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士薈
我的電影資料館
文/趙士薈
1939年春節,上海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上新落成的滬光大戲院上映“賀歲片”《木蘭從軍》,引起轟動。當年我還是一個淘氣的小男孩,也跟著大人一起去湊熱鬧,并由此對電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成為一名“小粉絲”。電影院隨票贈送的一張電影說明書和一張女主演陳云裳的簽名照,也就成為我珍貴的收藏品。長大以后,每逢星期天,我就步行到離家較近的光華大戲院和恩派亞大戲院去觀看早場電影,并開始收藏各種電影資料(說明書、電影雜志和影星照片等)。幾十年如一日,雖然經歷了“文革”,藏品有所丟失,但丟失了又從頭開始,從不停息。
改革開放以后,在朋友的鼓勵下,我創辦了一所家庭電影博物館——趙氏電影資料館,并于1996年在大光明電影院舉行了“中國電影史料展”,得到各界的贊譽。與此同時,我走遍上海,尋訪了數十位健在的老影星,完成了8本電影著述。此后,不斷有美國、加拿大、德國、日本、韓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家以及香港、臺灣等地區的電視臺和電影界人士前來采訪和交流。在國內,中央電視臺以及上海等地方電視臺,也曾先后60多次來錄制有關節目。
有不少老影星從我的資料館中尋找到失去的舊夢,因此它被媒體稱之為“電影尋夢園”。

陳云裳主演《木蘭從軍》電影說明書
如上所述,我有生以來觀看的第一部電影是陳云裳主演的《木蘭從軍》。當年雖然年紀小,但在小學里已讀過了《木蘭辭》,因此對劇情有所了解,特別是男女主角在影片中的一曲《月亮在哪里》,給我印象頗深,扮演花木蘭的影星陳云裳,也就成為我兒時的“偶像”,在我的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
改革開放以后,我在《新民晚報》上發表了一篇短文《想起陳云裳》,講述了這段童年往事,然后又將此文寄給陳云裳。當時只知道陳云裳定居香港,但不知道具體住址,后來在一份香港報紙上得知,她居住在一所形似船艦的別墅里。于是我就在信封上寫下“香港:××別墅,陳云裳女士收”。令我感到驚喜的是——她居然收到了(其中的曲折暫且不表)。
當陳云裳得知在她的成名地上海,有一名當年將她奉為“偶像”的小男孩,時隔半個世紀,居然還在懷念她,深為感動,立即寄贈給我一幀親筆簽名照,還委托一位美國朋友捎來一本《陳云裳傳》,送給我留念。
這本由譚仲夏先生撰寫的《陳云裳傳》,厚達752頁,還附有800張圖片,內容之豐富,裝幀之精美,與同類圖書相比,堪稱精品,令人愛不釋手。于是我又在《新民晚報》上發表了一篇短文《喜得陳云裳傳》,講述了獲得此書的經過。始料不及的是,有不少陳云裳的“粉絲”,看到我的文章后,紛紛到三聯書店去求購,由于此書只在香港出售,致使不少人失望而去,我也深感抱歉。
如今,我的尋夢園里共藏有四本陳云裳畫冊:《陳云裳照相本》(1939)、《中國影后陳云裳從影60周年》(1995)、《陳云裳傳——一夜皇后》(1996)、《一代影后陳云裳》(2001),居“陳迷”之首。
我將以上藏書在《大眾電影》雜志上披露后,有兩位老影迷(一位是山東的萬相君女士,另一位是南京的高穎女士),得知我曾是陳云裳的“粉絲”之后,就將她們各自收藏多年的陳云裳照片,通過《大眾電影》雜志轉贈給我,使我非常感動。
周璇是我心儀已久的影星與歌后。1957年她病逝于上海,留下了太多的謎:身世之謎、婚姻之謎、遺產之謎、死亡之謎……為了解開這些謎,我傾力搜集有關她的史料。到了20世紀八十年代,我已經搜集到有關她的資料剪報四大本以及她的生活照和劇照300多張。我先后走訪了她的生前好友:徐鳳、舒適、呂玉墊、顧也魯、劉瓊等,并根據資料編寫了《周璇自述》一書,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上市后不久即銷售一空。于是再次重印,印數共10000冊。此書還遠銷香港和臺灣,得到媒體和觀眾的好評。有一本暢銷香港的雜志這樣評價:
“這本《周璇自述》分幾個部分,先有本人撰寫的‘自述篇’,然后有其他親友的‘回憶篇’,之后是關于周璇的幾篇訪問,最終還有一些關于她的具有爭議性問題的交代,而且附上了周璇創作的目錄,可以說是一本具有史料價值的紀念文集?!薄笆聦嵣?,周璇去世已有30多年,關于這位影星及歌后的生涯,也理應有一個較全面的整理報道,《周璇自述》起到了這方面的作用……”
關于評論中所指的“創作目錄”,系指:1、周璇生前拍攝的43部影片目錄,其中有鮮為人知的《美人恩》和《影城記》等,是我多年來的研究成果。2、周璇生前所演唱的233首歌曲目錄(其中包括電影插曲126首,唱片歌曲107首),在此之前,尚未見到過如此詳盡的統計。

