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與游的路上

花饌大理

如果屈原在《離騷》里用詩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表達(dá)了一種清高和脫俗，那么，人們在大理以花入饌，是否意在咀嚼一種惆悵呢？

花是大理的表情。在那里，山花遍野，家家院落也種滿關(guān)不住的萬紫千紅。花也是大理的心情，各種各樣的花，還會被大理的女人繡在頭飾、腰圍、裙子甚至鞋上，被大理的巧手雕畫在窗欞門楣、墻頭屋瓦、甚至做蜜餞的青梅上。因此，對于花的凋落，大理人不像林黛玉，將悲憫葬于黃土之冢，他們把五月初五白族花神娜枝的生日定為花食節(jié)，把對花飛花謝的惋嘆傳遞給味蕾，寄送給口腔。他們葬花于腹，要化冉冉春光為流淌在血液里的錦緞。

滿腹鮮花，自然滿眼鮮花；滿眼鮮花，也應(yīng)滿腹鮮花。這，也許就是他們質(zhì)樸而簡單的邏輯。

那次在大理吃花，是在一家頗有情趣的餐廳。餐廳是一幢玻璃小屋，立在花圃中間。抬頭舉目，綠潮紅浪翻卷；仰俯呼吸，馨香纏綿悠遠(yuǎn)。是玲瓏之艇，潛于深海，是觀景之臺，浮于霓霞之波。菜上來了：一碟菊花酥燦然如黃金，顫顫如蝶翅。系新采菊花裹蛋清小粉漿糊炸制而成。撒上白糖，像覆了一層秋霜。入口，一種被清香過的甜，被酥香過的脆，迸裂著飛濺，猶如在嘴里綻放了一支禮花，滋味和口感，與我在蒙自吃過的菊花過橋米線大不相同，那是將一小碟菊花傾入用于燙菜肴及米線的熱湯中，瓣瓣金黃裝點(diǎn)出一碗星空，美麗，菊花的清香卻淡遠(yuǎn)得很。一碟肥臘肉炒石榴花暗紅中透出亮白。紅得耀眼的石榴花之所以褪了色，是因?yàn)樵诜兴徐踢^并浸泡過，這樣，能去除澀味并使肥厚的花瓣變得柔韌。石榴花本身無味卻廣納諸味，仿佛魔杯，一只只滿斟著油鹽蔥椒肉的豐富味道，口感綿實(shí)。一碟涼拌油菜花碧綠中綴滿碎金。帶嫩莖細(xì)葉的菜花用沸水燙過，揉上香油然后塞進(jìn)杯形器皿倒扣半天，切細(xì)，澆上梅子醋，拌入椒鹽。一箸進(jìn)口，會有一股辛辣之氣長驅(qū)直入，沖進(jìn)鼻腔，進(jìn)軍腦門。強(qiáng)烈的刺激感使人幾乎尖聲驚叫，淚水卻止不住地盈滿眼眶。其味類似芥末功效卻遠(yuǎn)勝之——刺激感越強(qiáng)烈越停不住伸出去又送到嘴邊的竹筷。與色貌雅潔、味道沖和的涼拌梅花相比，涼拌菜花大悲大喜，至性至情，故俗名“沖菜”。一碟蒸芋頭花糯軟■綿，入口即化，淡淡的清香卻盤旋繚繞于口腔，經(jīng)久不散。當(dāng)年我下鄉(xiāng)的洱海漁村少蔬菜，村民卻喜種芋頭。芋頭開花的季節(jié)，臨做飯，先跳進(jìn)地里摘一捧芋花，撕去花稈上的紫色薄皮，露出剔透本色，切成段，熱鍋快炒，然后裝盤蒸透，菜就有了。這道菜在出爐過程中必須不沾冷水，否則麻嘴。芋花也可像做油雞■一樣，用香油炸干水分裝瓶，給留學(xué)英倫或漂泊京滬的兒女細(xì)嚼慢咽，品嘗鄉(xiāng)愁。這家餐廳的蒸芋花做得精致，未用深色調(diào)料，齊嶄嶄寸許長的晶瑩，是一碟不忍下筷的玉花，而那噴薄而出的別致香氣，卻又成為擋不住的誘惑，極具對舌頭的挑戰(zhàn)性。一碟肉汁牡丹炒蓮花，冠冕群英。此菜先用牡丹花瓣與肉共燴，制得肉汁牡丹，再與蓮花爆炒。程序講究，用材也不太好收集、保鮮，絕對屬珍饈之列。雖說食牡丹養(yǎng)顏而食蓮可以知足忘憂，但色為國色，味是天香，此刻成就的就是三五饕餮客了。餐廳主人介紹，牡丹花還可做成牡丹花熘片、牡丹花里脊絲等多種菜肴，讓人饞涎欲滴，但也只能留待來日再一親芳澤。一碟素炒海菜花最具本土風(fēng)味。洱海明月，是大理從古至今的名片，而漂浮于洱海邊的海菜花，一方面用只生長于無污染環(huán)境的性格標(biāo)示洱海水的清澈，一方面也用自己的皎潔之姿營造出另一種月色。是的，我總是固執(zhí)地稱洱海海菜花為月亮花，并把口感特別好的海菜花蓓蕾當(dāng)成一只只月光荷包。是的，海菜花是人們給洱海予拳拳之愛后的回報，是大自然回贈人們的愛情信物，其味清歡。接踵而來是一大缽湯菜：白杜鵑花煮青豆瓣。蒼山多杜鵑。唯白色的可食。但也需煮過、漂洗過，以去除毒素。此饌是山里人家待客的佳肴。80年代，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曾陪福建詩人蔡其矯上南詔寶窟石寶山。參觀過那些沐過唐風(fēng)浴過宋雨的崖雕石刻以后，我們在海云居寺歇腳。一頓午餐，特別是其中的一缽杜鵑花湯，是至今難忘的女住持的盛情。是時，唯美蔡詩人鈕洞里別著一朵在山間小路上采摘的杜鵑花，也許嘴里吃著花，心里就開放著花朵一般的詩句。斯人已乘黃鶴去，石寶山滿嶺滿谷的杜鵑花卻開過一春又一春。幸喜這位山河大地不倦的丈量者的詩草猶在，歲月的記憶猶在。

