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醫大師周仲瑛辨治癌癥四則

●蘭承祥 李柳 指導:周仲瑛

南京中醫藥大學周仲瑛教授(以下簡稱“周老”)是當代著名中醫臨床大家、國醫大師，在臨床上診治了大量的癌癥患者，積累了豐富的治療經驗。筆者有幸跟師周老臨證揣摩，稍有心得。現就周老中醫辨治癌癥的四則病案淺析如下:

1 病因病機探討

癌癥的病因既有外感六淫、內傷七情、飲食勞倦及稟賦不足，亦有發病后體內的病理產物作為第二病因，如毒、瘀、熱、痰、濕等對人體的進一步損害。以上種種均可導致臟腑陰陽氣血功能失調，正氣虧虛，氣滯、血瘀、痰凝、水飲、毒邪等相互搏結，留滯不去，結而成癥。《中藏經·論癰疽瘡腫》認為“五臟六腑蓄毒之不流”是導致癌癥發生的重要原因。《醫宗必讀》曰:“積之成者，正氣不足而后邪氣踞之。”周老認為:癌癥總屬癌毒蘊結，氣血失調，正氣受損，正虛為本，邪實為標，標本互為因果。根據發病臟腑經絡部位的不同，病因病機各有偏重，如肺癌、食管癌偏重痰瘀阻滯，胃癌、腸癌偏重濕熱蘊結，淋巴癌、血癌偏重熱入營血等。癌病病機表現錯綜復雜，多為復合病機，毒蘊、痰凝、血瘀、氣滯等幾種證候兼夾并存，往往多臟同病，虛實并見。

2 治法方藥特點

周老的治法特點:總原則為祛邪抗癌解毒，調和臟腑氣血，扶正培本，強調標本同治。祛邪、扶正貫穿治療始終，但具體到每個患者，主次輕重各有不同。祛邪重在消除痰(飲、水、濕)、郁、火、瘀、毒的凝結，扶正重在補益氣血陰陽。癌癥多為陽毒，易傷陰津、耗元氣，治療宜用益氣養陰，平補肝腎之法，忌用辛溫大熱，香燥耗血之品。久病入絡，疏通血脈，通絡化瘀也是周老臨證常用治法之一。同時，周老善用復法組方，注重升降結合、補瀉兼施、寒熱并用、斂散相伍、陰陽互求、表里相合、氣血互調、多臟兼顧，以切合癌病的復雜病機。

周老的用藥特點:常用清熱解毒藥如金銀花、連翹、菊花、蒲公英、蛇舌草、半枝蓮、龍葵、白毛夏枯草、魚腥草、敗醬草、黃芩、黃柏、梔子等;常用活血祛瘀藥如丹參、赤芍、桃仁、紅花、三棱、莪術、土鱉蟲、炮山甲、水蛭、雞血藤、鬼箭羽、三七等;常用化痰軟堅藥如法半夏、制南星、炙僵蠶、蘇子、白芥子、白附子、山茨菇、夏枯草、牡蠣、瓦楞子等;常用祛濕泄濁藥如蒼術、藿香、佩蘭、砂仁、豬茯苓、澤瀉、薏苡仁、車前草(子)、墓頭回等;常用理氣解郁藥如柴胡、制香附、郁金、青陳皮、枳殼、枳實、八月札、川楝子、厚樸、大腹皮等;常用的補益藥如黨參、太子參、黃芪、當歸、地黃、首烏、南北沙參、麥門冬、天門冬、石斛、黃精、枸杞子、女貞子、墨旱蓮、龜板、鱉甲、巴戟天、肉蓯蓉、杜仲、續斷、靈芝、紅景天、紫河車、冬蟲夏草等。

周老的配伍特點:按君、臣、佐、使配伍藥物，主藥多、藥味多、常規劑量、療程長。癌癥患者病情復雜，多種證候并見，復法大方可以兼顧到多個方面，主藥往往3～5味，合成1劑20～30味藥的大方。在治療過程中，依證候變化守方增減藥味。周老所用藥物劑量一般均在常規范圍內，劑量太輕，病重藥輕達不到療效;劑量過大，又恐加重脾胃運化負擔。藥物寒熱偏性不宜過大，以免苦寒敗胃，或溫燥傷胃，或引起身體過強的藥物反應，或出現毒副作用。

