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光清
20世紀80年代初期,隨著一些農民自主進入工礦企業務工或者進入城鎮經商務工,“農民工”概念開始出現,目前已經成為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概念。但是,“農民工”概念也引起了一些專家學者的質疑。吳忠民認為,應當逐漸淡化“農民工”或“民工”的稱謂,逐漸將之分別改稱為不同行業、部門、單位中的“員工”、“工人”或“職工”等等。[1]賀漢魂、皮修平認為,“農民工”是一個帶有時代局限性和歧視性的概念,不宜再提。[2]厲有為認為,農民工的稱謂把這一群體界定為農民,而沒有界定為工人,應當以他們從事的職業來稱謂他們。[3]李永海認為,“農民工”稱謂與當前中國社會發展趨勢相背離,其消極影響正在增大。[4]汪勇認為,“農民工”概念蘊含著“農民”、“市民”與“農民工”的區別,“外地人”與“本地人”的區別,“體制外”與“體制內”的區別等。[5]葉育登、胡記芳等通過調查研究發現,“農民工”稱謂對他們的社會認同帶來了明顯的負面影響,應改變農民工稱謂,轉變農民工身份,從而改善群際關系,實現社會公正。[6]盡管存在對“農民工”概念的質疑,而且“農民工”概念確實具有許多不合理性,但是,這一概念近年來使用的頻率卻非常高。
為什么一個不合理的概念被廣泛使用,甚至于一些人認識到了它的不合理性而仍然在使用呢?這一問題不能不引人深思。筆者認為,由于在制度設定、話語建構與社會合意之間形成了對“農民工”概念的“漩渦效應”①在自然界中,漩渦是具有旋轉中心的獨立旋轉體系,如龍卷風、水漩渦等。漩渦的旋轉是一個連續性的過程,如果漩渦體內的各個部分之間沒有相互作用,旋轉就會停止或者出現斷裂。在社會領域中,對于“農民工”概念的使用,仿佛存在“漩渦效應”。,對這一概念的制度設定、話語建構與社會合意三者之間不斷相互強化并自我復制,導致這一概念的活力不斷增強,使質疑和消解這一概念的難度極大。可以說,一定的社會制度為某一特定問題或現象的產生、形成和固化提供了制度基礎,為人的信仰、意識和行動取向設定了共同遵循的基本準則和規范。在這種制度背景下,不斷重復的話語為某一特定問題或現象提供了符號系統,強化了社會中相同或相近的信仰、意識和行動取向,并使之表現得更加明晰。在此基礎上,通過對相同或相近的信仰、意識和行動取向的他人認同與自我認同,這種相同或相近的信仰、意識和行動取向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合意,特定社會問題或現象的社會認同感也不斷得到強化。由此,這種針對某一特定事物的制度設定、話語建構和社會合意之間又不斷相互強化,并使這三者具備更加強烈的自我復制能力而難以控制,從而形成一種漩渦效應。這樣,關于某一特定事物的制度設定、話語建構和社會合意之間就會形成相互不斷強化而無法停頓的狀態,仿佛一個漩渦。
“農民工”概念的使用正是陷入了這樣一個漩渦。制度設定提供了“農民工”概念形成的制度背景和社會規范,在制度層面預先設定了“農民工”的身份、地位和社會角色;政府、學術界、新聞界和其他社會領域通過“農民工”話語建構了一種符號系統,強化了“農民工”的話語體系;社會合意賦予“農民工”概念與“農民工”身份的社會合法性,并使之具備了內在的強制性;同時,這種對“農民工”的制度設定、話語建構和社會合意又相互強化,形成了一種漩渦效應,使這一過程不斷深化而難以停頓。在這種漩渦效應中,相同的認識得到強化,不同的觀念和質疑被忽略,即使出現對這一概念的質疑,也會被這種漩渦效應所湮滅。這樣,就使得“農民工”概念的不合理因素難以被充分認知,其使用頻率不斷增大,從而不斷強化“農民工”群體的特定社會身份和邊緣化地位。
制度不僅提供了人或者組織的行為規范、規則和慣例,而且設定和塑造著人或者組織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角色。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C·諾思(Douglass C.No rth)認為:“制度是一系列被制定出來的規則、守法程序和行為的道德倫理規范,它旨在約束追求主體福利或效用最大化利益的個人行為。”[7](P225-226)他認為:“制度提供了人類相互影響的框架,它們建立了構成一個社會,或更確切地說一種經濟秩序的合作與競爭關系。”