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
文化學者,主要關注儒家現代性、現當代史常識重建。主編過“華語新經典文庫”“非主流文學典藏”“獨立文學典藏”“獨立學術典藏”等叢書。為《醒獅國學》《南方周末》《新京報》等多家報刊專欄作家。
“學歷造假”屢屢成為社會話題,在爭論中人們的指向很多,從社會誠信到學歷主義,都有人探討。導致當下學歷社會的一個根源,在我看來是知識的工具化。
唯學歷、假學歷、學歷注水等,這些看起來是教育的危機,但本源還是知識的危機,由于知識被完全工具化了,才會有這些怪相的發生。
知識對人類生活,確實是有工具價值的,但它的本質卻是精神性的,源自人類渴望真善美的天性。而工具性不過是知識的一個附屬價值,但如今卻成了一種主導價值。因為對知識本質的認知錯誤,知識或淪為財富的奴隸,或淪為權力的奴隸,或淪為利益的工具,也就不難理解了。
有了這個前提,生產與傳播知識的教育體制,自然會成為人們追求權力和財富的工具。
孔子很早在說“君子不器”,這里“器”就是指器具、工具,要人們把人文之“學”與工具性知識分開。“學”在孔子的字典中,更多地指修習一種人文精神。孔子并不把“學”作為一種謀生手段,而視為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甚至是生命的目的,他更看重的是學者如何通過學來使生命變得更為豐富。所以他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所以他說學而不想著俸祿,是不容易的。
上個世80年代,法國思想家布爾迪厄就對現代大學體制的工具化有過非常深刻的批判。在他看來,高等教育體制是現代社會一切不平等權力關系的再生產場所,只不過它借用了文化和知識這個符號系統。現代人大多認為大學是知識的中立者,學者的使命是追求真理、促進社會整體利益。但事實上,現代大學的真正功能是為了實現權力體系的合法傳承。一方面它只會保存、傳授、或神圣化以維持現有權力關系的文化和知識傳統;另一方面,它通過一種貌似公平的競爭方式,掩蓋了對權力關系的傳遞。也就是說,現在的大學,傳授知識只是他的一個功能,它的主要功能是再生產社會權力,并使之變得合法化與神圣化。
學歷至上的目的,就是通過對人貼上“優”“劣”的標簽,使那些在名牌大學出身的特權子弟,在社會權力分配中能輕易獲得理想的地位和職業,從而方便他們繼續呆在社會上層。
一個簡單的事實是,統治階層和特權階層的子女,比一般民眾子弟,進入名牌大學及出國深造的條件和機率都要大得多。那些學歷不夠的人,自然淪落于社會下層。與血統論對權力的必然傳遞不同,現代大學機制采用的是一種大機率傳遞,來實現集團或階級之間的權力關系的再生產。
在布爾迪厄看來,大學教育正在成為社會生產不平等權力的工具。人們對教育的重視,并不是為了獲得培養個體自主能力和獨立的人格意識,而是期望擁有一張進入社會上層的通行證。于是嚴酷的考試和知識灌輸機制,在忽略了年輕人人格教育的同時,將輕視個體自尊、強化社會等級的觀念反而彰顯了出來。那些高學歷者,往往成了有專業知識無人文情懷、只關心個人利益無公共精神的群體,他們多是權力和名利信徒,成為穩定特權階層的主導力量。原本為了促進社會進步的知識與文化系統,也被異化成了維護權力壟斷和社會等級的工具,這也是當下社會學歷事件層出不窮的一個重要原因。
學歷社會的誤區就在于把人教育成了工具。
一方面它只重視技術教育,將知識視為工具,用知識灌輸取代對知識的發現與創新;另一方面,它忽視人格教育,強化的是對權威和權力的服從和接受,將絕大多數學生培養成了對權力馴服的工具。這種將人矮化成工具的奴化教育理念,不僅形成對人格的異化,使工具凌駕于精神之上,更使得崇尚個體尊嚴和理性質疑的現代社會精神,失去了生長的土壤。這種教育現狀,即便是真學歷,也讓人們不能不懷疑它們的含金量。
可以說,人們從“學歷門”看到的缺乏誠信、功利投機、言行不一雙重人格等社會現象,不過是知識工具化的結果。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也是對這種社會現實的反思。所謂“為己”,不是指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指為了自己的人格,也就是學習知識的目的是指向自我的。完善自我,成就一種理想的人格,是知識的最終目的。“為人”的意思,則將學問的目的指向了外在或他人的認可,為了迎合社會需要而進行的學問。在儒家看來,使自己獲得一種完善的人格,不僅是學問的首要問題,也是終極問題。是繼續強化知識的工具價值,讓人奴役于物、讓工具超越精神之上;還是重提知識對精神與人格的完善,其實是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編輯/趙國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