杜鵑花配青豆瓣煮湯，一如蒼山雪一如清碧溪的瑪瑙石，相映成趣；一清香一濃鮮，良緣妙結(jié)。它非常市井卻又不失品位，當(dāng)年曾喂養(yǎng)我們饑饉的童年。可用來煮湯的據(jù)說還有多種花卉。在大理生活的年月，敝廬曾養(yǎng)曇花一盆。開放之夜，曾和家人關(guān)燈點(diǎn)燭觀賞，附庸風(fēng)雅一番。也曾在其嗒然萎謝之晨，采之東窗下，悠然投鐵鍋，物盡其用一下。誰知入口滑膩，口感不好，味道也只平平。從此洗心革面，再不重蹈覆轍。白族民間習(xí)俗有稱作“梨花會”的，在潔白梨花如云飄蕩的季節(jié)，親朋好友、同學(xué)同事要相邀相約到梨園野炊。一鍋泥鰍鉆豆腐或者一碗香椿涼螺螄?yán)铮厝伙w入被調(diào)皮孩子或多情春風(fēng)故意搖落的繽紛梨花。箸落此渾然天成的花饌，別有一番滋味在歡笑聲中。木芙蓉煮湯，色香味形與杜鵑花湯大同小異。牡丹花則可配銀耳燒湯。大理名蘭小雪素汆湯，據(jù)說是花饌美湯之最，可惜不是蘭花開放的季節(jié)。如今我們能在一餐中得吃多種鮮花，得益于鹽漬、密封冷藏等日益多樣的保鮮方法及花卉蔬菜的溫棚培育。但蘭花以自己高貴的嬌嫩拒絕冷藏，并且堅(jiān)持在自己的春天才釋放芬芳，可師可敬。

席間，忽有主人之友——一位白族民間歌手——手持一束帶露的木槿花到訪。見我們正在享用花饌，他二話不說直奔廚房，洗手卷袖，用面粉蛋清調(diào)出一碗精糊，把花放進(jìn)去蘸個透，然后放入油鍋煎至顏色剛好泛黃，撈出來撒上椒鹽裝盤，為鮮花盛宴再添一道佳肴。動作之快，讓我等不及從壓軸點(diǎn)心（一屜用桂花、金雀花拌入蜂蜜為餡蒸的包子，一缽把金銀花、桑花撒入青包谷漿熬成的粥）的迷醉中回過神。

木槿花朝開暮謝，只有一天壽命，如眼淚之易干，故白族民間稱它為淚水花。歌手邊請我們嘗他的杰作，邊唱了一支情歌為我們助興。當(dāng)“阿妹的笑是大朵的花，阿妹的淚是小朵的花”這樣的句子被他沙啞著嗓子唱出，舉座動容，滿桌花饌里立刻增添了一種味道——惆悵。

昆明吃菌

由于高樓漸遮望眼，站在陽臺遠(yuǎn)眺，藍(lán)天白云被四圍青山深情吻舔的景象已經(jīng)難尋難覓。但在中國，昆明仍然是能敏銳感受山林野莽呼吸的大都市。

這是因?yàn)槊磕暌坏较那飪杉敬笮〔耸芯土宅槤M目擺出的野生菌。

這些菌有單株有叢生，高矮大小各不相同，色彩也有紅黑灰白黃之分，但形狀大多如傘，如華蓋（撐開或者暫時折疊著收攏）。它們跳出籮筐，悉數(shù)攤開，任憑選購。是的，自第一陣?yán)茁曊懀鼈兙拖駨囊粋€夢中驚醒，次第從云南廣袤的林地山坡拱出，汲取松脂櫟葉的清香，濡染花草溪泉的靈氣，拖泥帶露，擠進(jìn)一個個小背簍，從四面八方風(fēng)雨兼程、爭先恐后趕赴昆明的舌尖。

雞油菌小朵小朵，成簇成叢，有著迎春花的顏色和形態(tài)。昆明人喜歡加上幾塊豆腐用它煮湯。黃中藏著白，脆中躲著嫩，機(jī)靈的清淡，活潑的濃鮮，是鄉(xiāng)村孩子在山野相互追逐的笑聲，是和金龜子、甲蟲捉迷藏的童年歡樂。白風(fēng)菌也是叢生的，一朵朵擠在一起，灰白灰白，可用青椒炒也可煮湯，味道淡中回鮮。不知為什么，看見它吃著它，我就會想起鄉(xiāng)村夜晚讓人心熱的犬吠。推開柴門，一只灰白的狗，搖頭擺尾跑上來迎接風(fēng)雪夜歸人，嘴里噴吐著熱氣……谷熟菌黑紅黑紅的，拙樸得像我在農(nóng)村插隊(duì)時的房東，也沉實(shí)得像他肩扛犁耙走進(jìn)晨曦中的背影。炒來吃，就像把一穗新黃的水稻丟進(jìn)火塘燎過，搓去皮殼，送入口中，口感實(shí)在，滋味也鮮香得實(shí)在。與之色相不同而韻味相近的還有銅綠菌。牛肝菌整整有一個家族。白牛肝有醬香味，不太取悅國人的味蕾。老外卻喜歡吃，鹽漬或者風(fēng)干后出口，可以換回歐元。黑牛肝最常見，不論處江湖之野還是居廟堂之高，它都是昆明人餐桌上最受歡迎的角色。用青椒熱鍋透炒或者加干椒煎炒至水分脫盡，那香，都會讓人想起山林里的黑色腐殖土，逗引得你的味覺長出往里扎的根須。更重要的是，它不含毒素，吃起來安全，就像山里人的友誼，不贈你甜言蜜語的虛幻，可靠實(shí)誠。黃牛肝又稱黃賴頭。菌傘厚，疙里疙瘩的，燦黃如熟透的山杏。炒熟后入口，舌頭會立即迷失于一派嫩滑鮮甜中。開片，再切幾丁宣威火腿，和米飯燜成一鍋，更是妙如金風(fēng)玉露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紅牛肝，村姑面頰上的高原紅般可愛，手一碰，那部位卻又馬上變青，就像奶漿菌，一有傷口，立刻流白色血液，很魔幻現(xiàn)實(shí)主義，故又稱“見手青”。這是最好吃的一種牛肝菌。但烹飪不當(dāng)，吃了會幻視，滿眼飛動彩色的小人兒，逗引得你一把一把去抓。這是中毒，嚴(yán)重的會昏迷直至喪命。見手青猶如河豚，是在舌尖游走著危險的美味。但昆明人常會告訴外地人，在云南，菌子越有毒越好吃。這不是故作驚人之語，是表達(dá)對自己廚藝的自信。其實(shí)，保證安全并不繁奧，野生菌的烹飪只要熟透、加大蒜，吃了一般不會有事。當(dāng)然，前提最好是吃什么菌就是什么菌，不混雜，保證菌種純正。

吃干巴菌，是生命最奇妙的體驗(yàn)之一，因?yàn)樗哂谐鯌俚奈兜馈Ｋ伾詈謳ЬG，一坨一坨的，如隨意凝結(jié)成團(tuán)的黑巧克力。汪曾祺回憶初次品嘗干巴菌時這樣寫：“入口細(xì)嚼，半天說不出話來。”并說它“有陳年宣威火腿香味、寧波油浸糟白魚香味、蘇州風(fēng)雞香味、南京鴨胗肝香味，且雜有松毛清香氣味。”舒婷到云南，曾帶一瓶油干巴菌（用香油烹熟并浸泡的干巴菌）回鼓浪嶼。也許正如汪曾祺所說，“干巴菌是菌子中味道最深刻的”，所以她在一篇文章里稱它為“小妖精”。在早已離我遠(yuǎn)去的青春歲月里，我曾和一群山村姑娘在樹林里采拾干巴菌。那天，一支半是甜蜜半是憂傷的情歌，被一個羞澀而多情的姑娘反復(fù)哼唱。當(dāng)干巴菌的香味如那樣一支歌回旋于舌尖喉際，總能把我記憶深處的某根琴弦碰響。