[8](P225)制度作為規范、規則和慣例的總和,是社會秩序的主要構成因素,有利于人或者組織獲取一種共識信念,從而使得人或者組織的行為具有穩定性和可預期性。政治學家也非常重視對制度及其作用的研究。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P·亨廷頓(Sam uel P.Huntinton)認為:“制度就是穩定的、受珍重的和周期性發生的行為模式。”[9](P10)歷史制度主義總體上感興趣的是影響行為者如何界定他們的利益、如何塑造他們與其他群體權力關系的所有國家與社會制度。[10](P2)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將制度界定為嵌入政治機構或者政治經濟的組織結構中的正式或者非正式的程序、規則、規范和慣例。制度的范圍可以包括從憲政秩序的規則、官僚體制的標準運作程序到主導工會行為及銀行—企業關系的慣例”[11]。歷史制度主義認為,制度不僅提供了對于策略有用的信息,而且還影響著行動者的身份認同、自我印象和偏好。[12]簡單地說,制度是關于人或者組織的行為規范、規則和慣例的總和,它包括正式規則和非正式規則。制度規定和塑造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人或者組織在社會行為中的地位、角色和權利。
戶籍制度是“農民工”概念形成和被廣泛使用的至關重要的制度背景。戶籍制度是20世紀50年代在特定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背景下,特別是為了在資源有限的條件下實施重工業優先發展的趕超戰略而實行的一種政策措施。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糧食和其他主要農產品緊缺的問題開始暴露出來。面對這種局面,1955年8月,國務院發布《農村糧食統購統銷暫行辦法》和《市鎮糧食定量供應暫行辦法》,規定農民吃自產糧,城鎮居民實行糧食按人定量供應,糧食供應與戶口直接聯系在一起。1955年11月,國務院發布《關于城鄉劃分標準的規定》,確定“農業人口”和“非農業人口”作為人口統計的標準,中國人口從此開始分為“農業人口”與“非農業人口”兩種類型。中國政府從1953年4月到1957年12月多次發出指示,要求各地勸止、防止和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1958年1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以下簡稱《戶口登記條例》)。該條例第十條規定:“公民由農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的證明,向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辦理遷出手續。”[13]該條例第十五條規定:“公民在常住地市、縣范圍以外的城市暫住三日以上的,由暫住地的戶主或者本人在三日以內向戶口登記機關申報暫住登記,離開前申報注銷;暫住在旅店的,由旅店設置旅客登記簿隨時登記。”[14]這一條例第一次以法律形式將城鄉有別的戶口登記制度與限制人口遷移制度固定下來,它標志著中國以嚴格限制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為核心的戶籍制度的正式確立。這一條例與相關法律、法規、規章、政策結合起來,共同構筑了中國獨特的二元戶籍制度體系。
與一般意義上的戶籍制度主要是登記人口基本信息、確認公民身份、掌握人口數據,從而為社會管理提供依據不同的是,中國戶籍制度表現出一些顯著的特點:第一,對人口遷移流動進行嚴格的行政控制。在《戶口登記條例》頒布后,國家又發布了一些進一步限制農村人口向城鎮遷移流動的補充性規定,從而在相當大程度上堵住了農村人口自主向城市遷移流動的途徑。自此以后,直至20世紀80年代初期,農民要跨越城鄉隔離這一門檻非常困難,政府對人口流動的控制非常嚴格。[15]第二,戶籍制度與公共服務、社會福利制度掛鉤。按照戶口性質和戶口地域分配社會資源,使不同戶口性質、不同地域人口在權利上出現了極大的不平等,非農業人口獲得了許多特權,客觀上形成了城鄉對立和城鄉分割。第三,戶口性質帶有濃厚的“世襲”色彩。戶籍制度下的戶口身份是一種終身的和世襲的身份,一個人的戶口性質并不取決于他的努力程度或者其他因素,而是取決于他出生時父母的戶口性質。農民這一本來只表示職業的全球通用的稱呼,在中國卻成為代表絕大多數國民的一種身份標簽。
