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運榜
楊元昌:人物攝影的觀念表現
文/張運榜

上海當代觀念攝影,是1980年代以來,以觀念創新、題材創新、技法創新為宗旨的上海新攝影,其共同特點就是具有獨立的社會價值判斷能力、思考能力、與國際文化接軌的審美能力,以及洞察社會動向、人文精神、生命意識的能力。當代觀念攝影以主觀判斷先行,力求題材、技法和觀念具有超前意識和獨立風格的拍攝趨向。其中,楊元昌便是一個代表人物。
出自書香門第的楊元昌,良好的家庭環境使得他自幼就熱愛藝術。他從小就學習畫畫,并且在“文革”中到處都是領袖畫像的社會實踐中,鍛煉了自己的動手能力和創作能力,因此,他能夠在攝影創作中如此“有感覺”,得益于他的美術功底和造型能力。
整個1980年代,楊元昌在攝影創作上頻出成果,曾經連續四屆入選全國攝影藝術展覽以及多次在國際性攝影比賽中獲得大獎,在當時的攝影界可謂風頭十足。楊元昌現為上海市攝影家協會常務理事,《上海攝影》副主編、藝術總監。對于什么是觀念攝影,觀念攝影的準確定義是什么,楊元昌認為,觀念攝影是直接從觀念藝術中“引渡”而來。觀念藝術是當代藝術中最活躍、最前衛的藝術方式,藝術介入政治、道德、公共事務等,都成為觀念藝術的領域。觀念攝影,就是非具象、超現實攝影,攝影闡述一種新的生命價值觀念,新的社會政治、道德、公共事務觀念的一種攝影趨向。觀念攝影(包括影像),更多的是通過“擺拍”來完成,攝影家不僅擔任攝影,還擔任導演、劇本、演員的角色。通過不同于現實生活的超現實的創造,來表達攝影家的生命觀念以及道德、政治和社會觀念。凡是以主觀創意為主導的、非再現現實的攝影作品,都可以稱為觀念攝影。區別觀念攝影和傳統攝影最大的區別,就是傳統攝影表現客觀世界,觀念攝影表現主觀世界。
1980年代,在彩色攝影美女影像如同洪水一般泛濫時,楊元昌選擇了上海文藝界男性藝術家的人物作為創作題材,而且全部是黑白作品,似乎很不時髦。不過不少讀者看了這些作品,卻被深深地吸引,他們驚訝地發現,原來男人也有上佳的鏡頭,好帥的一面。
楊元昌1980年代上海文藝界男性藝術家的人物作品,被攝對象如今是被上海文藝界公認的藝術大家,而他的觀念攝影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最好印證。藝術大家們的情懷,他們不知疲倦探索藝術真諦的精神,在楊元昌的鏡頭中流露得淋漓盡致。在他的黑白男性人像畫面中,可以找到世間的一切彩色,而那深邃、深沉,凝重和純凈如詩的氛圍和人物氣質,在彩色照片中又是難以尋覓的。
現任上海作協副主席的趙麗宏給我們講了一個楊元昌給他拍照的故事。他說,當年元昌在上海的一家雜志社任攝影編輯,在見到他之前,我并不熟悉他,也沒注意他的作品。因為,我的一篇文章要在他所在的那家雜志發表,得配發一幅作者的照片,這樣我就有了認識他的機會。他背著沉重的攝影包走老遠的路到我家,見面后不說廢話,立即張羅拍照。那天上午天色陰沉,室內光線較暗,楊元昌卻不用閃光燈,也不打輔助燈光。拍照的時候很少出聲,只是對我說:“你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比缓笈e起照相機在一邊默默觀察,似乎想使我忘記他的存在。對拍照我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面對照相機鏡頭,臉上的肌肉就會緊張起來,假如要強顏作笑,拍下來的必定是一幅尷尬面孔。我站在鋼琴前,心里想著以前幾次不成功的拍照經驗,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但是又不能使老遠跑來的攝影家掃興,所以,只能心事重重地直立在那里。幾分鐘后,楊元昌就收起了他的照相機。自己在他的鏡頭里會是什么模樣,我實在無法想象。幾天后,元昌送來了他為我拍的照片,不禁令我對他刮目相看。他并沒有美化我,我的沉默和憂慮,在照片中極為傳神地表現出來。因為光線的緣故,畫面反差甚大,然而照片上的所有形象卻都有分明的輪廓,猶如曙色中的雕塑,那尊來自墨西哥的墨色太陽神石雕以深不可測的目光在背后凝視著我,使照片中彌漫著神秘的氣氛。我喜歡這種氣氛。
