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勇軍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既判力是指確定判決在實體上對于當事人和法院所具有的強制性通用力,表現為判決確定后,當事人不得就判決確定的法律關系另行起訴,也不得在其他訴訟中就同一法律關系提出與本案訴訟相矛盾的判決;同時,法院亦不得作出與該判決所確定的內容相矛盾的判斷。1確定終局判決之既判力內容主要表現在時間范圍、主觀范圍和客觀范圍三個方面。在民事訴訟關于判決既判力客觀范圍方面,當前的通說認為判決的既判力僅限于判決主文,對于判決既判力是否擴展于判決理由,學界爭論頗大,認識不一。在傳統的民事訴訟理論中,通說觀點認為判決理由不應有既判力,“訴訟標的=申明事項=判決主文判斷=既判力之客觀范圍”2基本上是不言自明的規則。其原因在于判決理由只是為判決主文服務的,其具有手段性、次元性;將判決既判力僅限定于判決主文,有利于保障當事人對爭點處置的自由、保證當事人不受突然襲擊、促進審理順利進行,進而提高訴訟效率;同時,也有利于提高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的靈活機動性。3近年來,也有學者開始探討將既判力擴張至判決理由的合理性和可能性。在行政訴訟法學界,對判決理由的研究相對較少。
本文所探討的“法定”判決理由,屬于法律上明確規定的僅限于行政撤銷訴訟中的五種判決理由(簡稱法定判決理由,包括:主要證據不足、適用法律法規錯誤、違反法定程序、超越職權、濫用職權),不同于前面所指的一般意義上的包括法院審理和推論過程中的一系列事實、法律規定以及論證過程的判決理由。法定判決理由沒有既判力,則在后訴中可能會被做出相異或者矛盾的認定,難免糾紛再起,而且也損害了司法的信譽。同時,對一個行政行為以不同的理由撤銷,所造成的后果不同,4當事人可能會變換理由另行起訴。所以,是否應賦予法定判決理由以既判力?要不要把法定判決理由置于判決主文中以進一步明確判決結果?當事人在判決生效后,能否以不同的法定撤銷理由對同一行政行為另行起訴?這些都是在司法理論和實踐中不容回避的問題。
在不同的法系、法律制度,甚至是不同的法律體系中對于判決理由的理解都不盡相同。英美法系屬判例法,其判決理由是針對特定案件所作判決中應用的法律原則(the lgeal principle),判決理由可以具有拘束力,這也正是判例法的特點。5大陸法系民事訴訟的判決理由一般指作出一個特定的判決結論的道理和根據,包括法律推理及法律推理所依據的建立在證據基礎上的事實、法律條件、價值判斷和政策選擇等;在刑事訴訟領域,對判決理由的認識主要包括以下幾種:(1)指支持現存裁判主文的全部根據,即判決所依據的事實和法律以及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緣由(三要素);(2)指法院判決認定事實以及適用法律這兩個方面的理由(二要素);(3)指支撐裁判所認定的事實和所適用的法律的理由(一要素);(4)限于對裁判決定的法理分析;(5)在實行判例法的英美法系,判決理由是指對判決中所適用的法律原則和規則的論證。6相對來說,第四種認識為我國當前通說。在三大訴訟中,盡管對判決理由的論述不盡相同,但是,基本上在判決文書格式中均設定有事實、理由、判決結果等部分。
我國行政訴訟法第五十四條第(二)項針對行政行為的撤銷判決明確規定了五條理由,即行政行為(1)主要證據不足;(2)適用法律法規錯誤;(3)違反法定程序;(4)超越職權;(5)濫用職權。這就是本文所指的法定判決理由。之所以稱之為法定判決理由,一方面因為它們有法律明確規定,另一方面是其區別于法院在審理過程中依據事實和法律所做的推理過程中所產生的支持判決的理由。這種法定判決理由由法而定,不是由法官依據事實和法律推理的結論,更不包括法定事實和相關的法律。它承上啟下,介于一般判決理由與最終判決之間,既是法院對事實和法律推演的結果,又是法院做出最終判決的明確的法定裁判標準。
