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頂香火
騎了一天馬,烤了一夜火,只打了兩個瞌睡,天亮的時候,身體疲乏得已經不容易再支持。雖則勉強助興跟著曾公去看金頂的日出,但是兩條腿盡管冷得發抖,骨節里卻好像在發燒。嘴里干燥,接連著喝水,解不了半點渴。耳邊似乎有無數雜亂的聲音,不成句的話,在那里打轉。冷風一吹,頭腦略略清醒了一些,四肢卻更覺得癱瘓。于是我不能不倒頭在人家剛推開的被窩里昏昏睡去了。
一覺醒來,好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寒風沒有了蹤跡,紅日當窗,白雪春梅,但覺融融可愛,再也找不著昨夜那樣冷酷的私威。室內坐滿著人,有如大都會里的候車室。潘公安全到達山下的好消息傳來后,歡笑的聲音更是橫溢滿堂,昨夜死寂的院子現在已成鬧市。窗外人聲即使不如沸鼎似的熱鬧,也夠使我回想到早年城隍廟里看草臺戲的情景。睡前那種靜默的死氣和我身體的疲乏一同被這短短的一忽消化無余了。我搓了搓眼睛,黃梁一覺,世界變得真快。
一點童年的夢還支配著我,急促的披衣起來,一直向大殿上去趕熱鬧。香煙回裊,早霧般籠罩著熙熙攘攘一院的香客。站定一看真有如進了化裝的舞場:綠衫紅褲,衣襟袖口鑲著寬闊彩繡的鄉姑;頭上帶著在日光下燦爛發光、纓絡丁當、銀冠珠飾的少女;腳踏巨靴,寬襟大袖,油臉亂發的番婦;腰懸利刃,粗眉大眼,旁若無人的夷漢;長服革履、入室不脫禮帽的時髦鄉紳,以及袈裟掃地、閉目合掌的僧侶,只缺鋼盔的全副武裝的士兵……這形形色色的一群,會在這時辰,齊集到這超過了二千五百公尺的高峰上,決不是一件平凡的事!也許是我睡意尚存,新奇中總免不了有一些迷惑。
什么造下了這個因緣會合?
帶著這些迷惑的心境,我擠出山門。山門外有一個平臺,下臨千尺,山陰霧底,隱藏著另一個森嚴的世界。這里亂草蔓延,雜樹競長;斧斤不至,野花自妍。我正在沉思,背后卻來了一個老嫗,一手靠在一個用著驚奇的眼光注視我的少女的背上。這一雙老眼顯然沒有發覺有人在看她,因為她虔誠地望著深壑,口中喃喃不知在向哪個神明面陳什么心愿。抖顫的一雙手握著一疊黃紙,迎風拋去,點點蝴蝶一時飛滿了天空。散完了這疊紙,老臉上浮起了一層輕松的悵惘,回頭推著那個心不知在哪處的少女,沿著山路轉過了墻角。空中的黃紙,有些已沉人了霧海,有些還在飄,不知會飄出哪座山外。
一人呆著怪冷清的,于是又回到廟里。既到了金頂為什么不上那座寶塔去望望呢?這座塔有多少層,我并沒有數,有梯可登的卻只有一層。因為這還是民國以后的建筑,所以樓梯很新式,是一級一級螺旋形轉上去的,每級靠中心的地方很狹。上下的人多,并不分左右,因之更顯得擁擠。四壁沒有窗子,光線是從底層那一扇小門中射入,很弱。人一擠,更覺得黑。我摸著墻壁跟著人群上去,登樓一看原來四周都是穿著藏服的男女。他們一登樓就跪下叩頭,又繞著塔周打轉,一下就跪地,一下就叩頭,口里念著藏語,頭發上的塵沙還很清楚地記錄著他們長途跋涉的旅程。我在端詳他們時,他們也正在向我端詳,他們眼光中充滿了問號:哪里來這一個在神前不低頭的野漢?既不拜佛又何必登塔?我想大概他們在這樣想,至少他們的虔誠的確引起了我這種內心的自疚。我憑什么可以在這個圣地這樣驕傲?我有什么權力在這寶塔里站一個地位擋著這些信士們的禮拜?于是我偷偷地離了他們走下樓來,塔前的大香爐里正冒著濃煙。
我回到宿舍,心里很不自在,感受著一種空虛,被打擊了的虛驕之后留下的空虛。急急忙忙地想離開這佛教圣地的最高峰,催著同人趕緊上路,忘記了大家還沒有吃早點。
靈鷲花底
