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盒
三燕來約二丫進城去打工,說城里可是個好地方,城里的人可有錢了,九紅上次回來就給了我她的電話號碼,你看看九紅都已經有自己的電話了,九紅還說,我們一進城去就找她,在她那兒吃,在她那兒住,你知道嗎?九紅可有錢了,她還送我一盒外國粉呢!要用香皂洗完臉后才能搽,你看看,你聞聞,多香啊!
二丫在往火塘里湊柴,透過火塘里升起的縷縷青煙,她看見了三燕手里的粉盒很漂亮,不過她知道現在她最需要的不是粉盒,而是錢,爹有病,媽又死得早,兩個弟弟要上學,家里值錢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自己考上了高中,卻沒有錢繼續讀書,她要掙錢給爹治病,給弟弟和自己上學。
臨走前的晚上,弟弟們都睡了,二丫和爹坐在火塘邊,爹慢慢地吸著煙筒,二丫不停地從火塘里夾出火炭給爹點煙,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整個屋里只有呼嚕嚕呼嚕嚕的煙筒聲。爹吸完煙,把煙筒往墻根一放,頭也沒抬說,你姐嫁得早,家里只有靠你了,沒能讓你讀書,你去城里掙點錢也好。二丫裝作去舀水給爹洗腳,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爹又說,城里人多,什么人都有,閨女家出門,當心一點,能吃苦,別吃虧,找不到活干就回來。聽爹在說話,二丫手里的水瓢震了一下,敲在鍋邊上,發出了輕輕的一聲“鐺”,眼淚滴在了水鍋里。
城里真大,二丫和三燕找到了一個電話亭給九紅打了個電話,九紅說你們等著,別走開,我馬上就來。她們打了一輛的士,到了九紅的住處,花了二十塊錢,二丫有些心疼,雖說錢是九紅出的,但二丫還是心疼,家里的一只母雞也才賣二十塊錢。九紅住處真大,有彩電、冰箱、沙發,還有很多二丫叫不上名的玩意,最讓二丫羨慕的是九紅有十幾個各式各樣的粉盒,九紅說女人搽粉就是給男人看的。你們就住在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他也不常來。二丫心里“咯噔”了一下,三燕嘴快,問說,他是誰呢?九紅說,他呀,是個大老板,就是我老公,老公就是男人啦!二丫發現九紅說話舌頭有點伸不直,像是電影里的香港太太。
他來的那天,叫二丫和三燕吃驚不小,九紅的老公年紀大得可以做九紅的爺爺,但看上去他明顯地要比九紅的爺爺年輕。九紅摟著老頭親嘴,用拳頭捶他,說你壞死了,人家可想死你了,一個多月了,你也不露面,手機關機也打不通,老頭笑著說生意太忙。二丫從沒有看見過這種陣勢,連忙裝作看電視,心里卻撲撲直跳,三燕傻乎乎地看著他們笑,像是在看電影。
老頭叫張先生,他要請二丫和三燕吃海鮮,九紅給她們各自找了一套裙子換上,二丫對著鏡子看見了自己,她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如此漂亮。席間老頭叫三燕王小姐,叫二丫趙小姐,說兩位小姐可是天生麗質啊!三燕聽不懂,傻傻地笑,二丫聽懂了,有些害羞。張先生喝了點酒,看得出他很高興,但九紅不高興,張先生不停地給二丫夾菜,教二丫三文魚怎么吃,龍蝦要煲粥喝,借著酒興,他還說,我姓張,就是張學良的張,你姓趙,就是趙一荻的趙,聽說趙小姐讀過書,可以給我當秘書噢!我還可以給你買房子車子,說著就來拉二丫的手,二丫嚇得差點叫出聲來,九紅在飯桌上就摔了筷子。
第二天,二丫就回來了,三燕留在了城里,三燕來送二丫,在車站上,兩個人都哭了。二丫回來后,村里有人說二丫沒有本事,在城里立不住腳,不如三燕有能耐,二丫沒有把城里的事說出來,爹說,咱鄉下人就在鄉下吧,城里車多人多的,不去也罷,人要守本分,比什么都重要。
一年后,三燕回來了,她送給了二丫一個粉盒,她給二丫講了在城里的很多事,末了說還是你好,回來窮點也干凈。后來兩個人都哭了。二丫知道三燕已得了一種病,身體很差,一直沒能治好。
終于有一天,二丫對爹說,我還想去趟城里。爹說,你去吧,爹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你兩個弟弟也長大了,他們能幫爹干活了,爹還是那句話,城里什么人都有,女孩家出門,能吃苦,別吃虧。二丫點點頭,這次她沒有哭,臨走時,她把粉盒還給了三燕,她說女人干嘛都要搽粉呢?