與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相比,“法定”判決理由為行政訴訟所獨有,這主要是由行政訴訟審理對象的獨特性所決定的。民事訴訟中有普通的判決理由,但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法定判決理由,因為民事訴訟理由十分龐雜,并且各種理由的因果關系強度及其證明力大小都是不一樣的。民事訴訟中所采用的證明標準(高度蓋然性及或然性權衡標準)和歸責原則(過錯原則、無過錯原則和公平原則)也都不同于行政訴訟,所以民事訴訟從客觀上無法明確以法律的形式規定判決的理由,即民事事實和法律的因果關系結合達到何種程度才能支持判決。而且民事訴訟判決中可以有原、被告雙方互有勝負的“平局”,而在行政訴訟中則只存在被訴行政行為合法或不合法的兩種可能,不存在第三種情況。民事訴訟的判決甚至有時候不以當事人的過錯為依據,這在行政訴訟中是不存在的;刑事訴訟中也只有法官依據事實和法律進行推理的普通判決理由,而沒有法定判決理由,因為在刑事訴訟中法官對“定罪”即罪名的定性沒有裁量權,只能依據查明的被告和犯罪事實之間的關系而做出沒有裁量權的“罪與非罪”的認定。而對于“量刑”,法院具有裁量權,這種裁量權又分為“法定”和“酌定”量刑情節。這就意味著對于法官的司法裁量權,尤其是對于“酌定”的量刑情節的裁量,我們無法用明確的法定理由拘束之。
行政訴訟判決之所以具有“法定”判決理由,更重要的是由行政主體依法行政的特性所決定的。行政主體作為權力機關的執行機關,其行使的公權力源于權力機關的授權,在法治社會中,行政機關的職權、行政行為的條件、程序等都是由法律明確規定的,所以行政機關必須是依法行政。行政相對人認為該行政行為侵犯其合法權益而提起訴訟,法院必須要判斷該行政行為是否屬“依法”行政。同時,行政訴訟中審理的對象是行使公權力的行政行為,事關行政效率、公共利益和法秩序的安定性,其影響要遠遠大于以“私權”為對象的民事行為,所以,不能輕易隨便否定一個行政行為。一個行政行為是否不合法,不合法達到哪種程度才能被否定,只能由法律規定。這不僅是慎重的表現,而且從宏觀的角度來說是維護客觀法律秩序和公共利益的需要。只有將違法理由進行法定,才能對行政行為不枉不縱,因為無論對行政行為或枉或縱,公共利益都會受到損害,都是對依法行政原則的違反,這是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所不同的;同時,行政訴訟涉及司法權對行政權的監督,在我國,盡管(最高)權力機關授予司法權對行政權行使司法監督的權力,但是畢竟司法權和行政權具有各自的功能和適用范圍,司法的監督要顧及范圍和程度,不能把否定一個行政行為的權力全部不受控制地賦予司法裁量權,要對其否定行政行為的條件用法律加以明確規定。試想,如果對于一個行政行為的合法與否的標準不通過法律做出明確的規定,而是由法院自由裁量,那么司法權也就有濫用的可能,司法的恣意必將使行政的效率喪失、行政的尊嚴殆盡,行政行為也將因為缺乏明確的合法與否的標準而失去穩定性,所以,在行政訴訟中,尤其是撤銷之訴中明確規定法定的判決理由有其必要性。
與一般的行政判決理由相比,“法定”判決理由具有一定的獨特性。這些獨特性包括判決理由類型的法定性、各判決理由衡量標準的不一致性和判決理由對判決效力影響的不均衡性。