3 病案舉隅

3.1 食道癌術后案 陳某，男，48歲。初診(2010年6月20日):食道癌術后左側胸部疼痛難忍1月余，一直用止痛藥控制，停藥即發。已置氣管支架，咳嗽有痰，色白量多，痰質粘稠，動則咳甚，失眠多夢，便結呈粟狀，3～4日1次。形體消瘦，精神疲倦，納差食少。舌質暗紅，苔黃薄膩，脈細兼滑。辨證:癌病術后，余毒未清，氣陰兩傷，痰熱膠結。治法:清熱解毒，化痰散結，益氣養陰。方藥:炙鱉甲(先煎)15g，南北沙參各 12g，太子參 12g，大麥冬 10g，焦白術 10g，茯苓 10g，炙甘草 3g，仙鸛草 15g，生薏苡仁 15g，法半夏 15g，山慈菇12g，制南星 15g，炙僵蠶 10g，冬凌草 20g，腫節風 20g，澤漆 15g，貓爪草 20g，海浮石 10g，魚腥草 20g，白花蛇舌草 20g，羊乳 15g，鳳凰衣6g，九香蟲 5g，八月札 10g，旋覆花(包煎)6g，代赭石(先煎)20g，公丁香4g，炒玄胡 15g，石打穿 20g，片姜黃 10g，雞血藤 15g，茜草根10g。服15劑，日1劑，煎服2次。半個月后復診，藥后諸證減輕，停用止痛藥，胸痛可忍受，舌脈同前，效不更方，守上方再進，以此方為基礎，隨證加減服藥3月余，諸癥告愈。患者體力恢復，生活自理。

按 本案主癥為胸部疼痛及咳嗽，究其根源乃癌毒未清，痰熱膠結，氣陰兩虛導致筋脈失養、閉塞不通而疼痛;痰熱內蘊，肺氣不宣而咳嗽。治法上以清熱解毒，化痰散結為主，注重益氣養陰。方藥中鱉甲、沙參、太子參、麥冬、白術、茯苓等益氣養陰;魚腥草、蛇舌草、冬凌草、腫節風、貓爪草等清熱解毒;法半夏、山慈菇、南星、僵蠶、澤漆等化痰散結;同時旋覆花、代赭石、丁香、八月札疏理氣機;片姜黃合雞血藤活血通絡;玄胡合九香蟲加強通絡止痛之效。諸藥合用，達到治療目的。

3.2 左下肺中分化鱗癌術后案夏某，男，56歲。初診(2010年4月3日):經西醫檢查確診為左下肺中分化鱗癌，去年10月9日手術，術后化療4個療程。刻下癥見:咯痰帶血，不咳，稍有胸悶氣短，吞咽時食道有疼痛感，食納知味。有高血壓病史，長期服降壓藥控制。舌質暗紅，苔黃薄膩，中有裂紋，脈細弦滑。辨證:癌毒犯肺，痰瘀阻肺，氣陰兩傷。治法:益氣養陰，清解癌毒，化痰祛瘀。方藥:炙鱉甲(先煎)15g，南北沙參各12g，太子參 12g，大麥冬 10g，生黃芪15g，仙鶴草15g，生薏苡仁15g，澤漆15g，山慈菇15g，貓爪草20g，炙僵蠶 10g，夏枯草 12g，腫節風20g，冬凌草20g，白花蛇舌草 20g，半枝蓮20g，炙女貞子10g，旱蓮草10g。服21劑，日1劑，煎服2次。二診(2010年5月1日):近來口干明顯，呼吸不暢，咳少，咯痰不多，偶有胸部悶痛，大便欠實。舌質暗紅，苔薄膩，有裂紋，脈小弦滑。守原方加旋覆花(包煎)5g，茜草根 10g，地骨皮 12g，天冬 10g，焦白術10g。服21劑，日1劑，煎服2次。三診(2010年5月25日):口干仍明顯，多言費力，汗多夢多，大便日解1～2次，不稀，矢氣多，足底怕冷，小腹隱脹痛。舌質暗紫，苔薄膩，脈弦。守4月3日方，改生黃芪10g，加紅景天12g，靈芝5g，黨參 10g，焦白術 10g，茯苓 3g，癟桃干20g。服40劑，日1劑，煎服2次。效果:7月12日復診，諸癥減輕。仍守4月3日基本方依兼證加減繼續治療中，遠期療效有待進一步觀察。

按 本案主證為痰瘀阻肺、氣陰兩傷。癌毒為病，最傷人正氣。去得一分毒邪，便留得一分生機。周老選用祛毒化痰作用強的中草藥如澤漆、山慈菇、貓爪草、炙僵蠶、腫節風、冬凌草等組成基本方，在清解癌毒的同時，選用炙鱉甲、沙參、太子參、麥冬等益氣養陰藥物。縱觀全方，扶正、祛邪并重，既解決當前癥狀，又兼顧長遠療效。