在楊元昌拍攝的這批男性人像作品中,被攝對象的性格被準確而傳神地表現出來。譬如舞蹈家胡嘉祿,在作品中并沒有手舞足蹈,而是靜靜地打坐冥思;導演張戈緊鎖雙眉與一尊張開大口的石獅相對無言;作曲家、鋼琴家趙曉生手撐鋼琴在神情凝思;抽象畫家許德民的特具抽象的低調畫面;雕塑家章永浩青色的褐色的記憶在他的魔掌中復活;演員牛犇似笑非笑斜睨著金雞獎塑像……這些作品的構圖在自然無飾中包含著獨具匠心,人物的性格乃至向往的神情也躍然而出。以下讓我們通過楊元昌鏡頭中的幾幅作品,來探討他的人像攝影的觀念表現。
金石聲是著名攝影家,同時又是我國城市規劃學的開拓者之一。楊元昌和金石聲是一對忘年交。這幅作品攝于金的書房、臥室兼會客室——其實這只是一個簡陋的亭子間。屋內有些凌亂,床上、桌子上到處疊放著書籍。而這種凌亂自有一種特殊的氛圍,顯示出這位學者和攝影家博學多才、獨立不羈、坦誠自信的個性。拍攝中,金石聲建議,是否為他拍一張握相機的照片,經過擺布,就有了這張作品。這幅作品的點睛之筆不能忽視背景和道具。一幅成功的人像攝影,不僅要表現出人物的神和意,而且要交代人物情緒的根由。
觀這幅作品,楊元昌一反往常簡潔清晰的風格,那些繁瑣凌亂的背景,仿佛將主體形象淹沒了。然而這正是楊元昌的用心所在。老攝影家就是在自己營造的氛圍中,整日陶醉在知識和藝術的海洋中。整幅人像作品,只有半張臉,卻把攝影家那種渴望、專注的神情表現得淋漓盡致。特別是那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雙有力的手,沒有絲毫老之將至的疲憊。作品以低調處理,使之更為深沉。




楊元昌在拍攝陳燮陽之前未曾謀面,當他欲為陳燮陽拍照的想法通過自薦信告訴對方時,陳燮陽自然不知眼前這位攝影家的水準,只是楊元昌在信中提到的那句“我能為你拍好照”的話,引起了大名鼎鼎的指揮家的興趣。那天,楊元昌背著沉甸甸的攝影包來到陳燮陽的書房,在短短一個小時就為他拍好了這幅作品。你看這幅作品,被攝人物那種沉著、冷靜的氣派和風度,凜然偉岸的男性魅力,深深地打動了觀者。
有專家點評這幅作品時說,楊元昌在相識陳燮陽一個小時就完成了這幅照片,但陳燮陽在楊元昌心中盤桓已久。怎樣表現這位指揮家風采,楊元昌一直拿不定主意。為此,他多次前往欣賞陳燮陽指揮的音樂會,感受他那種時急時緩、時上時下瀟灑的指揮姿態。這幅作品可圈可點的是采用低調的方法,恰如其分地表現了指揮家的個性和力度。楊元昌說:“我總以為站在鏡頭前的陳燮陽是一只蒼鷹?!标愛脐柎_如一只在音樂王國中翱翔的蒼鷹,特別是那雙手,被刻劃得多么生動有力。
在我們周圍很難見到像趙鑫珊這樣虔誠的哲學家了?,F如今人們對哲學的冷漠,令他在各種場合大聲疾呼哲學的回歸,并把它提升到一個時代精神和民族靈魂升華的層面。對于表現這樣的人物,重要的不在于形而在于神。在拍攝趙鑫珊時楊元昌問他:“您在思考問題時有什么習慣性的動作?”他說:“我總是這樣?!壁w鑫珊做了一個雙手在胸前緊握的動作,猶如一個虔誠的圣教徒。此時,冬天下午的一縷陽光斜射在他的臉上。楊元昌像靈感附體著了魔似的,迅速地趴在地上對準著他一連按了十幾下快門。
初看這幅照片,趙鑫珊像一個圣教徒,正在虔誠地祈禱。其實,趙鑫珊對于哲學,就如教徒對待神圣的上帝。此作品反映出趙鑫珊的內心世界,十分張揚地表現出他虔誠地陶醉在哲學世界里。此幅作品從攝影語言的表達來說,用光別具一格,黑、白、灰層次清晰而豐富,整個畫面籠罩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之中,那緊抿的雙唇、癡迷的神情、合抱的雙拳組成了一幅頗具陽剛男性的人像作品。
要創作一幅成功的人像作品,除了攝影家的藝術涵養外,即時即刻的藝術沖動也是不可缺少的,這種藝術沖動也叫靈感。楊元昌說,假如沒有靈感怎么可能產生好作品呢?靈感是什么,它是茫茫黑夜中的電火花,它似乎有些玄乎,其實是各種藝術因素的綜合反映。楊元昌的這幅攝影作品,顯然得益于即興式的靈感。
上了年紀的讀者會記得劉子楓,他曾因電影《黑炮事件》中的出色表演而獲得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稱號。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楊元昌和劉子楓正在上海戲劇學院選擇外景,偶爾發現房門上兩張計劃生育的宣傳畫:那是一幅母親、孩子手拉著手的畫面,畫面中一黑一白,極為有趣。這時楊元昌又敏銳地發現劉子楓的衣著正好也是一黑一白,而中午的頂光正好幫了他們的大忙。白衣服的自然反光,使人像攝影具有層次感,不至于漆黑一團。