松茸在日本是珍貴而奢華的菜品，相傳1945年8月日本廣島遭原子彈轟炸后，它是最先復(fù)萌的植物，可見其生命力之強(qiáng)。因?yàn)槌隹诙喽啵瑹o法人工培育的它身價百倍，躋身貴族之家。其實(shí)它相貌平平，像個穿蓑衣挖草藥的大伯，味道也是一種濃濃的藥香。在我從小生活的滇西北，栗樹林里松茸多得要命。用其煎豆腐、炒洋芋，曬干后煮嫩南瓜丟上幾片，家常得很。但以松茸現(xiàn)在的身價，這種吃法，類似于七仙女嫁給董永，卓文君夜奔司馬相如。如今吃松茸，是隆重而高品位的禮遇。吃法也講究。除了素炒葷炒、燉鴿子土雞海參等等以外，用錫紙包裹后燒烤，蘸來自喜馬拉雅山的鹽粒，是新穎的吃法之一。挑選上好的菌朵，切成生片，蘸日本醬油，又是一種吃法。優(yōu)雅地舉筷，不時用雪白的餐巾抹一下嘴，是在有松茸的席面上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但我總覺得松茸的香味，是山鄉(xiāng)帶著野性的美味設(shè)在口腔里的埋伏，一朝遭遇，竭力保持的那點(diǎn)貴賓席上的從容立刻潰敗為饕餮者的忙亂。

雞■恐怕是菌中的隱逸之士了：直直的站著，一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樣子；戴一頂黑灰或者白黃的斗笠，有著獨(dú)釣寒江雪的沉思神態(tài)。這個避世者對驚雷有著超靈敏的耳朵，雷聲把它從沉睡中叫醒。哪年雷雨多，哪年雞■就多。據(jù)說雞■生長有老窩子，被發(fā)現(xiàn)后，就要連夜搬家，以免有人看見。半路上天亮了，就慌張躲藏，有時竟會在山里人家的床底下或火塘邊生長出來。

但我們也顧不得說這些了。切片后的雞■顯出的白，有著要滴水般的嫩、多次過濾后的純、奶酪般的膏腴和玉石般的瑩潔，是聞一多的唯美詩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余光中的玲瓏鄉(xiāng)愁。炒來吃或開湯，那清香和甜鮮，會誘惑得舌頭情迷意亂，墜入愛河，故汪曾祺先生將之譽(yù)為“人間至味”，而作家阿成則說它的好吃讓人欲罷不能，“會被脹死”。

雞■在廚房的涅■，可以像芫荽菌一樣涼拌和像松茸一樣切成生片，但一般情況下跟多數(shù)野生菌無二致：炒或煮湯。我認(rèn)識的烹飪大師陳衛(wèi)東先生近年創(chuàng)制出一桌“雞■全席”，使不少美食家嘆為觀止：妙用味覺乘法，用竹蓀菌包裹，使之狀如在竹樓倚窗的傣族美少女的，名炮仗雞■；以雞■絲、全蛋液、青紅椒絲配伍，采用煎的技法，形似琵琶的，名香煎琵琶雞■；而雞■切成絲，配云腿絲、青椒絲，用山韭扎成捆，裝盤捧出的柴把雞■，似乎讓人看到樵夫沐著蒼涼夕陽沿山徑走來，赤著腳，沙啞的嗓子唱著山歌……還有葵花雞■、繡球雞■、石榴雞■、汽鍋雞■、香橙雞■籃、油煎雞■盒……共24道葷素搭配恰當(dāng)，具有多種口味又不失雞■本味的菜肴，把對雞■的大快朵頤衍變成對一部田園交響樂或者森林大合唱的賞析。

追溯起來，昆明市民不出三代，多是鄉(xiāng)野之人。我想，他們熱衷于吃野生菌，除了享受味蕾的快意和保健外，這，也許還是他們溫習(xí)故鄉(xiāng)的一種方式。

云南吃辣

美人千嬌百媚，餐桌上能夠飽我口腹、快我朵頤的菜蔬自也風(fēng)情萬種。辣椒是蔬菜中英姿颯爽的女子，仿佛大破天門陣的穆桂英，擊鼓退金兵的梁紅玉，或者金陵十二釵中敢于割腥啖膻、燒烤鹿肉，醉了就枕著芍藥花在石板上沉酣的史湘云，滿身豪氣里透出一種別樣的嫵媚。

但遠(yuǎn)非所有的人都喜歡吃辣椒。據(jù)我所知，兩廣人喜吃食物之本味，江浙菜略帶甘甜，二者均拒絕辣椒對餐盤的攻占。京津地區(qū)的舌頭對辣椒也比較敏感，遇上真正辣的辣椒，往往會火燒火燎地扭動，發(fā)出凄厲的呻喚。

“云南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這話把嗜辣之地按嗜辣程度排出座次。從語義來看，滇人似屈居末位。這未免讓人有些不服氣。不說別的，光是辣椒品種，云南就得天獨(dú)厚。比如被稱為“云椒”的皺皮辣，生長于純凈的滇山云水，皮就脆薄如蟬翼，肉就豐腴如牛腩，色就鮮麗如翡翠。用以佐菜，菜的色香味立刻升級換代，仿佛放牛娃成了狀元郎。最是云椒炒云腿，醇厚的香加上悠遠(yuǎn)的辣，一箸銷魂。再說德宏、西雙版納等地野生的小米辣，只有米粒大小，卻辣得走遍天下無敵手——任是善食辣者，一餐也吃不了1/4個。常說的在一大缽湯中一涮，即可辣翻一桌人的涮涮辣，疑即此公。近年因生態(tài)環(huán)境遭破壞，野生小米辣越來越少，只是在一些山區(qū)，偶爾能見到單株生長的植株。曾聽朋友說景頗山尚存珍稀百年小米辣樹，高十余米，終年開花結(jié)果。遺憾未能親眼見識。如今市場上出售的小米辣，已通過人工多代馴化栽培，辣味大幅度減弱，香甜回味的魅力倒也分毫無損。

東北人一般也不愛吃辣椒，但傳說遼寧籍演藝名人趙本山來昆明拍戲時，每次在餐廳吃飯都要點(diǎn)一碟醬油泡的小米辣，吃不完還要打包帶走。小米辣誘惑力之強(qiáng)勁由此可見一斑。怪不得近年的新派川菜將小米辣作為了主要調(diào)料。

