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族”是我國城市化、人口結構轉變、勞動力市場轉型、高等教育體制改革等一系列結構性因素的綜合作用下產生的弱勢群體。
近年來,在我國的城市特別是大城市中,逐漸出現了一個以剛畢業大學生為主體的新群體——“高校畢業生低收入聚居群體”(別稱“蟻族”)。該群體具有三個典型特征:大學畢業、低收入、聚居。
首先,“蟻族”是大學畢業生群體。他們年齡主要集中在22~29歲之間,以畢業5年內的大學生為主,主要是本科和專科學歷,大部分就讀于理工醫等技術類專業,1/4就讀經濟管理類專業;其次,“蟻族”是低收入群體,大多數從事簡單的技術類和服務類工作,以保險推銷、電子器材銷售、廣告營銷、餐飲服務、教育培訓為主,月均收入在2000元左右;再次,“蟻族”呈現出聚居的生活狀態,主要聚居于人均月租金 411元、人均居住面積不足10平方米的城鄉結合部或近郊農村,已經形成了一個個聚居區域——“聚居村”。“聚居村”住宿條件簡陋,已經形成了自給自足、自我封閉的低層級衍生經濟圈。無照經營的小餐館、小發廊、小作坊、小診所、小網吧、小成人用品店和低檔娛樂場所等各類經營門店大量集中且無序增加,生活狀態令人十分擔憂。
“蟻族”的出現折射出我國城市管理、大學生就業、社會底層群體穩定、社會分配制度、戶籍制度、教育體制等現實問題,特別是在高等教育持續擴招、城市管理日趨復雜、國際金融危機日益深化的大背景下,這一問題尤其值得關注。“蟻族”的人數到底有多少,目前還沒有確切統計數字。據調查表明,僅北京地區保守估計就有10萬以上的“蟻族”。此外,上海、武漢、廣州、西安、重慶、南京、鄭州等大城市也都大規模存在這一群體。初步估計,“蟻族”全國人數將在百萬以上。
我最早關注“蟻族”是在200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注意到北京市唐家嶺地區聚居著很多年輕的大學畢業生,通過實地走訪發現,唐家嶺的出租屋可以沒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但一定要“有寬帶,能上網”。長期學術訓練的敏感性告訴我,這是一個被社會忽視的群體。于是,筆者立即組織科研團隊對這一群體展開調研。2009年,我和我的團隊,在總結了這個群體與螞蟻的三個共同點“高智(知)”、“弱小”、“聚居”后,將之命名為“蟻族”,并于同年9月出版了第一部揭示這個群體的著作《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此書一經問世,便吸引了眾多目光,“蟻族”——這個龐大的城市沉默群體,也作為中國社會中的一極,正式登上中國的話語舞臺。
時隔一年后,我和我的團隊再度推出《蟻族Ⅱ——誰的時代》一書。書中不僅記錄了我們對“蟻族”現象的思考感悟和分析解讀,還收錄了《2010年中國“蟻族”生存報告》。此份生存報告,是基于北京、上海、廣州、武漢、西安、重慶、南京7個城市5000多份“蟻族”問卷撰寫而成,展現了“蟻族”群體的最新變化和發展態勢。簡單而言,報告的內容可以概括為“三降三升,五多五少”。
“三降”的第一個“降”是指“蟻族”中失業比例在下降,隨著金融危機的影響逐漸減弱,失業“蟻族”的比例從 2009年的 18.6%下降到 2010年的10.1%;第二個“降”是指“蟻族”中從事“鐵飯碗”工作的比例在下降,個體經營、私/民營企業、三資企業等仍然是“蟻族”就業的主渠道,在國有企事業單位和集體企事業單位工作的“蟻族”比例僅為9.2%和3.2%,在黨政機關工作的“蟻族”比例也從2009年的0.2%下降到2010年的0;第三個“降”是指“蟻族”對政府處理事件的滿意度在下降。在民間傳聞與政府信息兩者之間,大多數“蟻族”選擇對民間傳聞和政府信息都有部分相信,但相比之下,更傾向于信任民間傳聞。在總分為5分的滿意度測評中,“湖北石首事件”僅為 1.5分,“上海釣魚執法事件”僅為1.6分,大大低于平均值。
“三升”的第一個“升”是指“蟻族”學歷層次在上升,“蟻族”中研究生畢業的比例由 2009年的 1.6%上升到2010年的7.2%,高學歷已不能保證高收入和高待遇;第二個“升”是指“蟻族”中“211重點大學”畢業生的比例在上升,由2009年的 10%上升至 2010年的28.9%,近三成好學生也難找到好工作;第三個“升”是指“蟻族”年齡有向上延伸的趨勢,30歲以上的“蟻族”比例由2009年的3.1%上升到2010年的5.5%,“蟻族”擺脫困境需要更長時間、“化蟻為蝶”愈發艱難。而“五多五少”具體是指:一是下層多、上層少。八成“蟻族”出身中下層,七成“蟻族”包括父母在內的家庭年收入在5萬元以下。二是支出多、結余少。不斷上漲的房租和通貨通脹使得大部分“蟻族”生活支出負擔加重,結余很少或者沒有,近五成收不抵支。三是關注社會民生的多、關注生活家居的少。“蟻族”的社會關注顯著偏向負面事件,在對近年來發生的20項重大事件關注度列表分析中,“蟻族”最為關注的是:云南監獄“躲貓貓”事件、杭州富二代醉駕案、鄧玉嬌案。四是身份認同的多、家長了解的少。八成受訪者認同自己的“蟻族”身份,但七成多“蟻爸”、“蟻媽”不知道自己孩子是“蟻族”及目前的真實生活狀況。五是歸因社會的多、思考自己的少。近六成“蟻族”認為是社會因素造成了自己現在相對窘迫的生存狀態,僅有一成“蟻族”認為是個人原因造成的。