首先,所謂類型的法定性,很明顯,就是對于否定被訴行政行為的理由必須由法律設置,法院不能自己設置,盡管法院具有司法審查的權力。例如法國行政法中明確對越權之訴的理由分為四項,即無權限、形式上的缺陷、權力濫用、違反法律;7英國法院判例中的違法行政行為標準就是普通法上的越權原則的理由,包括:違反自然公正原則、程序上的越權和實質上的越權;8美國《聯邦行政程序法》第706條規定的七種“復審范圍”中的行政行為其實就是依“法定”理由劃分的行政行為種類。9我國行政訴訟法中并沒有對違法行政行為進行明確的分類(只有以效力為標準的理論上的分類,包括無效,可撤銷和廢止等類型),所以對違法行政行為理由的規定就等于間接地對違法行政行為的劃分。就我國的行政訴訟撤銷判決的理由而言,因為現行訴訟法典規定只對具體行政行為的合法性進行審查,所以,基本上不能對行政行為的合理性進行審查,并且不能對抽象行政行為進行審查。10隨著行政法治理論和實踐的不斷發展,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必然會逐步擴大,對新納入的可訴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標準(即判斷行政行為合法與否的判決理由)也必然會出現,但是,這只能是“法律保留”的事項,法院不能自己任意創設該種判決理由,尤其是在遵從成文法傳統的大陸法系國家。
其次,盡管判決理由在法律中規定得非常明確,但是各個理由在適用中的可操作性程度是不一樣的,相對來說,超越職權、違法法定程序、適用法律、法規錯誤的標準較為明確,法院操作起來較為容易。但是,對于主要證據不足和濫用職權這兩項判決理由來說,就需要借助于司法的裁量權才能適用于具體的案件,因為對于何為“主要”證據,也就是主要證據范圍的界定和主要至何種程度才能達到否定被訴行政行為,這些都需要法官來解釋和把握。而對于濫用職權理由來說,標準就更為模糊和寬泛了。第一,濫用職權標準涉及行政合理性,關涉法院對行政合理性干涉的力度和邊際問題。法院既要維護其監督行政的職責,又要避免“干涉行政”之嫌,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在法治尚不健全,司法權弱而行政權強的我國,法院總是盡量避免適用濫用職權這一標準。第二,濫用職權是一個籠統的理由,它必須借助于更細致的標準來界定,而有關濫用職權的標準,甚至是其性質,在司法實踐中因為缺乏統一的規定而陷入混亂。11第三,濫用職權標準因其模糊性和難以把握性,法院為了避免使用該理由而承擔干涉行政自由裁量權之嫌,所以,常把其“轉化”為其他理由,難怪有學者說“濫用職權缺乏客觀的、形式化的評判手段,導致濫用職權”被高高祭奠在“不食人間煙火”的圣壇上”。12當然,標準的不一致是相對而言的,其實,就是超越職權雖然有看似明確的標準,在實踐中其“明確性”也會打折。
再次,盡管行政訴訟對撤銷之訴的五種判決理由并列規定于同一法條之中,但是各個理由對行政判決所產生的影響力是不同的。大致說來,這五個理由可以分為三個效力層次。第一是超越職權,其對被訴行政行為的否定性程度最深、最徹底;第二是濫用職權;第三是適用法律法規錯誤、主要證據不足、違反法定程序三項。當然,這種劃分只是一種籠統的、傾向性劃分,并非量化得非常具體、準確。(1)超越職權對判決的影響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判決既判力的影響,超越職權理由支撐下的行政判決的拘束力13最強,拘束被告無論基于何種情況都無法使前訴被否定的行政行為“復活”。該判決理由使得被訴行政行為徹底無效。二是超越職權理由支撐下的行政判決具有其他理由支持的判決所不具備的“波及效”14,具體表現就是,被訴行政行為因為越權而被撤銷,那么,該行政主體以前對原告同樣的行政行為也可能是無效的,以及該行政主體對與原告地位相同主體做出的相同的行為也具有示范性效應,這樣,該行政主體要么主動做出補救措施,要么被其他與前訴原告地位相同的相對人起訴,對于后者,法院基于“同樣案件同種判決”的慣例而判決該行政主體敗訴。