3.3 膀胱腫瘤術后案 蔡某，男，74歲。初診(2010年6月3日):因發現肉眼血尿就診，經檢查確診為膀胱癌1個月，伴有前列腺增生、膀胱結石病變。半月前行經尿道電切術，清除癌癥腫瘤組織與結石，病理檢查:膀胱癌Ⅱ ～Ⅲ級。術后用抗癌西藥每周膀胱灌注1次，現要求中醫配合治療。刻下癥見:尿痛、尿頻、尿急，鏡下血尿(++++)。大便偏稀，1日2～3次，下腹脹滿，壓痛明顯。舌質暗，苔黃膩，中裂，脈細滑。辨證:腎虛陰傷，熱毒積留下焦，濕熱濁瘀互結。治法:清熱解毒散結，滋陰利濕化瘀。方藥:炙鱉甲先煎15g，川萆薢15g，土茯苓 25g，鬼饅頭 20g，白花蛇舌草 20g，半枝蓮 20g，龍葵子20g，生地黃 15g，石上柏 10g，黃柏10g，炒蒼術 6g，仙鶴草 15g，生薏苡仁15g，土鱉蟲 5g，露蜂房 10g，澤漆 15g，澤蘭 12g，澤瀉 12g，地錦草12g，旱蓮草10g，炙女貞子10g。21劑，日1劑，煎 2次服。二診(2010年6月26日):自覺癥狀尚平穩，左足腫痛，有熱感，昨日忍尿后，小便前段有紅赤，尿頻、尿急，大便不實，1日3次。舌邊舌尖暗紅，苔黃膩，中裂，脈滑濡。守原方去土鱉蟲，加懷牛膝10g，冬凌草15g，六月雪 20g，老鸛草 15g。21劑，日1劑，煎2次服。三診(2010年7月18日):近來仍有尿頻、尿急，但解尿通暢，尿檢:隱血(+)，白細胞(+++)。因常有尿路感染，抗生素輸液治療。兩側少腹酸脹感，大便偏爛，日2～3次，夜尿4次。口不干。舌質暗紫，苔中后部黃膩，脈小弦滑。守6月3日方加老鸛草 20g，苦參6g，荔枝草 15g，冬凌草 15g。21劑，日 1劑，煎 2次服。效果:8月13日復診，經中西醫結合治療2個多月，臨床癥狀明顯改善，復查尿檢:紅血球、白血球消失，已停西藥膀胱灌注。小便通暢，無尿急尿痛，夜尿頻2～3次，大便2日1次，質不稀偏干。飲食、睡眠正常，精力有所恢復，生活能自理。囑其常服知柏地黃丸，定期復查。

按 周老在診治本例癌病患者過程中，首先重視治療患者主要癥狀，清熱解毒，祛邪為主，緩病人之急;二是重視中草藥的作用，方中使用大量清熱利濕作用的草藥敗邪毒、化濕熱、清利下焦;三是重視觀察大便性狀次數、通暢情況，以判斷濕熱特別是濕邪的消長去留。周老指出:腎司二便，二便同屬下焦，同排糟粕，生理上互相呼應，病理上互相影響。所以診斷時多方位觀察，治療上綜合考慮。正所謂利小便可實大便，邪有出路則癥狀自愈。

3.4 乳腺癌術后案 楊某，女，33歲。初診(2010年6月11日):右乳腺癌根治術后1月，刻下癥見:右手臂腫脹、僵硬、粗大，不能高抬，皮膚灼熱。舌質暗紅，苔黃薄膩，脈細濡。辨證:術后血脈損傷，局部血瘀氣滯，水濕潴留，瘀熱入絡。治法:化瘀熱通經絡，祛風濕清熱毒，滋養陰血。方藥:炮山甲(先煎)10g，片姜黃 10g，白薇 15g，澤蘭 15g，澤瀉 15g，雞血藤 20g，天仙藤15g，路路通10g，炙僵蠶10g，炙全蝎 5g，廣地龍 10g，川石斛10g，玄參 10g，忍冬藤 15g，海藻10g，夏枯草 10g，制南星 10g。服30劑，日1劑，煎服 2次。二診(2010年7月13日):服中藥1月余，右手臂變軟，肘部以下仍有腫脹，右臂抬舉仍困難。近查有糖尿病，伴頭昏，下肢麻木。舌質暗紅，苔黃膩，脈細滑。守原方去夏枯草，加醋柴胡5g，青皮10g，鬼箭羽15g。再進30劑，日1劑，煎服2次。三診(2010年8月15日):藥后右手臂腫脹消退明顯，疼痛減輕，肌肉變軟有彈性，關節活動較靈活，但右肘關節以下仍時有腫脹，伴頭昏，足麻。舌質暗紅，苔黃薄膩，脈細數。既效，守6月11日方加鬼箭羽15g，青皮10g，伸筋草15g，威靈仙12g。再進15劑，日1劑，煎服2次。效果:守方服藥30余劑，諸癥俱減，時有手足麻木，右手臂發脹，無明顯腫脹，無肌肉關節僵硬，囑其加強鍛煉，間斷服藥。

按 本案中患者所苦之右手臂腫脹疼痛，乃乳腺癌術損傷血脈，熱毒阻滯經絡引起，既有手術因素，也有癌病本身影響。故治療上祛風濕、解熱毒、化瘀熱以祛邪，滋陰養血以扶正。方中路路通、天仙藤配伍使用為周老經驗用藥之一，兩者合用能“通行十二經”、“宣通經隧，導達郁滯”，具行氣活血、疏通經絡、利水消腫之功，尤宜氣血不調、絡阻水停之病證。

綜上所述，癌病的發生，是多種病理因素長久作用于人體，致使正常組織細胞異常分化增生、浸潤轉移，損傷人體正常組織所成。臨床所見，邪氣盛客觀存在，正氣虛亦在所難免，毒邪強弱與正氣盛衰同是癌癥診治的兩個重要方面。扶正、祛邪是治療癌病的根本大法，要分清主次輕重，落實到臟腑經絡陰陽氣血的具體治法當中。標本兼治，邪正同調是治療癌癥的基本辨證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