正是在這種獨特的制度背景下,“農民工”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才得以產生,并被廣泛使用。也許其他國家就是因為沒有像中國這樣的戶籍制度,它們在城市化進程中,才沒有出現“農民工”這一獨特的社會群體。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雖然允許農民進入城市經商或打工,但他們“農民”的身份難以改變,以至于這些從農村出來的務工人員,雖然不再從事農業生產活動了,但他們的身份仍然是“農民”。同時,對他們的稱呼,一種身份與職業混合的稱呼——“農民工”產生了。在這種制度背景下,從農村出來的務工人員的“農民”身份不會變,他們不再從事農業生產活動了,職業狀況是“工”了,正好稱之為“農民工”。如果不考慮“農民工”這一概念所帶有的社會偏見與社會歧視的特性,它是一個非常簡明清晰的事實陳述性概念:“農民”指身份,“工”指職業。從這一層面而言,正是由于具備了這種簡明清晰的特性,“農民工”這一概念在20世紀80年代初出現后一直沿用至今。
“農民工”概念直接產生于這種制度背景,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制度預先設定了“農民工”的身份、地位和社會角色。第一,由于嚴格限制人口流動的戶籍制度及其相關制度的存在,“農民工”即使不再從事農業生產活動,甚至完全離開了農村,他們的身份仍然是農民,不過又表現出“非工非農”、“亦工亦農”的尷尬特點。第二,由于戶籍制度及其相關制度所規定的公共服務和社會福利都與戶籍掛鉤,也就是說,公共服務和社會福利一般只提供給當地戶籍人口,這種制度預先設定了離開戶籍所在地的人員會處于一種被邊緣化的社會地位,因此,大多數“農民工”處于被邊緣化的社會地位。第三,由于戶籍制度設計了一種二元對立的公共產品分配制度,并在事實上形成了城鄉對立和對農民的剝奪,只要這種制度不變革,對農民的剝奪就難以徹底改變,對“農民工”的剝奪只是對農民剝奪傳統的延續,只不過是以一種新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
事實上,改革開放以來,盡管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對戶籍制度形成了強大的沖擊,戶籍制度限制人口流動的基礎事實上已經動搖,但是,戶口遷移和人口流動仍然被嚴格管制,以戶口定身份的規則并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16](P119)當前,中國戶籍制度也在不斷調整和改革,但是,小城鎮戶籍制度改革根本無法解決城鄉二元社會結構的深層次矛盾,而大中城市的戶籍制度改革由于受到就業、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諸多因素的影響,改革的步伐十分有限。在戶籍制度影響下,即便社會中的某一群體突破了戶籍制度對于人口流動的限制,但也無法突破戶籍制度在其他方面(例如,社會身份、福利待遇和公共服務等)的限制。因此,在這樣的制度背景下,“農民工”概念的產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這一群體的特定社會身份、社會地位和社會角色已經基本被設定,并且很難發生變更。
由于受制度條件、文化環境、認知能力和主體自身等因素的影響與約束,主體在認識客體的過程中,對客體的認識會帶有主體自身一定的特性,或者反映主體自身一定的需求,并且,這種認識特性會對主體行為產生深刻的影響。也就是說,主體在認識客體的過程中會對客體進行主觀建構,并會對主客體雙方及其關系產生影響。這一建構過程只有通過一定的工具或者中介才能表現出來,這種工具或者中介就是話語。一般來說,話語是指已經說出來的話,沒有說出來的不叫話語,也不是話語分析所要研究的對象。[17]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 ichel Foucault)對話語和話語權的內涵進行了研究,提出了“話語即權力”的觀點。他認為,“話語”意味著一個社會團體依據某些成規將其意義傳播于社會之中,以此確立其社會地位,并為其他團體所認識的過程。[18](P159)他非常強調“話語”的重要性,認為人類的一切知識都是通過“話語”獲得的,任何脫離“話語”的東西都是不存在的,人與世界的關系就是一種“話語”關系。[19](P159)同時,話語權作為一種潛在的現實權力,更大程度上體現的是一種社會關系。英國學者諾曼·費爾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認為:“話語實踐在傳統和創新兩方面都是建構性的:它有助于重塑社會(社會身份、社會關系、知識和信仰體系),同時,它也有助于改變社會。”[20](P65)