(2)濫用職權理由的影響力只表現在其支持下的判決之拘束力的徹底性,即拘束被告在該判決生效后不能再變換其他理由作出同樣的行政行為,但是由其支持下的確定判決無前述之波及效。當然,由于濫用權力理由標準的抽象性和過于靈活性,使得“法官因為對其內涵拿捏不準而錯誤適用,或者不敢貿然行事、有意規避的現象,恐怕不在少數”。15所以,在司法實踐中很多法官都盡量避免適用濫用職權作為做出判決的理由。(3)影響效力最弱的是適用法律法規錯誤、主要證據不足、違反法定程序這三項,它們不但不具備對判決的波及效力,即對行政主體相同行政行為無示范性的影響力,甚至其判決的拘束力的影響也僅限于從法律形式上結束本案,而無法阻止行政機關在判決之后,在改變前訴中被訴理由的情況下,做出與前訴同樣的行政行為,這無疑于使原來被否定的行政行為“死而復生”。例如,對于適用法律法規錯誤的理由,被訴行政機關完全可以改變法律依據;對于因主要證據不足而敗訴,被告可以在隨后把主要證據搜集充足;對于法定程序錯誤敗訴則只需變換一下程序,就可以在判決生效的情況下仍然做出與被否定的行政行為相同行政行為。所以,不同的判決理由對判決效力的影響程度是不同的。
明確了行政訴訟法定判決理由的這些特點有利于分析行政訴訟案例,有利于行政糾紛的徹底解決。這些我們也可以從司法實踐中感受得到,例如在“陳某訴某地方稅務局違法納稅及強制措施案”16中,原告為什么在一審被訴行政行為撤銷的情況下仍然還要以“超越職權”理由提起上訴呢?原因就在于超越職權法定理由支持下的判決的效力要高于以其他理由支持的判決之效力。在該案中,盡管一審以“事實不清,適用法律、法規不當”理由撤銷了被訴行政行為,原告獲得了勝訴,權利得到了保障,但是,由于被告完全有可能在查清事實、變換適用的法律的情況下,繼續對當事人征稅,即作出與被訴行政行為相同的行為,所以這種權利救濟是不徹底的,原告的勝訴是暫時的。因為被否定的行政行為是假死亡,它完全可能在借助于被告的查清事實和變換法律依據而投胎轉世獲得“重生”,但是,若該被訴行為是以“超越職權”理由而被判決撤銷的話,表明被告根本就沒有實施該行為的職權,那么,無論被告再如何努力,它都無法使得被撤銷的行為“還魂”,而且超越職權支持下的判決的波及效也間接地否定了被告此前對原告和與原告同等地位相對人的同類行為(如果有的話)。這就是為什么原告在勝訴之后,仍然“剩勇追窮寇”的原因。
上述陳某訴某地方稅務局案的二審以毫無懸念的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方式結束了。為何出現如此結局呢?因為在當前的行政訴訟中沒有依據行政訴訟法定判決理由的特點而賦予其既判力,使得法定判決理由盡管對確定判決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但是卻因其不具有既判力而不能成為訴訟的靶子,使其躲在判決背后而“有權無責”。從理論上說,判決具有拘束力、形成力、執行力和既判力,但是,只有既判力是每個判決都有的,具有法律意義上明確的規范效力。17既判力概念源于民事訴訟,在行政訴訟中是指確定的終局行政判決所裁判的事項(即訴訟標的)對當事人和法院所產生的強制性的約束力、通用力,18其旨在賦予司法判決定紛止爭,防止程序重開的效力。本文主張賦予法定判決理由以既判力,是從另一個角度,即從法律形式上影響當事人的權益方面考慮的,因為,只有賦予法定判決理由以既判力,才能在法律上明確其對當事人的權益造成影響,從而在上訴或者是再審程序中被認為具有訴的利益而進入新的訴訟程序,從而使行政糾紛得到徹底解決。其理由具體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考量。