作者編著的《周旋自述》封面

白楊主演話劇《喇叭》劇照

陳燕燕的處女作《故都春夢》劇照
除此以外,我還搜集到周璇曾經出演的話劇《漁歌》的資料,以及她在《漁歌》中演唱的三首插曲:《漁歌》《曬網歌》和《月下歌》。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搜集到周璇主演的43部影片的全部電影說明書,以及14部影片的VCD光盤。這14部影片中包括《夜深沉》《鸞鳳和鳴》《長相思》《各有千秋》《莫負青春》《歌女之歌》和《花外流鶯》等珍稀影片。
在我的尋夢園里還藏有她的各類唱片,其中包括目前市場上高價難求的《特別快車》《郎是風兒姐是浪》等“78轉黑膠木”唱片。
2002年,周璇次子周偉為了編寫《我的媽媽周璇》一書,不遠萬里從加拿大來到上海和我晤面,并在我的尋夢園里尋找到許多他所需要的珍貴資料,使他如愿以償。
1990年夏天,上海演藝界舉行“白楊從藝60周年”紀念活動,我將珍藏多年的一張照片郵寄給白楊表示祝賀。
這是1933年白楊在北平初登話劇舞臺的一張劇裝照。當年她只有13歲,在話劇《喇叭》中扮演冬姑一角。白楊收到這張照片后,欣喜不已,因為這張照片她自己也沒有了。于是讓她的女兒蔣曉真打電話給我表示感謝,并托人專程送來一份珍貴的禮物:一張親筆簽名的紀念封,一枚“白楊從藝60周年”紀念摺,一張白楊的名片和兩張大世界“白楊之夜”入場券。這份珍貴禮物至今還收藏在我的紀念冊中。從此,我和白楊開始交往,成為她的寓所華山路小白樓中的“??汀薄?/p>
一次,我和白楊聊起她初登銀幕的經過。白楊告訴我,她的電影處女作是《故宮新怨》。那是1931年聯華影業公司在北平設立分廠,并附設演員養成所(電影學校)。那年白楊才11歲,考進了這所學校,經過一個學期的學習以后,學校挑選12名學員,拍攝了一部故事片《故宮新怨》,算是實習演出。
白楊說,她在《故宮新怨》中扮演一個小丫頭,只有幾個鏡頭的戲份。后來我查閱了我所收藏的電影史料,了解到故事的開頭是:女主人(陸露明飾)隨身帶了女兒小麗,去頤和園尋找丈夫(王斌飾)……于是我便產生了疑問:白楊在片中扮演的可能是女兒小麗(白楊當時的藝名是楊君麗),不是小丫頭,白楊可能記錯了!我將這一疑問告訴白楊。由于事隔60多年,經我一問,白楊也糊涂了。但她是個較真的人,為了證實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特地介紹我去老影星陸露明家訪問。
陸露明是白楊的老同學,她在完成了《故宮新怨》的拍攝之后,隨即南下上海,進入演藝圈,先后主演了30多部影片和話劇,名噪一時。
當我來到陸露明的寓所,說明了來由,并將白楊贈送給她的一本《白楊寫真集》交給她之后,她顯得很高興。當時她雖然已經年近八旬,但還能清楚地記得,62年前她在拍攝“頤和園尋夫”這場戲時,帶領著兩個小女孩,一個是由白楊扮演的小丫頭桂花,另一個是女兒小麗,而扮演小麗的是另外一名小演員。
弄清楚真相之后,白楊感到一種莫名的喜悅,她要我轉告陸露明大姐,歡迎她常到“小丫頭”家來作客。
1995年1月10日,陸露明病逝,白楊委托我代表她前往龍華殯儀館奉獻花圈,并致悼詞。
一年之后,白楊病逝,我又一次前往龍華殯儀館,將一束康乃馨放在她的遺體旁邊,向她致以深切的悼念……
1941年,“銀壇巨子”張善琨主持的“國聯”公司將巴金的小說《家》首次搬上了銀幕,轟動一時。該公司的“四大名旦”在片中聯袂演出,顧蘭君飾瑞玨,袁美云飾梅表姐,陳云裳飾琴表妹,陳燕燕飾鳴鳳。她們的表演各有千秋,觀眾好評如潮。作為一名“小粉絲”,我卻為陳燕燕的表演而感動——她不愧是一名“悲劇圣手”。
1991年,陳燕燕隨《阮玲玉》劇組,從香港來到上海拍戲。劇組全體人員下榻在上海賓館,我聞訊后前往采訪。陳燕燕欣然接受了我兩次采訪,暢談8個小時。