觀摩課
大凡觀摩課都是事先排練好的,老師怎么講,學生怎么配合,什么時候提問,什么時候回答,怎么回答,由誰來回答,都是導演好了的,而且不只一次地排演過,整堂課的“課堂效果”已經是無可挑剔了,這樣做的目的,也就是為了應付上面的檢查,下面的取經。
陳林是教外語的,她的觀摩課是一節“句型練習”課,講的是“如此……以至于”的句型運用,這節課她已經上了不下十次了。一天,她偶然聽到學生們在議論“觀摩課”的乏味和虛假,有一個學生甚至用“如此……以至于”造了一個句子:如此的觀摩課,以至于我們都成了機器。于是她給校長提出來,是否不再用“導演”來講觀摩課,這樣更真實,校長和善地說:誰都不想做假,但誰都不能有失誤,我們可是省級重點中學啊!
今天的觀摩課是一次與省外學校的交流學習,同時也是市里的課堂教學比賽,校長親自點了陳林的課。
教室的后排臨時加了十幾把椅子,校長帶著考評組的人早已坐在那里。
上課,陳林自如地按照“導演”的程序,不緊不慢地進行,課堂節奏和師生的情緒都運用得很好。當課講到一半時,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一個女生舉手,讓陳林吃了一驚,按照“程序”這個時候不應該有人發問,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校長,四目相對時,她看見了校長眼里閃過一絲不安。她朝舉手的同學走去,同時也利用走路的這個時間稍微定了一下神,同學說,同桌劉小艷病了,肚子疼,她一看劉小艷雙唇緊咬,雙眼緊閉,雙手捂著腹部。陳林立即安排兩個女同學一起送劉小艷去醫務室,并叮囑她們有什么情況要及時回來報告。
她回到講臺繼續講課,很快去醫務室的兩個同學回來了,說是劉小艷課前吃了幾個草莓,吃壞了肚子,已經服了藥,在醫務室休息呢。這時陳林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因為接下來的“程序”就是劉小艷要回答兩個問題,用今天的句型“如此……以至于”造句,現在“主角”已經不在現場了,那么誰來頂替她“演出”呢?干脆跳過去,也不行,因為教案事先已經提供給考評組了,如果臨時更改,只會弄巧成拙。而且,劉小艷是學習委員,她回答的兩個問題對本節課有“點睛”的作用,估計其他人很難替代她。事到如此只有硬著頭皮往下講了,她想如果沒有人回答或回答錯誤,她將自問自答,將破綻掩蓋過去,當她把問題提出時,看見了有人舉手,是汪華。在她的印象中汪華的外語成績并不好,她本不想讓汪華來答,她看了英語科代表彭月一眼,希望她能舉手,但彭月還沒有舉手,汪華已經站起來了,汪華很流利地造了一個句子:“劉小艷(如此)病了,以至于我們都不敢吃草莓了。”話音剛落,課堂上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陳林也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彭月也舉手說:“汪華如此幽默,以至于我們的課堂氣氛更好了。”
課堂上的高潮意想不到地出現了,陳林最后作了總結,壓著鈴聲下課。
不久,消息傳來,陳林的課獲得了全市中學課堂教學比賽外語類一等獎,評語中有一句:能結合突發事件,師生互動較好,課堂效果真實。校長也宣布:經學校研究,今后的觀摩課不再進行“導演”,由師生們自由發揮。
陳林想,意外的成績最應該感謝的是她的學生們,特別是劉小艷,因為后來劉小艷告訴她那天她是裝病的。
媽媽
院里的槐樹下,媽媽白色的頭發在秋風中顫顫巍巍地抖動,幾個老太太低著頭在聽媽媽說話:“威威過年前跟我說,年后就要和小燕結婚的,這孩子,你看,都到秋天了,去哪兒也不和我說,組織上的事,我也不能問,他們要保密。走的那天,他是休息的,已經回家來,坐在了飯桌旁準備吃飯,有他最喜歡吃的香椿煎雞蛋,一口都沒有吃,接到一個電話,說有任務,就走了。”
一個老太太背過身去,偷偷地擦了擦眼角,媽媽只顧講著兒子的事,沒有留意。
“警察這個職業就這樣,當年他爸爸也是這樣,來去匆匆,犧牲的時候我們娘倆就沒有見上他一面。后來,威威也當了警察,我不同意,我們家已經犧牲過一個警察了,不能再出意外了,但是這個孩子倔,硬是去上了警校。小燕這孩子也很久沒有來了,威威不在家,是不是兩人鬧別扭了?我也不好問。威威的領導和同事們倒是經常來,每次都給我送吃的用的,送錢,說是威威托他們送來的,威威在外地執行秘密任務,不能回來,他們負責照顧我……”
媽媽講著,發現有人在哭,她停了下來,納悶,自己在講兒子的事,怎么會有人聽著就哭了。媽媽慢慢地移動了腳步,緩緩轉過身去,輕輕地點下拐杖,悠悠地離開,她的白發在風中輕輕舞動。
冬天來了,媽媽問兒子的領導說:“都快一年了,威威啥時候能回來?他的任務完成了嗎?”