第一,法定判決理由對判決結果具有極大的制約作用。法院依據認定的事實和適用的法律所作的判斷分析理由其實就是為了進一步推導出法定的判決理由并進而作出判決。從確定案件的性質方面來說,法定判決理由的意義重要于判決。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行政訴訟法已經明確規定了在撤銷之訴中,只要行政行為符合法定判決理由中的任何一種或幾種,行政行為必然會被否定(無論是被撤銷或者是被確認違法),判決只不過是對性質已被確定的案件之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的具體安排而已,例如法定判決理由認定某個行政行為主要證據不足,那它一定被撤銷或者被確認無效(此處的確認無效通常出現在情況判決中),反之,就是駁回訴訟請求或者維持判決(此處之所以談及維持判決,是因為我國司法實踐中存在該類判決,并不表示筆者對該判決類型存在的合理性不予置疑),判決只是法定判決理由必然結果的外在表現,有什么樣的法定理由,必有什么樣的判決結果,所以,在此種程度上說,法定判決理由決定著判決結果。如果我們對判決背后的法定判決理由的這種作用視而不見,不賦予其與確定判決同等的法律效力——既判力,那就很難從根本上解決行政糾紛。
第二,法定判決理由具有訴的利益。法定判決理由具有進一步明確判決性質的作用。如果賦予其既判力,不僅司法程序的最終結果——判決被固定,而且該判決的性質也得到固定,這是從更深層次上對行政法律關系的裁定。如果把行政判決主文比作刑事訴訟的宣告被告有罪與否的判決的話,那么法定的判決理由就如同對具體“罪名”的宣告,即刑事訴訟判決中的“罪名+量刑”相當于行政訴訟判決中的“法定判決理由+判決主文裁決結果”。刑事訴訟判決主文中含有對罪與非罪的認定以及罪名的宣告,在刑事訴訟中當事人不僅對量刑可以上訴,也可以對“罪名”提起上訴,因為不同的罪名關涉到被告可否“減刑”、“假釋”,甚至關涉到對當事人的道德評價。這說明“罪名”對當事人來說具有訴的利益,所以,應該賦予其相應的上訴救濟措施。同樣,由于行政訴訟中相當于“罪名”的法定判決理由關涉到判決的既判力的徹底性和其相應的波及效,這些對當事人來說也具有訴的利益。從“無利益即無訴權”19的反面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存在訴的利益就應該有訴權。如果賦予法定判決理由以既判力,它就名正言順地影響當事人的權益,法院如果在判決中對當事人提出的法定判決理由回應不當或者不予回應,當事人的上訴就不再是徒具訴訟程序“形式”上的意義,即提起上訴然后被幾乎毫無懸念地駁回上訴、維持原判,而是因“新的理由”而具有“勝訴權”。這才是從根本上保障了當事人的訴權。
第三,賦予法定判決理由以既判力有利于行政訴訟目的的實現。行政訴訟制度設計的初衷是為了保障當事人的權利和監督行政,從而解決行政糾紛。由于法定判決理由沒有被賦予既判力,沒有明確影響原告利益的外部法律效力,從而也就不具有可訴性,所以,原告盡管在程序上可以很容易地啟動上訴程序,但是因為法定判決理由的“有權無責”,所以對其提出上訴基本上都將被法院駁回,維持原判也幾成慣例。這樣實際上行政糾紛的深層問題依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難免會糾紛再起,不利于當事人權利的完全、有效的保障,也不利于對行政行為的監督。
