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恒,江桂英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福建廈門361005)
自20世紀初以來,在對語言和思維的研究中,從人類學角度提出的最有影響的理論之一便是“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或Whorf-Sapir hypothesis)。假說認為,對于講一門語言的人來說,他所操持的語言與他對世界的看法以及他的行為之間有系統的聯系。后人將這個假說歸納為兩個基本觀點: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determinism)和語言決定論(linguistic relativity)。語言相對論認為,一種語言里對現實世界的劃分是獨一無二的,是只屬于這種語言的。語言決定論則認為,我們使用的語言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世界,如何思考世界,即學習一種語言會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后人又將該“假說”分為“強”決定論和“弱”決定論。前者認為語言真的能夠決定思維,而后者則僅僅認為語言影響思維。在其提出后的近一百年里,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在人類學、社會學、哲學、心理學、語言學等一系列人文科學研究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引起了激烈的爭辯。(潘文國,1997:24)而查看國內幾本語言學期刊的論文索引可以發現,近幾年國內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研究顯得有些沉寂,并且,相關討論多僅限于從跨文化交際的角度出發。但是圍繞這個問題,哲學家、心理學家展開了長久的、熱烈的討論。(桂詩春,1985:171)以哲學對該問題的研究為例,沙夫(1979)指出:“語言是哲學研究的一個特別重要的對象”,“這不僅是因為語言有產生悖論和自相矛盾的危險,而且主要是因為通過語言分析的中介,我們可以得到認識上的其他結果”。傳統的唯物主義者和唯心主義者就客觀決定主觀還是主觀決定客觀爭論不休。他們雙方都忽略了有時語言可以制約人對客觀的感知(任鐵龍,1990:108)。
本文擬從哲學家波普的“三個世界”理論角度出發,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作一個有益的探索。
卡爾·萊曼德·波普(Karl Raimund Popper)是20世紀西方最著名的科學哲學家和社會哲學家之一。他的哲學——以批判理性主義和“三個世界”理論為世人矚目。波普寫道:“我想如果引入三個部分的劃分,可使我們正在討論的問題更清楚些。首先是物理世界:即物理實體的宇宙,我稱之為‘世界1’,第二是精神狀態的世界,它包括意識形態,心理素質和無意識狀態,我稱之為‘世界2’,但是還是有第三世界,即思想內容的世界,實際上是人類精神產物的世界,我稱之為‘世界3’。(波普,1999:102)”按照波普的分類,語言則屬于第三世界。波普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第三世界上,這同當代西方哲學界特別重視語言和語言學的潮流是吻合的(伍鐵龍,1990:108)。波普認為“第一世界”最先存在,而“第二世界”在新的層次上出現,“第三世界”又出現在更高的層次上。三個世界呈遞進發展,但又相互作用,不過世界1和世界3之間需要世界2的橋梁作用。同時波普在他的“三個世界”理論中也認為,作為“世界3”的人類精神產物(比如語言等)可以對“世界2”,即人類精神世界(如情緒、思維方式、下意識等)產生影響,并由此間接地作用于“世界1”,即客觀物質世界。波普關于“世界1、2、3”的劃分,其本意是要突出并強調“世界3”的特殊重要性,并由此進一步引出知識(文化信息、廣義的人類文化)的客觀進化問題。
在波普之前,西方哲學家習慣于把世界區分為物質和精神的二元對立,兩者非此即彼。波普卻能標新立異,提出自己“三個世界”的劃分。他說,“按照這種哲學,世界至少包括三個涇渭分明的次世界,或者如我所說,存在著三個世界?!辈ㄆ者@樣劃分三個世界是為了“超越物質精神主客式的窠臼”。在其理論指導下,為語言學研究主題“語言”,爭得了席位,也將語言和思維相互關系的研究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基于波普的“三個世界”理論,本文擬建立一個模型,以期能為客觀現實、思維、語言之間的相互關系作出一個解釋。該模型可以用圖表示如下:

從此模型可以看出,決定人類思維和語言的首要因素是客觀現實,客觀現實對思維和語言有決定性作用。思維與語言之間相互影響,并不像薩丕爾—沃爾夫等語言學家把重點僅僅放在思維和語言孰輕孰重的討論上,結果只能陷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之中??陀^世界是思維形成的基礎,語言是對客觀世界進行思維的結果,是對現實進行思維后的符號表達。語言是從勞動實踐中并和勞動實踐一起產生出來的,這是唯一正確的解釋(恩格斯,1962)。而思維和語言的之間的相互關系,并不是簡單的誰決定誰,而是相互影響。人在認識客觀世界(世界1)的過程中發揮主觀能動作用。人具有想象力和創造力,不可能像鏡子一樣來反映客觀世界。人在認識世界過程中具有主體作用(馬克思,1979:126)。
語言拜物教薩丕爾—沃爾夫等人無限夸大語言的作用,不理解語言不過是人們用來交流與思維的工具。他們最初提出的許多借以證明語言決定思維的例子近年來不斷遭到質疑。例如,沃爾夫認為說荷比語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于說英語的民族,因為他們將許多無生命的事物劃歸為有生命的范疇,他依此判定說英語的人世界觀不同于荷比語人。綜觀許多歐洲語言,其語法都區分“陽性”、“陰性”,甚至“中性”。但并不能就此斷言操這些語言的人會混淆語法范疇上的陰陽性和生物學上的雌雄性。沃爾夫的錯誤便在于混淆了這兩個范疇,錯誤地以為語言范疇會迫使人們以特殊的方式認識生物范疇,殊不知人們只會按照客觀事實來認識這個世界。所以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是人們通過感覺器官在對世界體驗的基礎上經過認知加工而成的,即人類的認知和語言來源于實踐(王寅,2005:65)。沃爾夫另外一個更遭人詬病的例子便是沃爾夫誤稱愛斯基摩人對雪的詞匯比英文來的多得多,以此推斷出語言對思維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與此相反的是,語言學家近幾年的研究發現,他們并沒有400個描寫雪的字詞。語言學家蒲朗(Geoffrey Pullum)在他的文章《愛斯基摩詞匯的大騙局》(The Great Eskimo Vocabulary Hoax)中稱最多只有12個,與英語也相差無幾。就像列寧指出的那樣,思維永遠不能從自身中,而只能從外部世界中汲取和引出存在的形式。唯物主義和自然科學完全一致,認為物質是第一性的東西,思維是第二性的東西(列寧,1988:34,39)。由此可以看出,語言自然不是決定思維最重要的因素。語言學家卡塞維奇也認為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在客觀現實是人類思維首要決定因素的前提下,它對形成過程極為復雜的人類思維來說是不具有解釋效力的。他特別指出,所謂的客觀現實便是人不斷在改造自然和社會的過程中產生的各種關系與需要,語言相比較而言作用是次要的。不同民族形成的歷史條件和生活條件各不相同,所以這些需要也各不相同,這也就導致了語言的差別。例如以中國古代為例,馬和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所以古代中國人對馬的區分非常嚴格,跟“馬”有關的詞匯就有很多:跑不快的馬叫駑,赤色的馬骍,青白相間的馬叫驄,黑色的馬叫驪,黑鬃黑尾的紅色馬叫騮,淺黑帶白色的馬叫骃,黃色的馬叫驃等等。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變化,火車、汽車和飛機等交通工具的不斷涌現,馬不再是人們主要的交通工具和運輸工具,所以人們不再嚴格區分這些顏色各異的馬。因此,其名稱大大減少,只剩下“馬”這個的類概念詞,其他的詞大量消失。
羅常培(1989)說,一個時代的客觀社會生活,決定了那個時代的語言內容。也可以說,語言的內容足以反映出某一時代社會生活的各面。社會的現象,由經濟生活到全部社會意識,都沉淀在語言里面。按此說法,原始的象形文字便提供了客觀事實決定語言的最好例證。以中國古代表示十二生肖的甲骨文為例,每個字都如同一種最早期的印象畫,以來作文字使用,而這些又與所代表的東西,在形狀上很相像。把要表達物體的外形特征,具體地勾畫出來,每個字都以客觀事物為標準,加以濃縮和簡化。雖然這種對現實的模仿還僅僅停留在比較粗淺與原始狀態,但即使這種原始的語言也不能脫離現實而存在。下圖中的用來表達中國傳統12生肖的甲骨文基本上都能讓人一眼看出其代表的事物。