以前我常常笑那些手執“指南”,雇用“向導”的旅行者,游玩也得講內行,講道地,實在太煞風景。藝術得創造,良辰美景須得之偶然。我這次上雞足山之前仍抱著原來的作風,并沒有特別去打聽過為什么這座山不叫鴨腳,鵝掌,而叫雞足。我雖聽說這是個佛教圣地,可是也不愿去追究什么和尚開山起廟,什么宗派去那里筑臺講經。
事情卻有不太能如愿的時候。那晚到了金頂沒有被褥,烤火待旦,覺得太無聊了,桌上有一本《雞山志》,為了要消磨些時間,結果卻在無意中違反了平素隨興玩景的主張,在第二天開始游山之前,看了這一部類似指南的書。因為編者并不自充科學家,所以很多神話他也認真地記了下來,這很可滿足我消夜之用。
依這本志書說:雞足山之成為佛教圣地由來已久。釋迦的大弟子迦葉在山上守佛衣俟彌勒,后來就在山上修成正果。在時間上說相當于中土的周代,這山還屬于當時所謂的西域。這個歷史,信不信由你。可是一座名山沒有一段動人的傳說,自然有如一個顯官沒有圣人做祖宗一般,未免自覺難以坐得穩。
我們就慕雞山的佛名,不遠千里,前來朝山。說起我和佛教的因緣卻結得很早,還在我的童年。我祖母死后曾經有一個和尚天天在靈帳前護燈,打木魚,念經。我對他印象很好,也很深。因為當我一個人在靈堂里時,他常常停了木魚哄著我玩,日子久了,很親熱。這時我還不過十歲。在我看來他很像是一個普通人,一樣愛孩子,也一樣貪吃,所以我也把他當做普通可以親近的人。除了他那身衣服有些不討我喜歡外,我不覺得他有什么別致之處。我的頭當時不也是剃得和他一樣光而發亮的么?也許正因為這個和尚太近人,給我的印象太平凡,以致佛教也就引不起我的好奇心。至今我對于這門宗教和哲學還是一無所知。迦葉,阿難,彌勒等名字對我也十分生疏。
我所知道的佛教故事不多,可是有一段卻常常記得,這就是靈山會上拈花一笑的事。我所以記得這段故事的原因是我的口才太差,有些時候,自己有著滿懷衷情,喃喃不能出口,即使出口了,自己也覺得所說的決非原意,人家誤解了我,更是面紅目拙。為了我自己口才的差勁,于是懷疑了語言本身的能力,心傳之說當然正中下懷了。我又是一個做事求急功,沒有耐性的人,要我日積月累地下水磨工夫,實在不敢嘗試,有此頓悟之說,我才敢放心做學問。當人家罵我不努力,又不會說話時,我就用這拈花故事自解自嘲。可是這故事主角的名字我卻一向沒有深究,直到讀了《雞山志》才知道就是傳說在雞山成佛的迦葉。我既愛這段故事,于是對于雞山也因此多了一分情意。
那晚坐到更深人靜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人太累,倦眼惺忪,神魂恍惚,四周皆寂,有無合一;似乎看見一動難靜的自己,向一個無底的極限疾逝。做和尚吧!突然來了這個怪想。我雖則很想念祖母靈前那個護燈的和尚,可又不愿做他。他愛孩子,而自己不能有孩子。那多苦?真的高僧不會是這樣的吧?他應該是輕得如一陣清煙,遨游天地,無往有阻。這套世俗的情欲,一絲都系不住他。無憂亦無愁,更無所缺,一切皆足。我要做和尚就得這樣。雞山圣地,靈鷲花底,大概一定有這種我所想做的和尚吧。我這樣想,也這樣希望。
第二天,我們從金頂下山,不久就到了一個寺,寺名我已忘記,寺前有一個枯枝扎成的佛棚,供著一座瓷佛,一個和尚在那里打木魚,一個和尚在那里招攬過路的香客。這寺里會有高僧么?我記不清走了多少寺,才到了山腳。這里有個大廟。我想在這個宏麗壯大建筑里大概會有一望就能使人放下屠刀的高僧了。我忽然想起別人曾說過慧遠和尚作過一篇《沙門不敬王者論》。現在這世界顯然不同了,這點苦衷我自然能領會。