在社會學史上,與建構論的社會問題理論相似的是標簽理論(labeling theory)[21]。標簽理論是以社會學家埃德溫·M·萊默特(Edwin M.Lement)和霍華德·貝克爾(Howard Becker)的理論為基礎而形成的一種社會工作理論。他們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初級越軌”,但只有被貼上“標簽”的初級越軌者才有可能走上“越軌生涯”。一個人是否會被貼上越軌者標簽,不僅取決于他的所作所為,而且取決于他所處的社會地位、政治態度、居住社區、民族和膚色,等等。社會學家羅伯特·K·默頓(Robert K.Merton)的“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理論也有助于對這一現象的深入理解。他認為:“自我實現預言是指一個虛假的期望、信念或預測,由于它使人們按所想象的情況去行動,結果最初虛假的東西變成了真實的結果。簡言之,它是產生一種社會實在的過程,而這種社會實在在其他情況下是不會存在的。”[22](P8)為什么會產生這種“自我實現預言”的結果呢?他認為:“在這一行為方式中,一種最初是虛假的但被廣泛接受的預言、期望或信念,最終卻實現了,這不是因為它是真實的,而是因為太多的人把它當做是真實的并以此去行動。”[23](P117)這一理論可以幫助人們更深刻地理解民族、種族、宗教關系以及社會偏見和性別歧視。
從話語分析的角度看,“農民工”中的“農民”與“工”這兩個詞是一種極為尷尬的組合,它沒有直接表明這一群體是“工”還是“農民”,而是表現出一種“非工非農”、“亦工亦農”的矛盾。而這一特征又正是“農民工”這一概念的巧妙之處。按照語言習慣,職業稱謂一般都非常直接,在農村工作的人稱“農民”,在工廠工作的人稱“工人”,經商的人稱“商人”或“老板”。這些稱謂都是按他(或她,以下省略)現在從事的職業來稱呼的,而與其原來的戶籍身份無關。如果按照這個稱謂邏輯,農民離開農村,從事非農產業,也應該按照他從事的職業來稱呼。事實上,有些農民離開農村,從事其他工作后,也確實是按照他后來從事的職業來稱呼的。例如,有的農民參軍入伍了,被稱為“軍人”,沒有被稱為“農民軍”;有的從事教育工作,被稱為“教師”,沒有被稱為“農民教師”;有的被正式招工,當了工人,被稱為“工人”,也沒有被稱為“農民工”。那些自主離開農村、進入工礦企事業單位務工的農民,按照這一邏輯推理下去,也應被稱為“工人”。但是,非常遺憾的是,人們發明了一個新的概念,把他們稱為“農民工”。這成為“農民工”話語建構的開始,并由此展開了對“農民工”話語建構的過程。可以說,話語建構在“農民工”這一概念的形成和使用過程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這種對“農民工”的話語建構過程符合制度設定的需要,特別是與戶籍制度及其相關制度密切相關。戶籍制度已經實行了50多年,在此期間,農民與工人之間的差別(尤其是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的差別)變得非常清晰,并且在社會成員的心里已經根深蒂固,“農民工”概念廣泛使用的社會心理基礎就在于人們“骨子里”強烈的工農差別意識。在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看來,這無疑是話語構建的語言的“溫和的暴力”(the gentle violence)。皮埃爾·布迪厄認為,哪怕是最簡單的語言交流也不是純粹的溝通行為,問題涉及被授予特定社會權威的言說者與在不同程度上認可這一權威的聽眾之間結構復雜、枝節蔓生的歷史性權力關系網。[24](P287)“農民工”一詞的高頻率和長時間使用,實質上就是這種語言的“溫和的暴力”的不斷演練。被貼上標簽的“農民工”成為愚昧無知、落后骯臟的符號象征,成為其他各個社會群體都可以鄙視和欺凌的“另類”社會群體。這使一種語言的“溫和的暴力”轉變成了一種溫和的社會暴力,通過一種并不激烈和看似并沒有強制性的方式在潛移默化中迫使這一群體不得不接受話語標識賦予他們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