因此要了解語言及其發展的規律,就必須把語言同社會的歷史,同創造這種語言、使用這種語言的人民的歷史密切聯系起來研究。在沒有發明音節文字和字母文字之前,原始人以這種書寫方式對外部世界的記錄,對宇宙人生的冥想,對天地人神鬼的探索,對萬事萬物的起源等進行純樸而又不管哲理的解釋。所以斯大林(1963)才說,語言是屬于社會現象之列的,從有社會存在的時候起,就有語言存在。語言隨著社會的產生和發展而產生和發展,語言隨著社會的死亡而死亡,社會以外是沒有語言的。
正如上述模型所示,語言決定思維固然不可信,但是聲稱兩者毫無關系,也是錯誤的。波普在其“三個世界”理論中也反復強調客觀世界、思維和語言三者之間的相互作用,相互影響。語言的特殊性在于,它既為人所造,為客觀現實所決定,然而一旦被創造后又有自己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對世界1和世界2有著巨大的反饋作用。
現代認知語言學也不斷證明了一方面人類的思維和語言來源于實踐,即對客觀世界的不斷改造;另一方面又強調主客觀互動,承認思維和語言具有一定的主觀性。薩丕爾指出,人類通過語言來認識世界,說不同語言的人的世界觀也不相同?,F代語言學鼻祖索緒爾也曾說過,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常會在它的語言中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構成民族的正是語言。同一客觀事物在不同語言中的著眼點和劃分可能大不相同,因此,不同語言的人辨別事物的能力也是不同的。正如Lakeoff(1987,52-54)所說:“世界各地的人們對事物分類的種種方式不僅使一般西方人感到莫名其妙,而且也難倒了西方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痹谒拿杜?、火和危險事物:范疇揭示了人思維的什么奧秘》中就講到了一種澳洲土著語德伯爾語。在這種語言中,世界上的所有語言都被分到四種不同的范疇(見下圖):

I.Bayi:男人和動物;II.Balan:女人、水、火和打斗;III.Balam:非肉類食物;IV.Bala:不在上述三種范疇以內的所有事物。顯然這種分類方式不同于其他語言,是其特定文化的產物。人類意識的發展與人類對自然界間斷的識別密切相關。人本質上就是一種能分類的動物,人類能持續生存于地球,依賴于對自然界中相同和不同事物識別的能力,并能在語言上區分它們,這是分類的基礎。長期在中國西雙版納地區工作的野外植物分類學家發現傣族原住民的植物識別率不低于分類學家,在他們的語言中存在著和一般植物分類不同的系統,且所需時間比分類學家少。生活在森林中的原住民在長期利用植物資源的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民族森林文化,形成了本民族的植物分類系統。傣族對植物的定義為hong ebin,指從土地上長出來,有生命的東西,并把植物分為栽培和野生2大類。他們對植物的命名也采用“雙名法”:前邊一詞代表植物的生活型或者經濟用途。按生活型分,傣族把植物分為Mai(木本)、Ya(草本)、Hei(藤本)、Gu(蕨類)和Man(塊根)等類型;按經濟型分,把植物分為Ma(果樹)、Pa(蔬菜)、Kao(五谷)、Tu(豆類)和Luo(花卉)等。第二個詞則進一步闡明植物的特征(如形態、顏色和氣味等)、特性(如生長特點和特殊性狀)、用途、生境、種源等。例如:燈臺樹(Alstonia scholaris)傣名為Mai(樹木)、Dingbie(鴨子腳板),表示這種植物是樹木,且其葉片輪生,小葉細長如鴨腳板。以下是傣族植物分類系統圖解。

他們的這種分類方法或多或少地與其他語言中植物分類存在不同。比如,他們和生活在撒哈拉沙漠附近說柏柏爾語的人由于其周邊環境的影響及動植物種類的匱乏,他們對植物分類上顯然存在較大差別。由此可見,語言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最有效工具,不斷促進人們的推理能力,也影響著對現實世界的認識,正確的認識會產生改造世界的動力,這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強調的主觀能動性。
據上觀之,語言與思維的關系是一個常提常新的問題,本文從波普的“三個世界”理論出發,對世界1,世界2,世界3的內在機理作出闡釋,引進“世界1”,即客觀現實這個決定因素,為語言和思維關系的研究提出一個新的角度。從哲學語言學人類學等學科多方面對該理論進行考察,無疑將推動其不斷向前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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