沒有胃口的日子，小米辣炒牛肉最能鼓勵食欲指數(shù)的快速增長，就像在無端的郁悶時，接到女兒告知碩士論文答辯獲“優(yōu)秀”的越洋電話，讓人眉梢眼角都蕩漾著快樂的漣漪。

云南大理的白族，是把吃辣椒和增進(jìn)親情緊密聯(lián)系的。這是因?yàn)樵诎鬃逶捓铮袄薄钡陌l(fā)音為“親”，相同的音引申出相同的義。因此，白族人結(jié)婚鬧洞房要燒干辣椒，以“親”新人，以“親”賓朋好友。當(dāng)眾人被嗆得咳嗽不斷、淚流滿面的時候，歡笑聲也同時爆發(fā)，親切熱烈的氣氛空前高漲。這一幕在曾經(jīng)風(fēng)靡大江南北的電影《五朵金花》里可以真切目睹。

多多地撒幾把干辣椒粉在一鍋洱海鯽魚里，再加花椒、生姜、香油，丟一撮干木瓜片，煮得美艷紅花燦然綻放，是一道白族鄉(xiāng)村的迎賓菜。舉箸張嘴，那份鮮在那份辣里格外出類拔萃，那份辣在那份鮮里特別動人心魄。讓人驚艷不已。在白族話里，人們把木瓜的酸、花椒的麻，以及生姜的辣等刺激性味道統(tǒng)稱為“愛”，加上辣椒的“親”，吃的時候，人們就會嘖嘖贊嘆：“真是親親愛愛！”外地游客忙不迭地吃，同時也在被辣得咝咝吸氣中，笨嘴拙舌地學(xué)著白族人驚嘆兩句“真是親親愛愛”，往往會逗得笑聲四濺。那氛圍，確也親愛無比。

云南的方言也如云南的辣椒一樣別具情韻。當(dāng)無名火冒起三丈高時，常有一句方言“鬼火怒”從云南人口中蹦出。但“鬼火怒”同時也是一道受到普遍青睞的菜。它的烹制極其簡單：把各種各樣的辣椒用醬油、醋拌在一起，裝盤，撒上香菜未，即大功告成。這道菜端上桌，肯定會讓南來北往的人大驚失色。這時，餐館老板會笑吟吟地告訴你這道菜的來歷：滇南某貧困縣縣長勤政清廉，經(jīng)常上山下鄉(xiāng)訪貧問苦，幫助農(nóng)民解決實(shí)際困難。一天，他回到機(jī)關(guān)吃飯時天已黑盡。雖然天黑才從山鄉(xiāng)返回，對那位縣長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但那天是周末，炊事員沒想到縣長仍會外出，就沒按縣長“一菜一湯”的標(biāo)準(zhǔn)留飯。縣長說，沒關(guān)系，來點(diǎn)辣椒下飯就可以了。誰知縣長口味重，煎一碗二荊條端上來，縣長嫌不辣。燒幾只皺皮辣送上來，縣長還嫌不辣。剁一碟小米辣總可以了吧？縣長仍然搖頭。急著回家的炊事員不禁煩躁起來，嘴里說著“真叫人鬼火怒”，一邊就把凡是能找到的辣椒：紅油辣椒粉、干辣椒段和原先做好的幾樣辣椒拌在一起，加點(diǎn)醬油和醋，端上桌來。縣長一箸下去，大聲叫好。一道云南名菜就此誕生。故事講完，四下寂然。沒有人不對這道名叫“鬼火怒”的菜肅然起敬的。這道菜確實(shí)會辣得人的舌頭烈火熊熊。但是，燃燒吧，舌頭，不妨把嘴邊的奢糜燒個干凈！

束河鼓聲

泉水從山腳的九鼎龍?zhí)读鞒鰜恚宦夫暄眩瑤易哌M(jìn)一個古香古色的樓院迷陣中。

這是早在明崇禎年間就經(jīng)徐霞客筆圈墨點(diǎn)，在游記中稱它是“柳暗波縈”的“大聚落”的麗江束河古鎮(zhèn)。千百年來，它因水成街，水繞街流，是茶馬古道上的一個溫情驛站。

樓是小鎮(zhèn)的臉，瓦檐為眉木窗是眼。在歲月的顰蹙微笑里，多少滄桑在那里凝聚；于時光的流連顧盼中，幾多古意在其中流閃。如今她鉛華洗凈，寧靜致遠(yuǎn)，素妝朝天。院是小鎮(zhèn)的胸臆，藏著假山、古井、垂柳、桃花，曲徑通幽。還會有陶罐蹲著，成為噴泉的底座，枯枝橫斜，伸一盞吊燈的臂腕……別致的格局，獨(dú)具的匠心，釋放萬千意趣，詮釋不盡情懷。而街面上那些星列的店鋪，是微啟的唇，是一張張櫻桃小嘴，吞吐著南來北往的腳步。

游人并不多，三三兩兩的，或在某家店鋪動聽的音樂里站上半晌，靜靜地看那些琳瑯滿目的工藝品，任心懷被恬淡注滿；或走出店門，選一個角度，以石橋河水為背景，定格一份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當(dāng)然，最好能不使玉龍雪山在河面的投影迷離漫漶……

時間慢下來。浮生閑下來。心緒靜下來。紛繁欲念被時空之指一鍵清空。

于是，我也在紅燈籠一盞盞亮起時走出下榻的客棧。

泉水總是多情，戴著石拱橋的戒指，她集合起燈影、樹影、人影、房屋樓宇幢幢影，分綹流淌，曲折回環(huán)，贈一幅束河的夢幻夜景給我看。

感覺自己也成為隨意流淌的液體了，在鋪砌著青石板的街街巷巷。

說隨意也不隨意。忽有一陣鼓聲咚咚傳來，襯在它后面的是一支樂曲的廣袤和飄忽，仿佛遠(yuǎn)遠(yuǎn)的雪地里冒出了一隊(duì)穿紅衣的小女孩。

不由得尋聲而往。

鼓樂的源頭是一家小小的店鋪，門前分別豎著“淘碟”、“淘鼓”的招貼。

望進(jìn)去，鋪面兩側(cè)，一邊沿墻擺放著一列高矮大小不等的金貝鼓，另一邊的貨架上則陳列著一些CD碟片。有三個姑娘靠里一溜兒橫坐著，邊聽店里播放的音樂，邊以手擊鼓進(jìn)行伴奏。

那是一支有著納西族風(fēng)味的樂曲，旋律悠揚(yáng)里透露出憂傷。

三個女孩，一個看起來才十八九歲，另一個年稍長，約二十三四歲，染一頭棕紅色的發(fā)，剩下的一位三十歲左右，臉上總掛著笑容。她們的鼓聲，雖然有嫻熟和略帶生澀之分，但諧和地沉浸曲中的努力卻是一致的。她們的面容，雖然有秀美和略顯平淡之分，但那種由于專注而靜穆，由于被感染而不免在片刻中陷入沉思的表情，一樣地引人注目。

