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聞道

■美術作品:勃拉克
有一場舞蹈,靜寂、輕柔、浩大地在我身邊上演。我感受到它的存在,并享受著它帶來的愉悅,但卻弄不清演出主體是誰。我只知道,此刻我正行走在家鄉的田野,心是靜的,沒有目的。也許這正是我感受到這舞蹈存在的原因。世界上的許多美好存在,帶著功利和浮躁,是無法發現無法感受的。
時值清明,沒有雨紛紛。鄉間的土路上行人也不多,分不清哪些是去拜祭的哪些是踏青休閑的。
前幾天下過雨,天空和大地都被清洗,浮塵隨雨滴遁入土里,只留下全景式的潔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刻意的安排,讓躁動的靈魂先清靜下來,然后去拜祭。可是,騰空的心靈凈地,卻沒有被悲傷填充,沒有欲斷魂的感覺。不是不孝,這樣的假日,就是要讓人們放置思念。可是,當思念被歲月拉遠,悲傷早已漸漸生繭,面對每天不變的日出日落,我們內心留下的就只有平靜。
跪在先人們的墳頭,點燃香燭、燃燒冥紙的時候,平靜的心里沒有悲傷,只有一些祝愿,像對待在世之人一樣。大喜大悲已成過去,我相信許多人都和我一樣,既然先人們將塵世間的煩惱已徹底甩開,就讓他們在那邊過得幸福快樂。
又想到了舞蹈。一位哲人說過,舞蹈是無聲的語言,是靈魂的凈化和升華。我猜想,生和死都是一種舞蹈的方式,靈魂是相通的,只是被我們忽視。
果然,我的猜想很快得到證實。離開祭場,帶著那份平靜的心情回到家里。靜是一張潔凈的宣紙,每一點落墨都不可隨便。這樣的心境,聊天與打牌顯然都不適宜,于是便到了一片田野上。
正是一個生長的季節,到處都是勃勃生機。但很快,我發現了這感覺的俗氣與陳舊。春是一個恒定的主題,只要視覺或嗅覺是正常的,到田野走走,無須深究無須用心,誰不知道花在綻開、草在發芽、樹枝在伸展、江河在解凍。想到舞蹈,是緣于一束菜花。
說來有點奇怪,滿壩的油菜早已花謝角長,我卻突然發現了一束菜花,不是很大卻分外耀眼。要是早二三十天,它的這一抹艷麗,會完全淹沒于滿壩金黃里的。然而,當遲鈍成為一枝獨秀,美的價值就得到提升。當然,真正令我驚艷令我激動的還不在這里,而在它的造型。令我想到一個震撼靈魂的舞蹈——千手觀音。
是一次義演,為地震災區賑災募資。一個個有聲的歌唱、朗誦、講述,波瀾迭起,把晚會推得高潮迭起。突然,音樂停了,燈光暗淡,滿場的喧嘩靜了下來。
主持人沒有報幕,也沒有介紹節目內容和演出對象。一席天籟般的音樂,由弱到強緩緩飄來。當幕布拉開時,一尊千手觀音金光耀眼,呈現在舞臺的中央。然后是聚散離合,隨著音樂的節奏,時而輕柔曼妙,時而激揚情懷,時而固成雕塑,時而散成天仙,出神入化的和諧。人們完全被舞蹈營造的靜美氛圍所牽動,屏氣靜心,神隨舞起。場館內鴉雀無聲。
這種浩大的靜一直延續到舞蹈結束。那個熟悉的千手觀音造型再次屹立在舞臺的中央,數秒之后,人們才從一種恍惚的空靜中走出。掌聲如潮,經久不息。這時,主持人才緩緩走出,走到舞臺前方,讓大家猜猜這個華美的舞蹈演出者是誰。當主持人告訴大家,他們都是特殊學校的聾啞人時,大家再次爆發出熱烈掌聲,打破了夜的沉靜。
我的心被震撼了,很難想象這些聾啞人究竟是怎樣來實現舞姿的統一與和諧的。復雜華美的動作,單個和整體,幾乎完美無缺。
我只相信是靈魂的律動,只有靈魂的神性之舞,才不需要有形的音樂和節奏,就像眼前這束遲鈍的菜花。它躲在油菜叢的低處,要不是田埂擠開的一線空間,它可能沒有這樣茁壯。枝干直直的,就說明了對天空與陽光的向往。差別只在花開的季節,我不知道它的遲鈍是品種的變異還是秉承了某種神性。
地面的雜草就顯得卑微而低調,以一種靜默的姿態開始春天的舞蹈。雖都在發芽、泛青、生長,但姿勢是有區別的。有的剛剛破土冒出芽尖,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有的葉面已舒展開闊,開始由青轉綠走向成熟;而有的已經夭折,傷口還未曾愈合,不知是路過的牛犢還是割豬草的娃娃,給它們帶來了厄運。
樹就要張揚得多,把一襲華蓋似的蓬勃高高掛起,遮蔽了禿枝的丑陋,就居功自傲,經不起風的蠱惑,把歡欣鼓舞寫在臉上。下了幾天的雨,思蒙河水就漲了,一些冬天積累的垃圾漂在河面,要隨河水去遠行。天空清麗而高遠,但仍看得見云,它們以自己的方式開始起舞,動作是輕緩的,聚散自如。
回到眼前的菜花,直直的主干從大地出發,指向天空,托起一個高峰,一根根纖細的支干,再從主干出發,托起朵朵嬌媚的黃花,片片花瓣似張開的手掌。這不正是一尊袖珍的“千手觀音”嗎?兩年前的震撼如今又重現,就在家鄉的田間,在白虎巖的守護之下,與裊裊炊煙相依相挽,在思蒙河柔軟的懷抱中,踏著柔美的狐步。
回到城里,該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了。然而,林立的樓房,閃爍的霓虹,喧囂的市聲,很快打破了我的想象。燈光再亮,也照不亮城市的全部輪廓。不知是從家鄉帶來的思維習慣,還是朦朧中的城市本身就是一個碩大的舞臺。
我發現,這城市正在上演一場迷離的大舞蹈。參差的樓房若隱若現,跳躍的線條串起點點窗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五線譜。城市是模糊的,記憶也是模糊的。我憑借一種模糊的感覺,拾回當年的記憶。
是誰導演了這場盛大的舞蹈?從鄉村到城市,從草木到河流,從物象到人的精神世界。
我無法回避一種根性的尋找。把目光聚焦于那些千姿百態的舞姿,循著青草、綠葉、江流,還有眼前迷離的城市。沒想到這一找就找到了大地。
青草說,當我還在冬眠的時候,大地就開始鼓動;綠葉說,是地氣嗞嗞的復蘇,為枯竭的樹枝輸送了水分;江流說,雨水之根是在大地,而非天空,是大地上蒸發的水汽過不慣天空虛浮的生活,尋找機會重新回到地母身邊。云著急了,別以為我的根在天上,與大地無關。你不見地震,地動山搖間,天上黑壓壓的云朵。知道嗎,生命的大災大難,都是以一種舞動的方式呈現。
南美洲的印第安人有過一種傳說,認為地震是大地母親在跳舞。因此,當地震來臨時,他們并不是驚惶失措,而是效仿大地母親,對著天上的云跳舞。原始部落對自然的崇拜、對大地的崇拜,展現了生命的涌動、青春的火焰、靈魂的騷動和軀體的狂歡。
我終于明白,這一切的生長和動作,根都在大地,都是大地之舞!有了大地之舞,生長和死亡才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我們邀來四季的生長,以一種恒定的祭拜為之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