那天,我帶了一張《故都春夢》的劇照贈送給陳燕燕,想請她談談拍攝此片的經過,因為這是她的“處女作”。陳燕燕看到這張劇照非常驚訝,她說她過去從未見到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1930年,陳燕燕當時只有14歲,在北平圣心女校念書,也是個小影迷。時逢上海聯華影片公司拍攝“創業作”《故都春夢》,赴北平拍外景。陳燕燕得知后,每天放學后就夾著書包,到劇組下榻的旅館去看“電影明星”。有一次她被導演孫瑜發現了,看到她長得活潑可愛,就問她愿不愿意參加拍電影。陳燕燕回答說:“我愿意,可我不會演戲。”孫瑜鼓勵她說:“不會沒關系,可以試試看?!庇谑蔷图s她第二天去試鏡頭。初試成功之后,孫瑜就安排她在《故都春夢》中扮演配角,讓她身穿皮大衣,腳登高跟鞋,跟片中的一名男演員“調情”。這一角色對一個剛滿14歲的女孩來說,顯然是無法勝任的,因此這場戲拍好后又剪掉了,致使陳燕燕的“處女作”胎死腹中,沒能和觀眾見面。
令陳燕燕意想不到的是,這場戲雖然剪掉了,劇照居然留下了,并且就在眼前。陳燕燕告訴我,劇照中四個人在打麻將,左邊一位是阮玲玉,站著的就是陳燕燕,這時她腳上還穿著四寸高的高跟鞋呢!
我和陳燕燕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她本來想請我幫她撰寫回憶錄,由于我有工作任務在身,不能前往香港,這本回憶錄也就沒能問世——實在可惜!
陳燕燕回香港后,曾經先后5次和我通信,并贈送我好幾張簽名照片。她的親筆信和簽名照,目前都保存在我的尋夢園里。
陳燕燕于1999年病逝于香港,享年84歲。此后,我曾應邀在上海電視臺的“往事”欄目中,緬懷陳燕燕的藝術人生。
一天,一位朋友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當年報道“王丹鳳結婚”的報刊資料,如果有的話,趕快復印了給她,說是王丹鳳急等著要。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改革開放之后,王丹鳳夫婦赴香港定居,柳和清先去,先辦好了移民手續;王丹鳳后去,辦理移民手續時就需要一個證明(即《結婚證書》),而他倆的結婚證書卻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劫走后不知下落,因此就產生了麻煩。
于是,我翻箱倒柜,終于從我的尋夢園中找到了一本1951年1月15日出版的《青青電影》雜志,這本雜志用了整整兩個版面詳盡地報道了王丹鳳和柳和清當年在上海逸園大酒店舉行結婚典禮的經過,標題是:
逸園座上·賀客盈千
一對新人·合拜天地
王丹鳳、柳和清元旦結婚
于是,我趕快將這份資料復印之后,通過朋友寄往香港——王丹鳳終于從我的尋夢園里尋找到她的舊夢!
2008年新春伊始,我的新作《尋訪老影星》問世。這本書是我20多年來尋訪50位老影星的實錄,有一篇《丹鳳朝陽》是寫王丹鳳的,其中有一段“尋夢園里尋舊夢”,說的就是以上的故事。我將此書寄奉王丹鳳一本,請她指教。王丹鳳收到此書之后,就打電話給我,一來表示感謝,二來表示歉意?!氨硎靖兄x”,是因為收到贈書;“表示歉意”,又是為了什么呢?
原來當年王丹鳳在香港收到了《青青電影》的復印資料以后,雖然得到了幫助,卻并不知道這份資料是我提供的,因此沒有向我表示過感謝,至今耿耿于懷……
我對王丹鳳說:“請您不必耿耿于懷,我并不在意。常言說得好,送玫瑰給別人,自己手上也留有余香呢!”
我將這一故事寫成文章,發表在《新民晚報》的《夜光杯》副刊上,題目是《王丹鳳來電話》。沒有多久,美國出版的《文匯周刊》先后兩次轉載了這篇文章,報紙有一個通欄標題是:《王丹鳳和她無比的美麗》。