我一步跨進(jìn)了店門。三個女孩中看起來年齡最小的一位抬起頭，一點(diǎn)下巴，示意我坐下，一只手卻抽空指了指那些鼓。

看出來了，她就是店主，而其他兩位可能是她的女友。雖然已是夜晚，她們還在陪伴她招徠顧客。

三位姑娘繼續(xù)沉浸在她們的演奏中。

此時播放的是彝族歌手妙子演唱的《灰姑娘》：“怎么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我什么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你并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歌聲通透、純凈；鼓聲清亮、剛健。

用心唱出的歌配上用心敲出的鼓音，最是打動人心，我也情不自禁伴著她們用手一下下叩擊著面前的那只鼓。

也許是太不專業(yè)的緣故，我的加入使得原本較為和諧的演奏顯得雜亂了。沒想到一曲終了，店主姑娘偏起頭，一臉嚴(yán)肅地向我推廣起自己擊鼓的經(jīng)驗(yàn)和體會來，邊說：她還搖舉著自己秀美的手掌作示范。

對一個游客，準(zhǔn)確地說，也許是一個潛在的顧客，她竟然不忙著招呼生意卻為這即興演奏的完美操上了心！

我先是愕然，繼而對姑娘的一絲不茍產(chǎn)生了敬重。

且收拾起四處走走的心思，定定地坐下來，當(dāng)上幾個小時的學(xué)生。

這時，有著棕紅頭發(fā)的女孩的手機(jī)響了。接聽，然后向店主笑笑，她踏著輕快的腳步離去。

那位臉上總掛著笑容的女子告訴我，走的女孩是江蘇游客，因失戀而來束河尋找心靈的平靜。自己則來自四川。

哦，今晚讓她們親密地坐在一起的，不是日積月累的稔熟，而是束河美麗的夜、動聽的歌聲和鼓……

雖然剛剛播放的歌曲表明店里的碟片值得一淘，但由于離去得匆忙，棕紅頭發(fā)的女孩沒有買走一張碟，更沒有買鼓，她只是贏取了與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心曲交融的一段時光，只是在歌聲和鼓聲營造的夢境里漂洗了一番心垢情塵。

她腳步輕快地走了。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但山也許不再是原來的山，水也許不再是原來的水。

我還發(fā)現(xiàn)，那個小小年紀(jì)就開店謀生的女孩，雖然沒有賣出碟片和鼓，卻也同樣是一副收獲多多的快樂模樣。

碟片繼續(xù)轉(zhuǎn)動。這回從立體聲音箱里傳出來的是一支尼泊爾的情歌。據(jù)說在尼泊爾，人一生中的每步路——成長、愛、勞動、慶祝收獲——都有音樂伴隨。音樂喂養(yǎng)了他們每個人的生命和情感。此時的碟中歌手，嗓音有著絲綢般的質(zhì)感卻又略帶沙啞，把一種滿懷希望又略帶絕望的愛情表現(xiàn)得如含吮一塊苦味巧克力，讓人心中充滿惆悵。

節(jié)奏舒緩的鼓聲又響起來了。看了一眼入定于鼓聲中的兩位姑娘，我也斂息靜氣，按照剛才小店主講述的要領(lǐng)，竭力把手變成心，放松，把心變成手，放平，然后凝萬念為一思，聚力于指掌，干脆利落地按樂曲的節(jié)拍一下下敲擊鼓面……

從我指掌間蹦跳而出的鼓聲開始如乳入水和兩位女孩的鼓聲會合，融進(jìn)飛旋的樂曲聲中。恍惚中我覺得，那歌聲和鼓聲漸漸漫溢，匯入環(huán)繞小鎮(zhèn)流淌的清泉，泛濫開去，化為一波波潮汐，漾洗著自己眼中心底的一切庸俗和污穢。

在束河這家小店，我從物欲橫流的世界打撈到了一滴生命里稀有的純潔。

今夜我和兩位不期而遇者相融相匯的鼓聲，能常常從我的記憶中流出，一路蜿蜒，帶我去叩訪一位在辛苦謀生中贈人予清澈夢境的束河女孩嗎？

屬都湖和獨(dú)克宗古城

九月，滇藏高原濕潤卻又特別明麗嫵媚。

云絮在香格里拉上空隨心所欲地闡釋繾綣。空闊之藍(lán)，成為一束卷裹著白綢的紫羅蘭，橫陳在雪山的額頭。白底藍(lán)花的天幕稍一擺動，就有細(xì)雨灑落。陽光卻也會瞅準(zhǔn)時機(jī)，拋撒幾把金針，為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叢林和草甸繡一件金邊的衣裳。

而在雪山映照、松櫟遮掩的地方，藏著一泓形似舟船的清亮。

它，就是屬都湖。

戴一頂藏民常戴的氈帽，頸項(xiàng)間挎一部相機(jī)。把一行值得品味的足跡拓印在身后，我們?nèi)コ菁竟?jié)贈賜的那一派水色山光。

沿湖，一條棧道迤邐，呵護(hù)著野草山花的恣意，保障了行走的從容。

前后左右的人，有的金發(fā)碧眼，有的膚色黧黑，更多的則來自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花朵般綻放其中的，是穿披星戴月衣裝的納西姑娘，戴風(fēng)花雪月頭飾的白族姑娘、長袖飄飄的藏族姑娘……

每個人都微笑著，腳步輕快。

哪怕來自不同國度，隸屬不同民族，目光里的欣悅是一致的。心中產(chǎn)生的悸動是相同的。

在水晶般的澄澈里，裂腹魚擺尾的活潑倏忽閃現(xiàn)；在夢境般的幽靜里，對岸牦牛嚙啃牧草的聲音似有若無。

且把一叢灌木枝葉間掛著的五倍子果視為紅豆，鄉(xiāng)愁熟了，可裝入一只信封投郵。且把湖面漂浮的五彩草甸當(dāng)成一團(tuán)篝火，心情亮了，可哼唱一支情歌遣懷。最是那一只背上有著黑條紋的松鼠，從掛著胡須的老樹上俯溜而下，東張西望，黑豆般的眼珠，骨碌碌滾動……