不斷重復和反復操練的“農民工”話語使這一群體成為語言“溫和的暴力”的犧牲品,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定格他們社會身份與社會地位的重要因素。可以說,這一話語不但強化了其他社會群體把農民工視為邊緣群體的觀念,從而影響到針對該群體的資源分配和社會政策,進一步穩固了“農民工”社會地位的邊緣化。更為嚴重的是,這種話語過程也強化了“農民工”群體自身的社會邊緣化意識,使得該群體中的大多數人自身同樣認同這種話語,成為語言的“溫和的暴力”下的“順民”,并往往把自己的命運歸咎于自己的出身,或者命運的安排,從而自覺接受這種現實,在其他社會群體面前存在強烈的自卑心理,甚至是自慚形穢。也就是說,一旦他們接受了“農民工”話語強加給他們的身份標簽,他們就會更加自覺接受并服從社會對他們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的安排。這樣,又造成了羅伯特·K·默頓所說的那種“自我實現預言”的結果。也就是說,“農民工”陷入了“自我實現預言”的陷阱,導致他們真正成為社會中的邊緣人或者邊緣群體。
一般意義上的合意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主體就一定事項作出一致的意思表示。一般來說,合意是一個私法上的概念,其所隱含的前提是合意雙方當事人必須地位平等,合意的對象應當是私法中的事項。意大利學者魯伊吉·拉布魯納(Liugi Labruna)追溯了合意的歷史,認為:“合意(consenso)不僅是民法法系和普通法系的傳統,而且是現代契約法的基礎。人們可以在古老的地中海人民——羅馬人的法律中,尋覓到合意主義的諸淵源。該諸淵源孕育了作為債的雙方當事人意愿的完全協商一致。”[25](P360)他認為,合意是債的基礎,他說:“如果沒有合意,如果沒有當事人的意愿的碰撞,就不會產生契約之債,因而也就不會抽象地產生法律關系構成的資格方式。”[26](P362)隨著公、私法融合趨勢的加強,原本涇渭分明的公、私法中特有的一些原則和制度,也逐漸延伸至對方領域,成為公、私法上共有的原則和制度,同時,也進一步延伸到社會領域。合意中蘊涵著豐富的平等、自由、協商、合作、信用的精神,有助于社會經濟關系、人際關系等各方面關系的正常孕育和發展,合意對促進國家與個人之間關系的協調、國家各項政策和方針的順利執行都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和作用。
社會中所有人意志的合意就是社會合意。①社會合意與盧梭提出的公意并不完全相同。盧梭認為:“我們每個人都以其自身以及全部的力量共同置于公意的最高指導之下,并且我們在共同體中接納每一個成員作為全體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見盧梭:《社會契約論》,2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社會契約的目的是證明政治權威的合法性,同時對政治權威加以限制。盧梭認為,公意不是由某一個人指定的,而是通過全體成員的共同討論和投票形成的,每個人在投票時都說出了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意見,于是從票數的計算就可以得出公意的宣告。為了使公意能成為真正的公意,盧梭認為必須使每個公民都帶著自己的愿望作為個人加入投票。人們在服從通過“公意”制定的法律時,等于服從他們自己的意志。盧梭還對公意與眾意進行了區分。他認為公意著眼于公共的利益,眾意則著眼于私人的利益。更明確地說,社會合意是指全體社會成員因維護共同利益經相互協商而達成的對社會事務及其相互關系相近或者相同的看法。社會合意與自然人意志不同。自然人意志是指自然人所持有的一種心理現象,是自然人基于理性和思考,做出符合自己最佳利益的判斷,而社會合意不是所有社會成員個人意志的簡單相加,不是社會成員個人利益最大化的總和,也不是單純的少數服從多數,而是社會成員遵循特定程序經過協商而對公共利益所達成的合力意志,是一種公共利益的需求均衡。[27](P108)從一定意義上說,社會合意不是個體理性的最大化,而是集體理性的最大化。
