權(quán)計劃,將矛頭對準了我父親,要把我父親打下來,撤銷了父親的政治局委員職務(wù)。
王明一開始是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學生。在中山大學時,王明搞宗派活動,排斥很多老同志,打擊正派的人。他們誣陷所謂的“??浙同鄉(xiāng)會”,是政治組織。我的三叔景白,是中山大學的學生,是父親帶他出來參加革命的。在這場斗爭期間,一氣之下,他把聯(lián)共黨員黨證,退給聯(lián)共區(qū)黨委。就在這一天,他“失蹤”了。是自殺,還是被捕?當時??也說不清,也不敢說清楚。
從1931年1月開始,我父親被共產(chǎn)國際開除了,沒工作了,就開始做各種文藝工作。1934年初,父親被派往??西瑞金中央蘇區(qū),而母親則留在上海繼續(xù)工作。母親在后來《回憶秋白》的書中寫下分離時的情景:“深夜11點,秋白離開寓所,我送他到門外。快到弄堂口時,他停下腳步,回頭走了幾步,凝視著我緩緩地說:‘之華,我走了!’”。當時父親說,我們還會見面的,但是這一次可能等待的時間要長一點,所以他買了10個本子,說5本我拿著,5本留給你,因為在蘇區(qū)不好寫信了,你寫信給我就寫到這個本子上,我寫在我的本子上,以后我們回來,可以交換著看。
父親在蘇區(qū)任教育人民委員會委員,他不僅是教育方面的工作,而且在文化方面也搞得很出色。寫劇本、改劇本,參加演出,他都親自參與。1939年5月,蕭三到延安跟毛主席談起父親犧牲時說:“如果秋白還活著的話,我們延安的文化工作可以做得很活躍,可惜他犧牲了。”主席也覺得很遺憾。
1934年秋,中央紅軍在倉促中決定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父親奉命留守??西,任中央分局宣傳部長。得知此消息后,毛澤東兩次找到博古要求帶父親走,卻遭到拒絕,患病給了“左”傾領(lǐng)導(dǎo)者留下了借口。根據(jù)張聞天的回憶,中級干部是由他決定??留??不留;高級干部是由最高“三人團”決定的。三人團是周恩來、李德、博古三人。
后來周恩來也幫父親說過話,秋白也應(yīng)該帶走。博古說,不帶,留著。父親當時聽說要留下來,當然心情很不愉快,他也希望走,但是還是服從組織決定。
中央紅軍出發(fā)那天,父親把自己的一匹好馬送給了長征隊伍中最年長的徐特立,讓馬夫跟著徐特立上路。大概在1936年,父親犧牲以后,廖承志跟博古看到我父親犧牲的報紙,博古感慨地說,如果他跟我們一塊兒走,就不至于犧牲。博古說這話的時候臉紅了,廖承志感覺他說這話是因為自己很內(nèi)疚。1981年在常州修瞿秋白紀念館的時候,我把這個事說了出來,在場的很多人都流淚了。
■ 父親被捕與就義
紅軍主力離開??西蘇區(qū)開始長征后,國民黨繼續(xù)派重兵“圍剿”蘇區(qū),留守的父親在突圍轉(zhuǎn)移中被俘。被重賞通緝了11年的父親終于“落網(wǎng)”,這對國民黨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
瞿秋白、何叔衡、鄧子恢帶領(lǐng)一支小分隊在福建閩西山區(qū)游擊轉(zhuǎn)移的緊急突圍的戰(zhàn)斗中,何叔衡因年老體弱被敵人機槍掃射中彈犧牲;鄧子恢沖出包圍幸免遇難;父親因長期患肺結(jié)核,躺在擔架上??山越嶺難以支撐,鄧子恢三番五次地叫他走,他說“我病到這個樣,實在走不動了,你快走吧,我在這里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在半山灌木叢中,父親被敵人逮捕。敵人發(fā)現(xiàn)父親攜帶有港鈔、黃金,護送人員有駁殼槍,認為他是共產(chǎn)黨的重要人物。
父親被押往長汀三十六師師部,師長是宋希濂。宋希濂讀過父親文章,聽過他的演講。他稱父親為“瞿先生”,并且給予生活上的優(yōu)待。所謂優(yōu)待就是他喜歡看書,宋希濂就給他想辦法弄一點。父親對于大小軍官求詩、求印的要求也是來者不拒。宋希濂還是很同情我父親的,所以父親寫的詩什么的,都是他保留下來的。
蔣介石派的國民黨的特務(wù),勸降勸了好久。 就在行刑前5天,國民黨還繼續(xù)派員游說說不必發(fā)表反共聲明和自首書,只要答應(yīng)到南京政府下屬機構(gòu)去擔任??譯或者擔任大學教授都可以。
蔣介石曾??召集一些國民黨的官員商議究竟怎么處置瞿秋白,說槍斃不槍斃,蔣介石和戴季陶都要槍斃他,蔡元培一個人說,不能槍斃瞿秋白,他是中華民族難得的一個人才。
但父親從20多歲起,就承擔著中國共產(chǎn)黨在思想理論上開拓和指導(dǎo)的重任,做了大量的探索、始創(chuàng)和初步系統(tǒng)化的工作。因此,戴季陶曾說:“瞿秋白赤化了千萬青年,這樣的人不殺,殺???”