一個穿紅衣的城市小女孩情不自禁停下腳步了。她蹲下來，用驚喜的目光，撫摸松鼠的無邪和大膽。

意想不到地飛來了一只山雀。它陪伴在松鼠一側(cè)，磨磨尖嘴，梳梳藍(lán)羽，搔首弄姿于那個蹲在自己的訝異里的小女孩眼前。

它展示自在，展示坦然，在眼睛亮亮的松鼠身邊。

每個人的心都變得柔軟了。耳邊，似乎響起祈禱的隱隱鐘聲。

悄悄地，相機(jī)的快門咔嚓。一闋收藏諧和之美的樂曲奏響。

加入奏鳴的，當(dāng)然還有沿松櫟枝條踏歌而來的輕風(fēng)，在湖面旖旎舒展的漣漪，以及人們輕輕的慨嘆。

如果也曾有過浮華與紛擾，它已被嘎然排除于這一時刻之外；如果也曾有過喧嘩與騷動，它已被絕決地清掃于這一地點(diǎn)之外。

感慨滴落，凝成琥珀。

松鼠、山雀、蹲著的小女孩，成為永恒的圖像。

仿佛一個夢，圍繞這畫面，來自各地的眼睛進(jìn)一步結(jié)集，無聲地形成一組同心圓，在屬都湖邊，在九月的一天。

一棟棟民居毗連，雕花繪彩的梁柱有裂紋，青光瑩瑩的石階留苔痕，翹角飛檐的瓦屋頂上，招搖著草花三兩株。

有著藏漢合璧建筑風(fēng)格的獨(dú)克宗古城，臉上寫滿歷史的滄桑。

縱橫交錯的街巷，是它令人著迷的皺紋嗎？但當(dāng)?shù)厝苏f，古城的街巷更像八瓣蓮花的綻放，繽繽紛紛。花蕊，就是城中心月光廣場旁那座金瓶似的小山以及山頂?shù)膹R宇和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

街巷路面，鑲砌著酒碗大小的青石砣，凸凸凹凹地平展，古樸粗礪地瑩潔。一彎明月灑下它淋漓的清輝了。一汪又一汪積霜陳列。不能也不忍快步踩踏。腳步慢了下來，四處流淌著清澈見底的寧靜，心中升起高貴的孤獨(dú)。

一盞橘紅色的燈光悠然亮起。走近，是一家客棧。

穿過有水池的小院，客棧主人把我們帶進(jìn)“會客室”。

精致的小木屋，一面開著大窗。窗外，安穩(wěn)地蹲著遠(yuǎn)山的輪廓，線條硬朗，是迷離的折線。窗臺上擺放著一把藏刀。雕花銀柄，繪圖銀鞘。颯爽之氣彌漫。

主人招呼我們圍坐于一個火塘。酥油茶的芳香接踵而至。冒著熱氣的茶碗是用杜鵑樹的根結(jié)鏇制而成的。男用碗口徑大而短矮敦實(shí)，女用碗口徑小而高挑纖麗。

生活中原初的別致、古樸的精美，頓時撥開匆煩生活里的粗疏，使我們的心靈重歸細(xì)膩。

而靜謐，就像屋外的月光一樣透明，成為我們品飲風(fēng)情歡聲笑語的綢緞襯底。

“噗”，什么聲音，打了個旋，隨即消失？

“噗”，又是一聲，仿佛清晰逝去的時間和我們打的一聲招呼。

主人笑了。說院心有一棵核桃樹。核桃熟透一個就墜落一個。喏！他拿起對方在火塘邊的一堆核桃中的一枚，遞了過來。

這是自然熟落后拾撿的核桃，味道極美。

我忽然想起經(jīng)過月光廣場時，藏族男女跳鍋莊舞的一首伴奏曲。其中兩句歌詞是：聆聽月光落地的聲音，夢在這里開花……

生活在這里慢下來，而其中，自有夢的沉靜及絢爛。

走出這家客棧，曲折幽深的街巷里，月色朦朧，燈光隱約。沿石階登上那金瓶似的小山，轉(zhuǎn)經(jīng)筒金黃色的身影軒昂挺立，抬頭竟看不到頂端。據(jù)說順時針轉(zhuǎn)經(jīng)筒三圈，會給人帶來幸福安康。因此雖已入夜，經(jīng)筒轉(zhuǎn)動的聲響還不時響起，如同古城夢中的呢喃。

俯瞰古城，鱗次櫛比的雕樓木屋，如松茸叢生，田野里高大的青稞架，顯得古遠(yuǎn)而神秘，似在詮釋一個別樣的桃花源。

仙女湖記

流水線遠(yuǎn)了。電子控制平臺遠(yuǎn)了。

且乘坐環(huán)保游船，駛進(jìn)一座鋼鐵之城的另一側(cè)面。

柔美之風(fēng)吹拂，古典之音回旋。一個能夠映襯新余之剛健、現(xiàn)代的湖泊在眼前。

近看，島的黛綠依偎于浪的清亮，浪齒島唇；遠(yuǎn)望，水的淺碧延展為天的湛藍(lán)，水天一線。

有峰如從天外飛來，有林帶郁郁然含煙。有曲折藏幽之婉約，有無邊浩瀚之雄闊……山峰對望，湖湖相扣；島外有島，港灣交錯。

這是傅抱石以皮紙破筆所繪的山水嗎？大師故里這萬畝碧波的浩淼和淋漓，大師桑梓這百座島嶼的蓊郁和奇詭，是大師獨(dú)創(chuàng)的皴法才潑染得出的旖旎。

這一片散發(fā)著迷宮式嫵媚的水域，名叫仙女湖。

東晉文學(xué)家干寶《搜神記》中有一則“仙女下凡”的故事：“……新喻（今新余）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請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獨(dú)不得去。男子娶以為婦，生三女。”中國歷史上第一段神仙與凡人締結(jié)良緣的文字，“天仙配”故事的雛形，指向就在新余的這個湖邊。

游船輕快犁動綠湖，白浪翻卷。眼看就要與前面的名人島相撞了，順勢一轉(zhuǎn)，又是一座蔥蘢的小島，又是一片清澈的水波。幾只白鷺未及收縮長長的腳爪，拍打著翅膀掠過湖面，濺起幾朵浪花，漾開幾圈漣漪，飛向島上一片茂密的叢林。

在傳說中，那些白鷺是毛衣女的后代，它們每年都要來仙女湖尋親探祖。

“毛衣女下凡”的群雕是來仙島最醒目的景觀：七位造型各異的仙女衣袂飄飄，臨空欲飛。希望和愛的秘密，是一個無聲地敘講著的傳奇嗎？卸下羽衣成為凡人，愛，并辛勤地勞動著，快樂地收獲著……七仙女這種儉樸、高貴的幸福觀，也許已經(jīng)化作永恒的價值信條，融進(jìn)一代代新余人的血脈中。

進(jìn)入名人島，門樓的正上方是傅抱石先生的次子傅二石題寫的島名。島徽由一本書和一個筆筒組成，筆筒中插著3支毛筆。構(gòu)思匠心獨(dú)具，讓人遐思飛揚(yáng)。名人雕塑園里，一條林蔭道迤邐，兩旁按生卒年月排序，錯落有致地雕塑著數(shù)十位新余歷代名人：東晉史學(xué)家習(xí)鑿齒、江西第一位狀元唐代文學(xué)家盧肇、江南第一個宰相北宋的王欽若、明朝權(quán)臣嚴(yán)嵩、明朝理學(xué)家梁寅、明朝科技泰斗宋應(yīng)星（科學(xué)巨著《天工開物》，就是宋應(yīng)星在新余任教諭期間完成的）、清代愛國名將張春發(fā)……