領導說:“完成了!完成得很出色,但他還不能回來,他又有了新的任務。”
媽媽說:“能給他打電話嗎?他的號碼是多少?原來他給我的號碼我打過了,電話局說是空號。”
領導說:“他那邊不能打電話,他原來的號碼現在也不能用了,您需要辦什么就給我打電話,我就是您兒子。”
媽媽搖搖頭說:“你不是我兒子,你是你媽媽的兒子,誰家的兒子都是少不得的,誰家的兒子別人都不能代替。”
又一個春天,院里的槐樹下,媽媽白色的頭發在秋風中顫顫巍巍地抖動,媽媽坐在石凳上,幾個老太太在一旁聊天,樹上的槐花帶著幽幽的清香飄落下來,落在媽媽的白發上,媽媽說:“有兩三年沒有去給老頭子上墳了,前幾年都是威威帶我去的,這兩年威威又不在家,他的領導要么說太忙,要么說公墓在修路,老人上不去,他們替我去吧。他們不知道,他們哪能代替我喲!”
正在聊天的老太太停止了說話,威威去“執行任務”已經有三年了,三年前的春天,這個城市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三名警察在追捕人犯的戰斗中犧牲,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院里的老太太也知道,同時她們也接到一個任務:要保密!時間過去了三年,她們也把這件事情淡忘了,只有在媽媽提起兒子威威時,她們心里的難過才又再次被觸及。
彌留之際的媽媽對兒子的領導說:“威威能請個假回來看看我嗎?”
領導說:“能能,他已經在路上了,我正在給他打電話呢,你聽。”手機被貼在媽媽的耳邊。
“兒子”在手機里對媽媽說:“媽媽!媽媽!我是威威,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呢,馬上就到。”媽媽笑了,笑得安詳。
媽媽的骨灰被埋在公墓里,左邊是他的丈夫,右邊是她心愛的兒子威威。
有賊進門
賊進來的時候,江海洋兩口子正在睡覺,睡得很沉,賊拿走了他們的兩部手機和褲袋里的幾百塊錢,走了。
早上兩口子起床后發現了情況,趕快報了警。警察來了,又是看現場,又是照相,又是做筆錄,忙了幾個小時,最后得出結論:入室盜竊,時間是半夜三點到五點之間,屬團伙作案,人員大約三個,順著客廳外的落水管爬上四樓,撬開客廳正面的窗子進入,盜走手機、現金和其他零碎物品若干。完了讓江海洋兩口子簽字按手印,走了。
江海洋家半夜被盜的消息很快就在小區內傳開了,有人說,入室大盜身高八尺,或黑紗蒙面,或白綾遮臉,三五成群作案,飛檐走壁,爬墻翻窗,如履平地,最要緊的是,他們會施放迷藥,先把人麻醉,劫財劫色,要不江海洋兩口子為什么被人從床前拎走了褲子都不知道呢?