蔣介石發(fā)密令給龍溪綏署蔣鼎文,要求就地槍決瞿秋白,照相呈驗。因為如果送到南京去,怕在路上被劫持了。實際上父親也知道蔣介石不會讓他活很長時間,肯定要槍斃他,但是他對死很坦然。
1935年6月18號要槍斃他,所以6月17號通知他。真正要槍斃那天,要他出來,他說等一會兒,我的詩還沒有寫完,他把詩的最后幾句話寫完就出來了,這就是他的絕筆詩,然后他署上“秋白絕筆”。父親當時上身穿黑色對襟衫,下身穿白布低膝短褲、黑線襪和黑布鞋。黑上衣是母親給他縫的,后來尋找尸骨時挖出來辨認時,她認得那個衣服的扣子。
父親很坦然地走到中山公園,中山公園有個亭子,他站在那里照相,然后給他準備了四碟菜,他很坦然地喝酒吃菜,然后出來用俄文唱國際歌。國際歌就是他在北京堂兄家??譯的,??譯的時候他一邊彈風琴一邊??譯。
父親赴刑場前很坦然,不像是赴刑場,沒有一點緊張或是害怕。他還抽煙,一邊走一邊抽煙。他神態(tài)自若,街上人和記者看這場景都看不出來??是要被槍斃的。他說,我有兩個要求:不能屈膝跪著死,我要坐著;不能打我的頭。”
■ 犧牲之后
1935年的一天,我正和一批國際兒童院的孩子們在烏克蘭德聶伯羅彼特羅夫斯克參觀休息。忽然,我見幾個同學圍著一張報紙驚訝地議論著,還時不時地看著我,然后傳給其他同學看,唯獨不給我看。我感到非常奇怪,非爭著要看不可。于是,我一把搶過來,??來是《共青團真理報》,報上詳細報道了我父親于6月18日犧牲的消息,并附有一張4寸大小的半身照。一直想念“好爸爸”的我驚呆了,隨即失聲痛哭起來,后來就暈倒在地。
我休克了,不能說話、不能動,還在哭,但是我能聽到別人說話。有人說,她是不是死了,我想說我沒死,但是又說不出來。老師就拿一瓶香水擦我全身,這樣我才能動了。
當時特別的難受,就想媽媽以后怎么辦,以后媽媽一定很痛苦。我就一直哭,吃不下飯。回到國際兒童院,我到晚上不能睡覺得了失眠癥,也影響到孩子們的休息。
老師??我說帶我出去玩玩,就把我?guī)У侥箍频膬和側(cè)酸t(yī)院后,老師就扔下我走了。我一個日本小朋友知道老師要送我去那,就說,“他不是瘋子,她就是想她爸爸。”在這個兒童瘋?cè)酸t(yī)院,有些小孩把大便抹在墻上。我在那里待了一個月,沒有人管我,也沒有人來看我,只有一個日本朋友給我來信說說情況,安慰安慰我????
父親犧牲后,母親第二次來蘇聯(lián)參加第七次共產(chǎn)國際大會,她就把我從瘋?cè)酸t(yī)院接了出來。母親當時是在國際紅色救濟會做中國部的委員,七大開完了以后,就留在蘇聯(lián)做這個工作。她去的時候很痛苦,因為那時父親剛剛犧牲。晚上母親拿出父親寫的信和文章看,在臺燈底下,一邊看一邊掉淚。我就說媽媽你不要哭,爸爸已??過世了,你不要哭,我給你唱歌,我就一首一首地唱,唱了《馬賽曲》、《兒童進行曲》等好多俄文歌給她聽。
父親和母親感情很深,他們的信寫得很熱情,他說我又夢見你了,夢見你和獨伊,就是??常夢見你,??常想念你,我很想趕緊回來,回到莫斯科,看看你,擁抱你????
1935年到1941年母親一直在蘇聯(lián)工作,在那里王明又打擊母親,撤銷她的工作,不給她生活費,讓她連基本的溫飽都無法解決,生病也得不到治療,還誣陷她有政治問題。1938年8月,黨中央派任弼時接替王明的工作,母親才被送到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后來母親去了共產(chǎn)國際的黨校,可以一邊學習一邊休養(yǎng),幫忙做??譯工作等等。
周恩來來蘇聯(lián)治手的時候,我和媽媽還去探望過,在蘇聯(lián)的克里姆林宮醫(yī)院,臨走的時候媽媽要求跟他一起回國,周恩來說,你繼續(xù)養(yǎng)病,不要太思念秋白,把身體養(yǎng)好,再回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