王丹鳳在香港

作者編著的《影自沉浮》封面
筆者少年時代,將男影星劉瓊也奉為“銀幕偶像”,我熱衷于收集他的劇照、電影說明書以及有關報刊資料,幾十年來積累了不少。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終于踏進了劉瓊的家門,此后就不斷地上門請教。承蒙他不嫌棄,我每個月登門拜訪一次,持續十年之久,用劉瓊夫人狄梵的話來說,我倆真算“有緣分”。
劉瓊不喜歡張揚自己,盡力避免記者采訪和媒體炒作,但我們的交談又往往離不開他過去的經歷。劉瓊從影70年,由他編、導、演的電影和話劇,已經超過了100部。當別人談起他的藝術成就時,他總是以盧梭的一句話來作答:“我不比別人好,只是和別人不一樣?!鼻耙痪浞从吵鰟偟闹t虛為懷,后一句說明了他的人生道路和藝術生涯富有個性色彩。
眾所周知,20世紀三十年代的影帝是金焰,而四十年代的影帝則是劉瓊。金焰當年被譽為“影帝”,源于1932年《電聲日報》的一次“十大影星選舉”;而劉瓊到底是怎樣登上影帝寶座的,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我手持一本《青青電影》雜志,向劉瓊揭開了這個謎。
那是1940年1月,上海出版的電影雜志《青青電影》,發起了一次“1939年度影迷心愛的影星”選舉活動。歷經一個多月,影迷們踴躍向該刊投票。選舉結果刊登在1940年2月20日出版的《青青電影》上,當選的十大明星票數如下:
陳云裳 2769 顧蘭君 2695
劉 瓊 527 袁美云 2523
梅 熹 1904 路 明 1586
周 璇 1596 張翠紅 1527
王 引 1154 周曼華 890
《青青電影》是“孤島”上海發行量最大的一本電影期刊,其選舉過程和結果都在法律顧問和律師監督下進行,應當是可信的(我曾拜訪過該刊的主編嚴次平老先生,他證實了這次投票選舉的公正性)。
無獨有偶,金焰當年當選“影帝”的票數是名列第三,居男影星之首(前兩名是女影星),劉瓊這次當選“影帝”也是名列第三,居男影星之首。
劉瓊重溫了這一段歷史之后,并沒有“非常激動”,因為他早已有言在先:“我并不比別人好?!痹谒砟瓿鱿鞣N電影活動時,總是關照主持人:“別稱我表演藝術家,只叫老演員就行了!”這不禁又使我想起金焰在世時,也討厭別人稱他“電影皇帝”。哥倆的脾氣是何等相似乃爾!
劉瓊病逝于2002年。臨終前,他將他的一部分劇照贈送給我留作紀念。在他去世后,我立即編撰了《影自浮沉——劉瓊的影劇生涯》一書(由學林出版社出版),表示對他永恒的懷念。

趙士薈 電影史學家,電影資料收藏家,上海影協會員,著有《影壇鉤沉》《尋訪老影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