和老和尚坐定,攀談起來,知道是我江蘇同鄉。他的談吐確是文雅,不失一山的領袖。他轉轉彎彎的有能力使聽者知道他的伯父是清末某一位有名大臣的幕僚,家里還有很大的地產,子女俱全,但是這些并不和他的出門相左,說來全無矛盾。他還盼望在未死之前可以和他多年未見面的姐姐見一面,言下頗使我們這一輩漂泊的游子們歸思難收。我相當喜歡他,因為他和我幼年所遇到的那位護燈和尚,在某一方面似乎很相像。可是我卻不很明白,他既然惦記家鄉和家人,為什么不回家去種種田呢?后來才知道這廟里不但有田,而且還有一個銅礦。他說很想把那個銅礦經營一下,可以增加物資,以利抗戰。想不到雞山的和尚首領還是一個富于愛國心的企業家。這個廟的確辦得很整齊,小和尚們也干凈體面,而且還有一個藏經樓,樓上有—部《龍藏》,保存得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是否和我們大學里的圖書館一般,為了安全裝箱疏散,藏書的目的是在保存古物。
佛教圣地的雞山有的是和尚,可是會過了肯和我們會面的之后,我卻很安心地做個凡夫俗子了。人總是人,不論他穿著什么式樣的衣服,頭發是曲的,還是直的,甚至剃光的,世界也總是這樣的世界,不論在幾千尺高山上,在多少寺院名勝所擁托的深處,或是在霓虹燈照耀的市街。我可以回家了,幻想只是幻想。
過了一夜,又跨上了那匹古宗馬走出雞山;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路上成七絕一首。“入山覓度了無垠,名寺空存十丈身。靈鷲花底眾僧在,帳前我憶護燈人。”
舍身前的一餐
從金頂下走,過山腰,就到了華首門和舍身巖。一面是旁靠百尺的絕壁,一面又下臨百尺的深淵。這塊絕壁正中很像—扇巨大的石門,緊緊地封閉著,就叫華首門。到這里誰也會猛然發問:門內有什么這樣珍貴的寶物,老天值得造下這個任何人力所推不開的石壁,把重門深鎖。于是神話在這里蔓生了。
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了兩個和尚。他們拋棄了故鄉的溫存,親人的顧盼,遠遠地來到這荒山僻地。沒有人去盤問他們為什么投奔這個去處,可是從他們仰望著蒼穹的雙眼里,卻透露著無限的期待。好像有一顆迷人的星在吸引他們,使他們忘記了雪的冷,黑暗中野獸的恐怖。這顆迷人的星就是當時一個盛行的傳說。
釋迦有一件袈裟,藏在雞足山,派他的大弟子迦葉在山守護。當釋迦圓寂的時候,叮囑迦葉說:“我要你守護這袈裟。從這袈裟上,你要引渡人間的信徒到西天佛國。可是,你得牢牢記著,惟有值得引渡的才配從這件袈裟上升天。”迦葉—直在雞足山守著。人間很多想上西天的善男信女不斷地上山來,可是并沒有知道有多少人遇著了迦葉,登上袈裟,也不知道多少失望的人在深山里喂了豺狼。我剛才提起的和尚不過是這許多人中的兩個而已。
這兩個和尚走了好久,還是見不到迦葉的影子。打開糧袋一看,卻已消耗了一半,這時需要他們下個很大的決心了。若是再前走,當然還有一半路程可以維持,但是若到那時候還碰不著迦葉,上不了西天,就沒有別的路可走,除了餓死。要想不做餓死鬼,這時就該回頭了。
他們坐下來靜默了一回。“不能上天,就死。”這樣堅決的互相起了誓,提起已經空了一半的糧袋很勇敢的向前走去。一天又一天,毫不關心似的過去了。早上看太陽從東邊升起,晚上看它又從西邊落下。糧袋的重量—天輕似一天,追求者的心卻一天重似—天。糧食只剩著最后兩份的時候,他們剛走到這石門口。他們靈機一動,忽然這樣想:上西天當然不是容易的,一個人下不了決心的也就永遠不會有希望得到極樂的享受,現在我們己經到了最后一天,苦已嘗盡,吃過了這最后的一餐,餓死還是永生也就得決定了。因之,他們反而覺得安心不少,用了輕快的心情傾出最后一些米,在土罐里煮上了。靜靜地向著石門注視。他們想:門背后一定就是那件袈裟,西天也近在咫尺了。