“蟻族”是我國城市化、人口結構轉變、勞動力市場轉型、高等教育體制改革等一系列結構性因素的綜合作用下產生的弱勢群體。其實,中國自古以來一直存在類似“蟻族”的寒門學子。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社會流動模式是混合型的。它一方面限制垂直流動在任何階級、階層間自由發生,如貴族以血親和特殊功勛形成世襲的特權等級。另一方面,它又保證一定范圍內的上升性流動,而科舉制就是這種社會流動的最主要渠道。貧寒子弟可以通過寒窗苦讀、“魚躍龍門”實現階層晉升。科舉制度的最大貢獻,就是為“底層知識青年”提供了改變自己命運的通道,從而保持階層流動和社會活力。改革開放30多年來,隨著社會經濟高速發展,貧富差距也在日益拉大。經濟狀況較差的家庭,由于少有特殊的社會資源,其子女就業明顯處于弱勢地位,“蟻族”上升渠道越來越窄,向上流動的門檻越來越高。社會在開放性增加的同時,其階層封閉性和固化趨勢也在加強。當知識不能改變命運,當“蟻族”發現自己奮斗過后,離夢想的距離不是更近,而是越來越遠時,他們將會對自己的人生境遇作出何種解釋?是歸因于自身——天生愚鈍?努力不夠?歸因于家庭——投胎技術太差?沒有一個好爸爸?還是歸因于社會——分配不公平?富人太霸道?
可見,“蟻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蟻族”可以傳染、繼承甚至世襲。如果一個社會的精英循環變為精英復制,那么就意味著普通階層獲得財富的邊界走向封閉。當各種政治、經濟、文化資源向國家與社會管理者、經理人員、私營企業主等強勢階層聚攏時,產業工人、農業勞動者及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等弱勢階層所能分享到的利益越來越少,他們與社會上層所謂精英分子的社會經濟差距必然越來越大,內心深處的被剝削感、被剝奪感必然會越來越強,從而引發高度不滿,這從近年發生的“杭州飆車案”等一系列事件中已經初見端倪。
知識青年群體往往蘊含著極大的社會能量。在法、德、日和拉美諸國,都曾形成過這樣一個大學畢業生低收入群體。種種反體制、反權威甚至反社會的極端情緒均發源于這個群體,或者經由這個群體向社會其他群體擴散。這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法國“五月風暴”和韓國“光州事件”。去年年底突尼斯發生的騷亂,也是由低收入大學畢業生所引發,而整個騷亂事件的參與主體,就是低收入或失業的大學畢業生,即所謂“突蟻”(突尼斯蟻族)。可見,“蟻族”問題事關社會和諧穩定與國家長治久安,必須采取有針對性的措施,防止其形成更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首先要把解決“蟻族”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問題作為工作的著力點。據2010年調查顯示,30.6%的“蟻族”把“平等的工作機會”作為希望政府提供幫助的首選,其次是“住房政策的傾斜”(29.8%)和“平等的戶口政策”(10.9%)。其他方面如“職業技能的培訓”(7.6%)、“充分的就業信息”(5.9%)、“醫療政策的傾斜”(3.8%)等緊隨其后成為“蟻族”比較傾向的選擇。對這些“蟻族”反映強烈、帶有共性的問題,應加強政策研究,完善相關政策,注重配套措施,通過科學發展實現矛盾的有效化解。
同時,還要認識到,“蟻族”問題從根本上講是新時期我國底層知識青年的出路和發展問題。知識分子在我國現代化建設中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分工的細化,已不可能讓所有青年知識分子都參與到國家事務的管理中來,但大量底層知識青年從事低端或體力勞動,又與其自身期望相差甚遠。具體來說,就是如何讓沒有機會參與國家事務管理的知識青年在時代發展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讓他們雖然在體制外,但仍能保持對體制的高度認可;讓他們不會因為生活的種種不如意,對整個制度的合法性產生質疑;讓他們存有中國夢,成為適應新形勢下經濟社會發展要求的高素質勞動者。因此,解決“蟻族”問題,不能單就大學生就業問題談就業問題,單就高等教育問題談高等教育問題,而必須站在整個中國知識分子未來發展的高度上,通盤考慮,統籌規劃,在歷史和現實兩個維度下,重新定位大學畢業生,重新制定知識青年的方針政策。而胡錦濤總書記倡導的“包容性增長”理念和溫家寶總理強調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讓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嚴”的這種視角,理應成為解決此問題的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