事情過了幾天,小區的楊大媽突然來到江海洋家,閑扯了幾句,然后對江海洋兩口子說,前幾天那件事搞得大家都心慌慌的,這賊也是的,四樓都能爬上來,今后這安全還有什么保障,出了案子大家交的安全治理風險金就得泡湯了,今天我到你們家里來,就是受大家的委托來和你們商量件事,我們7幢128戶人家,每戶每年要交50元的安全治理風險金,128戶人家一年就6400元,如果不出案子,風險金可以抵繳下一年的,如果出了案子,風險金就拿不回來了,下一年就得再交50元,我們小區里雖然也有些人家很有錢,但多數還是普通工薪人家,有些人家還有下崗工人,錢來得不易啊!你們家出了案子,大伙的錢都得扣掉,所以大伙委托我來和你們商量,明年的風險金能否就由你們家替大家交了,幾千塊錢對你們來講,也不是什么事。其實當時你們不報警就好了,現在的事,即使報警也未必能破案,即使破了案也未必能把東西追回來。
江海洋聽后覺得哭笑不得,當然也沒有答應楊大媽的要求,楊大媽又閑扯了幾句走了。又過了幾天,案子破了,是三個十幾歲的小年輕人干的,他們偷東西是為了換錢上網,警察押著三人來小區里指認現場,手機和錢都沒有拿回來,案子算是結了。但很快小區里又有一種聲音傳來,說小蟊賊最多關上兩年,還會出來的,這指認現場還不等于踩點,誰能保證,過些日子他們不會再來?接著又有人說迷藥的事,還有人說劫財劫色的事,說得最多的還是風險金的事,小區里的氣氛對江海洋兩口子來講有些凝重,就連平時客氣的人見到江海洋兩口子也很少搭理了,楊大媽也時常陰著個臉。
很快就到了年底,江海洋主動拿出了6400元錢替大家交了下一年的風險金,把交款收據挨家挨戶地給他們送去,小區里的人又對他們兩口子客氣了起來。一天,江海洋對妻子說,這筆錢比賊偷去的還多呢!妻子說,就當又被賊偷了一次吧。
呸!你盡開破口。江海洋說。
土豆
家鄉最常見的糧食就是土豆,最常見的菜也是土豆,家鄉那點瘦地里也就只能產土豆。
土豆是從小吃土豆長大的,所以他爹就給他取名叫土豆。土豆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畢業那年考上了大學,但家里沒有錢,土豆就把錄取通知書往懷里一揣,下廣東打工去了。
他的工作是扛電桿,在新開發的大街兩旁,幾個人一起把汽車運來的電線桿卸下,每隔二十米放下一根,再由其他人來挖坑栽上。干這份工作每天二十塊錢,管吃管住,住的雖是工棚,但能遮風擋雨,總比露宿街頭要好,吃的雖然差些,但管飽,最主要的是每頓都有他愛吃的土豆。
土豆的吃法很多,但工地上的人只會做一種吃法,永遠是“民工土豆”。所謂“民工土豆”,就是把土豆切成片,用油炒水燜,有時放點蔥段,有時放點酸菜,有時放點青椒。因為這種做法只有工地的民工常吃,就有人給它取名叫“民工土豆”。雖然“民工土豆”也很好吃,但常吃也會反感。有一天吃飯時土豆說,這“民工土豆”什么時候也該換換了,咱們也來吃點“貴族土豆”。旁邊的人都笑他說,能吃飽已經不錯了,還想什么貴族!土豆不服氣地說,等我做給你們吃,同樣是土豆,我做的就一定好吃!
這話剛好被路過的工地老板聽到了,他停下腳步看著土豆問,此話當真?
當真!土豆回答。
老板說,好,今天你就去廚房,讓大家吃吃你的“貴族土豆”。民工們一陣哄笑,說吹牛的遇上了較真的了。
土豆自認為是條漢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立即就去了廚房。下午,民工們就吃上了涼拌土豆絲和小瓜燜土豆,還有土豆泥湯。土豆也因此一直留在了廚房。
由于伙食辦得好,其他工地的工人都來投奔,也有的工地派人來用高薪想把土豆“挖”走。
一天,老板把土豆叫去要給他加薪,土豆說,薪也不必加了,我已經存了幾千塊錢,我準備回家參加今年的高考,我想上大學。今后的學費可以靠勤工儉學來解決。
老板說,我知道你的價值不只是當一個民工,也不只是在廚房做土豆。
土豆說,一個土豆如果在街邊烤著賣,最多能賣五毛錢,如果拿到肯得基、麥當勞炸成薯條,最少要賣十塊錢。如何體現不同的價值,不在土豆本身,而在挑選土豆的人。老板聽了瞇著眼睛一笑,然后說,你不是有張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嗎?拿出來我瞧瞧。土豆從包里取出通知書遞過去,老板看了看說,好的,你今年就回去參加高考吧,要是考上了由公司供你讀書,畢業后回公司工作,怎么樣?我們來簽份協議。
四年后,土豆大學畢業回來,擔任老板的助理。一天他對老板說,我們家鄉有很多土豆,公司可以去開發相應的食品加工,我已經做好了市場調查。
你想把肯得基、麥當勞弄到那里去炸薯條嗎?老板問。
不一定要炸薯條,但一個土豆一定要賣十塊錢。土豆堅定地說。
老板看著土豆慢慢地說,早在幾年前,我就看出來了,你的“貴族土豆”永遠是賣不完的,給我拿份書面的論證出來。
是,土豆堅決地說。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