最后一頓飯的香味從土罐里送出來時,遠遠地有一個老和尚一步一跌地爬上山來,用著最可憐的聲音,向他們呼喊。但是聲音是這樣的微弱,風又這樣大,一點都聽不清楚。這兩個已經多日不見同類的和尚,本能地跑了過去,扶持著這垂死的老人來到他們原來的坐處。這老和尚顯然也是入山覓渡的人。可是因年老力衰,背不起多少食糧,前幾天就吃完了。他挨著餓,再向上爬,這時已只剩了最后一口氣了。他聞著飯香,突然睜大了已經緊閉了的雙眼:
“慈悲!給我—些吃,我快死了。我不能死,我還要上西天!”
這兩個和尚互相望著,不作聲。這是他們最后的一餐。這一餐還要維持他們幾天生命,還要多給他們一些上天的機會。他們若把這一餐給了這垂死的老人,他們自己也就會早—些像這老人一般受饑餓的磨難,早一刻餓死,誰也說不定也許就差這一刻時間錯失了上天的機會。這一路的辛苦,這一生,不就是這樣白費了么?不能,不能。他們披星戴月,受盡人世間一切的苦難,冒盡天下一切的危險,為的是什么?上西天!怎能為維持這老人一刻的生命,而犧牲他們最后的一餐呢?于是他們相對搖了搖頭,比雪還冷,比冰還堅的心腸,使他們能堅定的守著經濟打算中最合理的結論。
除了乞憐外別無他法的老和尚,在失望中斷了氣,死了。兩個和尚在這死人的身畔,默默地吃完了他們最后的一餐。當他們收拾起已經沒有用處的土罐,這已死的老和尚忽然站了起來,絲毫沒有饑餓的樣子,但充滿著惋惜的神氣向他們合掌頂禮,一直向后慢慢地退去。當他的身子靠上石門時,一聲響,雙門洞開,門內百花遍地,寂無一人。這老和尚向這兩個驚住了的和尚點了點頭,退入石門,門又閉上,和先前一般。
門外追求者已看明了一切,他們知道這最后的一餐已決定了他們只有餓死的一個歸宿了。家鄉和西天一樣的遼遠,糧袋已經不剩一粒米。深淵里的流水聲外,只有遠地的狼嚎,絕望的人才明白時間是個累贅。他們縱身一跳,百尺深淵,無情地把他們吞滅了。
我站在石門前忽然想問一下躲在里面的迦葉:“你老師給你的袈裟用過沒有?”若是永遠閑著,我就不能不懷疑這件袈裟除了為深淵里的豺狼吸引食料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用處。我很得意的自作聰明的笑了。
我在笑,迦葉也在笑,山底里兩個和尚也在笑,身上突然一陣冷,有一個力量似乎要叫我向深淵里跳,我急忙鎮靜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我沒有想上西天吧?”
(編者注:1943年1月,駐大理的國民政府第十一集團軍司令宋希濂因辦滇西戰時干部團的需要,請西南聯大、云南大學9位學者前往大理講學。這些學者是:羅常培、潘光旦、曾昭掄、費孝通、燕樹棠、蔡維藩、張印堂、陶云逵、張文淵。另有《旅行》雜志主筆孫福熙,還有清華大學近期畢業生王俊陶。28日,一行抵達大理,30日至2月4日講學。講課畢,因慕東南亞佛教圣地雞足山之名,前往雞足山。此文即為當時所作。由于文章太長,編者刪節了第一部分和最后一部分,中間文字略有刪節。費孝通先生生于1910年,逝世于2005年,漢族,江蘇吳江人。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第七、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六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