這些名人雕塑，手法古樸，用粗獷的線條勾勒出各個人物不同的神態(tài)。雕像的底座上，還刻有他們簡要的生平事跡。漫步在石雕甬道中，撫摸著一頁頁歷史，感悟著過往歲月的體溫，目光里不會不增添幾分睿智的清亮。

曾任云南提督的張春發(fā)引起來自云南的我的特別興趣。據(jù)介紹，期間，張春發(fā)曾被云南總督魏光燾參奏“營務(wù)廢弛”而罷官論戍。而實(shí)際上，張春發(fā)崛起茅檐，少有大志。13歲投身軍伍。1883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曾率部側(cè)擊法軍，配合主力反攻擊敗法軍，為國家民族免受外侮浴血奮戰(zhàn)。他一向治軍嚴(yán)格，身先士卒，屢立戰(zhàn)功，系一代名將。

得知了這些情況的我，在張春發(fā)塑像前久久佇立，思緒飛越千山萬水，抵達(dá)他曾經(jīng)枕戈待旦的云南邊關(guān)。我慨嘆著人間是非曲直的難辨，也慶幸他后來遇上了張之洞上本“白其誣”而復(fù)職。可以想象，在那劍與火交輝、血與淚的相融的年代，他的臉上，難免浮現(xiàn)“旌旗未卷頭先白（辛棄疾詞句）”的倦容。

沿著名人雕塑園的小道走到底，就是為紀(jì)念國畫大師傅抱石先生而精心設(shè)計(jì)建造的抱石園。

抱石園大門取法他出生地樟塘村傅氏祠堂的風(fēng)格，端莊凝重、簡樸自然。門樓上書寫著的“抱石園”園名和“千秋筆墨驚天地，一代宗師譽(yù)乾坤”的對聯(lián)，筆力雄渾、氣韻生動。

北有齊白石，南有傅抱石。作為現(xiàn)代杰出的國畫家、金石家、美術(shù)教育家和美術(shù)理論家，傅先生的畫作在國際國內(nèi)藝壇上擁有相當(dāng)高的聲譽(yù)和巨大的影響力。但不管在輝煌的天空飛得多高，傅先生都必定在自己每幅畫的落款寫明自己的籍貫——新余。對他來說，桑梓故里永遠(yuǎn)是詩意和激情的最終停泊地。傅先生61歲時就駕鶴西去，想起來讓人不勝唏噓。但他留給我們的一切有形無形的瑰寶，不但永遠(yuǎn)不會銹蝕，其亮度，還錚錚然與日俱增。

游仙女湖，還可去桃花島，走一走由12只小船搭成的桃花渡浮橋，看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綺麗，在春天；還可去鳥島，靜聽百鳥同唱一首歌，笑觀猴鳥的雜技藝術(shù)，體味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妙趣；還可去蛇島，看人與蛇共眠、蛇穿鼻孔和藝人爬刀梯的驚人表演，賺取一份新奇與戰(zhàn)栗。

是的，在仙女湖，親近水，就如親近內(nèi)心的夢想。登臨島，就如登臨精神的高地和生命的樂園。

柔美之風(fēng)吹拂，古典之音回旋。一個能夠映襯新余之剛健、現(xiàn)代的湖泊將被我永藏心間。

走向世外桃源

誰說世外桃源只能偶遇，不可專訪？我們不辭辛勞要去的世外桃源，不在陶淵明的文章里，更不在晉人劉子驥的迷途上、唐人王摩詰的詩思中，它是云南省廣南縣的一個小村莊，名叫壩美。

汽車剛在喀斯特溶巖石山下停穩(wěn)，一片嘩嘩的水聲撲面而來，如鄉(xiāng)村女孩縱情的笑，讓人一驚，一怔，一喜，情不自禁瞪大了搜尋的眼睛。

微雨初停，夜色如墨，看不清四圍的景色。一段堤壩、一襲急流、一輛咿呀轉(zhuǎn)動的水車，在手電筒的照射中隱約可辨。好一幅被歲月的煙塵模糊了的宋人水墨！導(dǎo)游說：“快進(jìn)壩美村了。大家可以體味一下，它為什么會被稱為世外桃源。”

跟著他走上堤壩，只見壩的那面有一片墨綠色的水，窄窄地向遠(yuǎn)方延伸。水里黑影幢幢，疑是樹影。抬頭一看，兩邊俱是高不可攀的黑色矗立物。急用手電亂照，終未能看清，最后猜測那是密密匝匝生長的百年垂柳，它們夾峙兩岸，垂拂的枝條如簾如帷幕如流蘇。

這時候，順著“岸柳”的長廊，靜靜地劃來了幾只小船。待它停穩(wěn)，便有人招呼我們跳上去。于是，槳聲■乃中，我們向世外桃源進(jìn)發(fā)了。

“東風(fēng)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這該是多么讓人稱羨的境界。可惜此時不是白天，我們甚至無法觀賞古人詞章中“半篙柔綠，一川煙柳”的旖旎風(fēng)光。

往前望，一片黑暗中波光隱約，有小船影影綽綽，船上手電筒的亮光點(diǎn)點(diǎn)，如螢蟲飛舞。抬頭看，被“岸柳”撐起的天空窄窄一溜延伸過去，無月，無星，無云，靜靜地懸浮在高不可及的上方。把手電筒往上照，那細(xì)細(xì)的光流，早早地就被濃濃夜色汲吸，成了漫漶的光斑，根本無法穿透那黑■的神秘。正在前瞻后望，船家發(fā)話說：手電請照著前方兩邊，以免船頭撞上洞壁。話說得蹊蹺。正要打問洞壁何在，一陣歌聲從前面的小船上傳來，讓我陶然屏息。那是一位姑娘的歌聲，它清亮圓潤，卻又幽幽的帶著回音。它充滿深情和熱望，卻又往往在高可及天的剎那突然跌落，變成幾乎聽不見的低音。它仿佛一根絲帶，纏繞著你的心把它甩上云端，又使之在悠然浮蕩之際驟然降落……這是大自然的兒女才可能具有的鶯燕之聲，牽魂動魄，美妙絕倫，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天外之音。急問船家，才知是當(dāng)?shù)貕炎宓纳礁琛Ｖ劣谒獌?nèi)容，他神秘一笑，答以“愛情”兩字，再不多言。

船槳還在一下一下輕悄地劃動，歌聲還在有揚(yáng)有抑地悠然飄飛。我不禁思忖：愛的傾訴就是這樣的，有時火熱而急切，有時僅需喁喁耳語，甚至無言對望。而在很多時候，無聲更勝有聲。那支壩美情歌就是這樣一支搖曳多姿、耐人尋味的歌。它不愧為心的私語，愛的流泉，使我們在不知曉詞意的情形下就被深深打動。我甚至還覺得它暗暗傳遞了這樣一個信息：等待著我們的壩美是一塊播撒愛情的熱土，一塊詩意的棲居地。