社會合意具有以下特征:第一,一致性。社會合意意味著社會成員對某一事務或問題有大致相近或相同的看法。從社會認知的角度看,一致性必須經過一定的比較和鑒別才能體現出來,社會合意是社會成員在一定時期內經過利益磨合和權衡而達成的一致。第二,均衡性。均衡是博弈論的核心概念,是指博弈達到的一種相對穩定或平衡的狀態,沒有哪一方有足夠理由打破這種均衡。社會合意一旦達成,就意味著社會成員所選擇的策略達成了均衡,從而形成一種相對穩定或平衡的狀態,任一社會成員在這一問題上都難以做出其他的策略選擇。第三,權威性。權威可以使眾多獨立社會成員的行動保持有秩序的狀態,或者被協調起來在合作中實現某一特定目標。對權威的接受,不是通過武力等暴力威脅進行強制實現的,而是通過教育、傳承、勸導等方式使處于同一共同體中的成員自愿接受。社會合意在社會生活中能夠依靠社會成員公認的威望和影響而形成較強的支配力量,從而具有權威性,并形成一定的強制力。
當前,對“農民工”概念的社會合意通過制度設定和話語建構已經形成。皮埃爾·布迪厄認為:“任何一種權力都要行使符號暴力,即都力圖強加各種意義,通過掩蓋那些作為自身力量基礎的權力關系,來促進人們將這些意義都視為合法之物。”[28](P291)由于戶籍制度形成的工農差別意識在社會成員中根深蒂固,加上對“農民工”概念的話語建構,于是人們不假思索地使用“農民工”這一概念,并不覺得有不妥之處。這種不假思索的隨意使用,一方面表明“農民工”這一概念已經成為人們難以擺脫的話語定勢,人們在潛意識中已經將“農民工”群體看做是既不同于農村人也不同于城里人的一個特殊群體;另一方面也表明人們已經成了話語溫和暴力的俘虜,接受了“農民工”話語的合法性,從而不自覺地在社會生活中通過經常性使用“農民工”這一概念來不斷強化和捍衛這種合法性,使“農民工”這一概念進一步合法化。也就是說,人們通過不自覺地使用這一概念,事實上也加入了這一概念的合法化過程。
值得重視的是,對“農民工”概念的社會合意實質上形成了對“農民工”群體的社會排斥與社會剝奪。“農民工”概念反映出這一社會群體的身份是農民,因為他們是農業戶口而不是非農業戶口,但他們的職業又不同于農民,他們相當長時間生活和工作在城鎮,從而構成中國社會一個龐大的特殊社會群體。這樣,在城鄉二元社會結構的夾縫中,似乎產生出由流動人口②流動人口包括非農業戶口的流動人口和農業戶口的流動人口。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2010年,中國有流動人口約為2.2億人。其中,農業戶口的流動人口就是“農民工”,他們是流動人口的主體。不過,“農民工”還包括一些“離土不離鄉”的人,也就是在當地從事非農產業的非流動人口。所組成的第三元社會,由此,中國社會結構又似乎變成了一種三元社會結構。這樣一來,在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城市化快速發展的過程中,在戶籍制度基礎上形成的城鄉二元社會結構的強大慣性就造成了這樣一種后果:在大量人口向城鎮聚集的過程中,城鄉一體化與城鄉融合并沒有出現,而是在城鄉二元社會結構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個處于城市社會和鄉村社會之間的邊緣社會。①徐明華等認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二元結構不但沒有弱化,反而有強化的趨勢,而且產生了以城市農民工為第三元的三元社會結構,從而對中國經濟社會的穩定和發展帶來不利影響。參見徐明華、盛世豪、白小虎:《中國的三元社會結構與城鄉一體化發展》,載《經濟學家》,2003(6)。張忠法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在發達地區的城鄉內部,由于外來農民工和當地居民在制度安排與政策措施上的較大差別,已經產生較明顯的新的二元結構現象。參見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中國農村勞動力資源開發研究會聯合課題組:《我國走出城鄉二元結構戰略研究(上)——新農村建設中農民工及城鎮化有關問題研究》,載《經濟研究參考》,2006(69)。三元社會結構既是一個經濟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受到很多非經濟因素的影響,目前很難通過單純的市場力量予以解決。[29]