這幅作品拍攝的特點是平衡的對比、黑白的對比,使照片畫面既有強烈的對比,又有趣味性的裝飾感。這幅照片畫面中的計劃生育圖案和被攝者劉子楓原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在楊元昌的大膽聯想下,神奇般地組合成一個有機整體。有意思的是在整幅畫面中,斑駁的大門,粗狂的男人又別有意味。右面大門的門栓又打破了畫面相對的平衡,可以說這是楊元昌對整幅畫面的把握和對細部的處理具有獨到的一面。楊元昌常常說,在按快門的一瞬間,不可忽視細節,如周圍的環境,男人的額頭,女人的眉毛和眼睛,以及一雙手的姿勢。
俞曉夫曾以油畫《輕輕地敲門》而名聲大作,飲譽畫壇,1980年代被評為上海十大青年藝術家。那么,怎么表現職業油畫家俞曉夫典型的一面,這讓楊元昌傷透了腦筋。有人說傷腦筋也是一種幸福,倘若這種傷腦筋是深沉的、真摯的,那么攝影創作就是從傷腦筋中求得解脫的一種努力。為了拍好俞曉夫,楊元昌在畫家的畫室里觀察了幾天,觀察俞曉夫的一舉一動。這也印證了加拿大著名人像攝影藝術家尤素?!たㄊ鈱θ讼駭z影下過的三條禁忌:未熟悉的對象不拍;未了解的現場不拍;未掌握人物的性格不拍。這三條禁忌也許適合每一位攝影者。

油畫家俞曉夫的這幅作品,利用窗外的自然光。焦點聚在人物的臉部,突出他苦思冥想、沉浸在創作中的神情。此外楊元昌還將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畫和幾支油畫筆作鋪墊,較好地說明了俞曉夫進入創作中的那種狀態,也進一步表明了畫家那種超然物外的的情懷??垂僭谛蕾p這幅作品的時候,不可忽視畫家的兩只手,要知道當我們一旦看到畫家兩只手動起來,那絢麗的色彩將會躍然畫布上,那又是一個什么世界?
有人說一幅成功的作品得來全不費工夫,又有人說一幅成功的作品不知要走多少彎路。楊元昌的攝影創作特點是具有獵人眼睛那種敏捷,該出手時就出手。其次,就攝影創作的心態而言,沉著冷靜——把握時機最后發力比什么都重要。
被譽為1980年代觀念攝影先行者的楊元昌,2004年上海攝影家協會盛情邀請他出任《上海攝影》的副主編和藝術總監,負責具體的編輯工作。近八年的時光,他所負責編輯的四十六期《上海攝影》雜志,能夠經受得住中外最苛刻的攝影人群的挑剔,而他本人也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連續幾年,上海的一些攝影大賽都邀請他做評委,各類攝影展覽也紛紛邀請他來把關。因為他具有出色的藝術眼光和專業素質,具有國際化的當代藝術觀念,這也是他1980年代以來觀念攝影的一種延續。
楊元昌在編輯《上海攝影》工作中,更熱衷于對自由來稿的重視,以挖掘攝影人才,發現新人、培養新人為己任。對大專院校攝影專業的學生來稿楊元昌格外關心,他與他們多次交流,幫助指導他們的拍攝主題,大篇幅地發表他們的作品。不少學生在他的關心幫助下脫穎而出,有的學生一畢業就被新聞媒體、國外跨國公司、專業廣告公司錄用。楊元昌對此深有感觸地說,我也是從年輕時“發燒”走過來的,當時多么渴望有老師的提攜。
如今攝影藝術無論觀念還是形式,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何適應這些變化并且讓自己的藝術眼光緊跟時代,是楊元昌經常思考的問題。他除了閱覽各類國際攝影展、美術類雜志外,還特別關注網絡上的攝影信息和世界動態,關注最新的觀念攝影趨勢。他對首次來稿的作者尤其關注。像在《上海攝影》有系統、有系列刊登十幾個頁面作品的攝影新人葉明文、瞿凱倫、周祖堯、邵毓挺、陳剛毅、鄒群和作家陳村等,他們都表示在楊元昌的關心和影響下攝影觀念不斷更新了,對自己更有了信心,攝影創作之路也越走越寬。特別是一個名叫嚴懌波的在讀大學生屢次投稿,楊元昌在他的稿子里精心挑選了一組發表,獲得社會高度評介。后來,他按照楊元昌給他的選擇思路,將攝影作品投到了日本參加國際性攝影比賽,由日本著名的森山大道攝影家領銜的評委團給了他一個特別大獎,是參加比賽的華人中唯一獲獎的。
八年來,在執行主編陳海汶的統領和把關下,在編輯們的共同耕耘下,《上海攝影》成了一本獨具藝術個性的刊物,已在中國同類專業雜志中占居舉足輕重的地位,楊元昌從內心深感欣慰,他說他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