“雨過遙天無片云，垂楊外，時囀一聲鶯。”一次又一次，我舉起手電筒，力圖看清前面船頭站立的那個綽約身影，但收獲的僅是夜色中的朦朧和內(nèi)心中的悵惘。

就這樣，穿過夜色，穿過動人的壯家情歌，船家一竹篙把我們從夢境撐出來，我們來到又一道河堤旁。

跳下船，走上堤，七八粒星詭譎地閃爍天外，三兩綹風(fēng)頑皮地貼掛額前，天空又高又遠(yuǎn)。又是一番光景在前頭。

是的，透過茫茫夜色，眼前依稀出現(xiàn)了一個四山環(huán)抱的小壩子，傍山的一隅，房舍隱約。

這時候，導(dǎo)游對我們說：“前面就是壩美村，它所坐落的壩子被四山所遮蔽，被一條河流曲折貫穿。河的進(jìn)口和出口都各有一個長約一公里的溶洞，這溶洞就是進(jìn)出村莊的唯一路徑。因此，這村莊的地形風(fēng)貌，與《桃花源記》中的世外桃源無異。”

這番話讓我吃驚不小：“難道我們剛才乘船穿過的是一個溶洞？”

“是呀，它就是供進(jìn)出村莊的兩個溶洞中的一個，名叫落水洞。”

啊？！……

我不得不承認(rèn)，有時候，夜色是一位高妙的魔術(shù)師，而我們僅是對它妙趣橫生的騙局滿懷感激的觀眾。

也許為了讓我們更真切地領(lǐng)略陶翁“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若有光……從口入……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的意趣，第二天一早，導(dǎo)游安排我們再次乘船進(jìn)出落水洞。

這一次的乘船進(jìn)洞，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落水洞高達(dá)十?dāng)?shù)米，寬亦不下八、九米。洞內(nèi)的流水，清澈可鑒，也許就像昨夜唱歌女子的眼眸；劃行的小船，輕靈歡快，分明就如抖落都市煩囂來到青山綠水間的我們的心情。然而，船行不久，洞內(nèi)光線暗下來，轉(zhuǎn)而變得漆黑一片。船家急呼“打手電”。于是，又是“螢蟲”飛舞，光斑閃爍，讓人頓時回到昨夜。我也曾舉電筒照射褶痕披垂的鐘乳石洞壁，不禁啞然失笑——正是這些皺褶在波光的漾動中，在昨夜被我看成了如簾如幕如流蘇輕搖款擺的柳條。劃船的壯家小伙子介紹說，此洞內(nèi)未安置燈光，天然形成“四黑三亮”的景觀。此為第一“黑”也。果然，在手電筒的幽光中靜靜劃行了數(shù)分鐘后，眼前突然一亮，讓所有船上的人在瞇縫著眼睛的同時，異口同聲大聲歡呼。

亮光何來？原來此處洞頂有個天然窟窿，朗朗天光即由此傾瀉而下。這樣的天窗，洞內(nèi)共有三個。

雖然“黑”長“亮”短，我還是看清楚落水洞中的鐘乳石造型豐富多彩，撩人想象。中有一天然石人，酷似悠然賞菊的陶公，尤讓人叫絕。

再說剛才的歡呼聲，最數(shù)船家的動人心魄，眾多來自都市的蒼白聲音只能勉強(qiáng)作為陪襯。船家的聲音先宏闊后尖窄，磅磅礴礴如瀑流噴泉，最后又變得尖如鋼錐，高亢異常，延綿達(dá)數(shù)分鐘之久。那是從肺腑的最深處噴薄而出的長吟，與山水同根，與風(fēng)雷同源，是力，是恣溢的精血，是生命的烈焰。這種長嘯，李太白發(fā)出過，岳鵬舉發(fā)出過，無數(shù)的古代士子發(fā)出過，如今已鮮聽罕聞。想不到今天卻飛揚(yáng)于劃船的壯家小伙子口中，但它不是因?yàn)榭癜梁蛻崙浚蔷売隗@喜和豪邁。這是大自然的兒女最真誠的身體語言。它透露出壩美勃發(fā)強(qiáng)雄的生命力，人與自然的互壯互強(qiáng)。

小船很快又進(jìn)入“黑色”地段。它在導(dǎo)游的催動下加快了速度。導(dǎo)游告訴我們：為迎接我們的到來，山村的壯家風(fēng)味菜已經(jīng)香氣四溢。壯家的年輕人也準(zhǔn)備為我們進(jìn)行民族體育活動——磨秋表演。夜晚，圍著噼啪作響的篝火，壯族姑娘還要邀請我們同跳《手巾舞》……一番話，說得我們心癢癢而又情切切。

終于，又一次熱烈的歡呼爆發(fā)了。我們都像壯家小伙子一樣竭力放開喉嚨，聲音比前三次狂放激昂了許多。一時間，回聲四起，地動山搖。

這是因?yàn)槎纯诘搅恕?/p>

洞外陽光純銀般燦爛，天空藍(lán)得讓人心顫。豁然開朗的世界，確實(shí)激動人心。

定睛一看，只見四山形成一陶罐，白云系腰如絲絳。不動聲色藏在罐底的那朵蘑菇就是壩美村。村中，有雞犬靜動，有炊煙搖櫓。壯家姑娘的身影于道旁巷間若隱若現(xiàn)，風(fēng)情萬種，婀娜迷人。

沿著河流往前走，先遇鴨群在水車的倒影里覓食，后逢幾個小孩赤胳膊露腿在浪花里嬉鬧。更有一壯年男子，一聲洪鐘般的吆喝中，深深插下了耕種的犁。

最讓人心熱的是籬笆翠竹下，有對年輕人相擁而坐，互相注視的眼眸里，流著歌，流著蜜，流著火和電……

人稱“世外桃源”的壩美村越來越近了，我卻絲毫沒有避世隱居的感覺，相反，我預(yù)感自己對真正的生活的體驗(yàn)即將開始。

■原因：原名袁鷹。男。春城晚報副總編輯，高級編輯。1982年開始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散文》、《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800余篇。出版有《玲瓏水仙》、《生當(dāng)作人杰》等10部作品集。其中《相思草》、《情感小屋》先后獲首屆、二屆云南文學(xué)獎。有部分作品被選入《20世紀(jì)中華散文英華》、《現(xiàn)當(dāng)代散文300篇》、《百年美文》等40多種選集。多篇作品入選中小學(xué)教材。多次獲全國和云南省文學(xué)方面的獎項(xiàng)。創(chuàng)作情況曾被《人民日報》、《中國文化報》等多家報刊評介。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責(zé)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