在這種三元社會結構之下,作為流動人口主體的“農民工”實際上受到雙重排斥:一是鄉村社會的排斥,二是城市社會的排斥,他們在事實上成為一個被嚴重剝奪的社會群體。“農民工”生活和工作在某一城鎮之中,但是他們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又沒有獲得當地城鎮的認可,盡管他們已經進入城鎮居住、工作和生活,但是沒有被納入流入地城鎮的社會福利和公共產品的分配體系中,在醫療衛生、子女教育、勞動保障、社會保險等方面都很難享受到與流入地戶籍居民同等的待遇,并且他們與流入地戶籍居民之間的社會融合存在很大問題,因而在相當大程度上他們被排斥在城鎮社會生活之外。徐勇認為,中國農民創造了“中國奇跡”,農民勤勞、節儉、算計、互惠、人情、好學、求穩、忍耐等理性的擴張創造了“中國奇跡”。[30]毋寧說,這一奇跡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犧牲“農民工”利益來實現的。而正是因為犧牲“農民工”利益換得了整個社會巨大的收益,并使其他社會群體成為一定的受益者,也就更進一步強化了對“農民工”概念的社會合意。
“農民工”這一概念當前處于制度設定、話語建構、社會合意的漩渦效應過程之中。由于戶籍制度設定的先賦身份是對農民不公平的預先規定,農民在社會生活的起點上就是不公平的,他們難以擺脫農業戶籍的束縛,即使離開農村,不再從事農業生產,身份仍然是農民,被隔離在流入地的公共服務和社會福利體系之外,無法有效地在流入地確定自己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與此同時,對“農民工”的話語建構形成了一種溫和的話語暴力,使“農民工”這一概念被廣泛使用,任一社會群體都會無意識地使用這一話語,從而固化了這一概念。在此基礎上,“農民工”概念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同和社會支持,具備了普遍的社會合法性,從而形成一種社會合意。由此,對“農民工”概念的制度設定、話語建構與社會合意三者之間相互強化,并形成具有內聚力的漩渦效應,導致這一概念的活力不斷增強,并難以被質疑和消解。
因此,要消除“農民工”概念,可以通過變革相關的制度設置,消解對“農民工”概念的話語建構和消除其社會合意來實現。應當明確,表面上力量很強、高速運轉的這種漩渦效應,只要打碎其中的任一環節,它就會停止,因為,作為一種不合理的東西,它本身就存在著嚴重的脆弱性,并非完全是堅不可摧的。隨著社會的發展與進步,這一帶有偏見和歧視性的概念必然成為歷史。
[1]吳忠民:《應當逐漸淡化“農民工”的稱謂》,載《中國經濟時報》,2003-05-20。
[2]賀漢魂、皮修平:《“農民工”:一個不宜再提的概念》,載《農村經濟》,2005(5)。
[3]厲有為:《關于農民工的話題》,載《中華工商時報》,2005-03-04。
[4]李永海:《應盡快淡出“農民工”稱謂》,載《中國工運》,2005(8)。
[5]汪勇:《“農民工”稱謂的歷史演變及其啟示》,載《南京社會科學》,2007(11)。
[6]葉育登、胡記芳:《“農民工”稱謂對民工認同狀況的影響》,載《浙江學刊》,2009(1)。
[7][8]道格拉斯·C·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1。
[9]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
[10]Kathleen Thelen and Sven Steinmo.“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in Comparative Politics”.in Sven Steinmo et al.(eds.).Structuring Politics:H 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in Com parative Analysis.Cam 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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