第四,有利于行政審判威信的增強和對判決信仰的提高。雖然行政訴訟制度的設計是以司法權監督行政權為核心的,但是在國家政治體制理論構建中,二者的地位是平等的,現實中的行政權甚至還強勢于司法權,用既無軍權亦無財權和人事任免權的司法權監督行政權,必然要在現實中提高司法的威信和公眾對司法判決的信任度,尤其是對與行政權打交道的行政訴訟判決顯得更為必要。而賦予法定判決理由既判力,就會促使人們不但關注最終的判決,還要關注于法院對法定判決理由的裁判和認定,這在無形中提高了法院對訴訟的掌控力度以及法院在訴訟中的威信。從另一方面來說,法定判決理由既然融入了司法的認證和判斷,這種通過司法資源耗費所得到的結果就應該得到尊重,這有利于公民對司法判決產生“說一不二”和“金口玉言”的印象。其實很多時候,對司法判決的信仰遠比司法判決實質是否公正重要得多。
第五,賦予法定判決理由既判力有利于提高法院的審判質量,有利于提高公民的法治意識。司法的最大特點就是居中裁判,裁判就是說理和推理的過程,如果賦予法定判決理由以既判力,就會促使法院在判決書中對法定判決理由的論證更加認真細致,對判決事實的質證、認證更加重視,對判決理由的因果關系的邏輯推演更加嚴密,避免出現籠統的、突兀的甚至是牽強的推理。判決書的功能不只是記錄了審判權的運用,更重要的是表明了司法權對糾紛明確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認定。所以,法定判決理由的重要性決定了把其置于具有與判決主文結果同樣效力的令人關注的位置,有利于人們不僅能夠清楚地了解判決是什么,而且明白為什么是這樣的判決。同時,由于不同法定判決理由對判決效力具有不同的影響,也促使相對人在主張訴權時更加重視分辨和選擇不同的法定判決理由,從而提高人們對行政訴訟規則的認識。
為了突出行政判決法定理由的既判力和明確其在判決書中的地位,筆者建議對判決書(此處以一審判決書為模本)的格式做進一步的規范。以通常情況下判決書格式為模本,一般判決書前半部分的格式都是一樣的,例如第一部分是當事人基本情況,隨后是案由,接下來是原、被告等訴訟當事人的主張等案件事實的記載。這些都是法院對訴訟基本情況的歸納收集,關鍵的是判決書的后半部分,其基本上是依次包括:a本院通過對以上證據的質證、認證,查明以下事實……,b本院認為……,c綜上……,d判決如下:……。此處的a部分即是判決主要爭點事實,筆者認為行政訴訟判決理由中的主要爭點事實也應該具有一定的效力,但是這種效力低于最終判決的既判力,有學者稱之為“預決力”。20基于此種觀點不是本文的主要論點,在此不做過多的論述。b部分就是法院依據事實和法律對法定判決理由和判決的推理、論證過程,即普通意義上的判決理由,但不是法定判決理由,它是為法定判決理由服務的,是為了證成后者。c部分就是法定判決理由,它承上啟下,既是b部分法院依據事實和法律推演的結果,又是后面確定判決的直接法定依據。d部分就是判決主文。筆者主張對判決書的完善主要是針對c部分,當前,在判決書中對該部分的規定和應用很不規范,對于標示性詞語,有些判決書使用“據此……”,有些使用“鑒于以上情況……”,有的判決書根本就沒有該部分,或者沒有明顯的標示性專有名詞,而是把b、c兩部分性質不同的理由混在一起。
基于此,筆者建議規范c部分,使其和d部分共同作為具有既判力的判決主文。具體說來就是在判決書中設立并強調明確c部分,在形式上須另起行,且有標志性的專有名詞,如“綜上”。例如針對某撤銷判決可以做如此描述:綜上,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第五十四條第(二)項規定,×××機關×××行為超越法定職權(或者是主要證據不足/適用法律、法規錯誤/違反法定程序/濫用職權)。然后就是另起行的做為判決主文結果的d部分。這樣把法定判決理由置于判決主文部分,不僅沒有突破既判力僅限于判決主文的形式通例,也增強了判決的邏輯性,結構性和明晰化,使得人們對于判決的結果和主要的理由有一個更加清晰、直觀的認識。
注:
1江偉:《民事訴訟法專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頁。
2駱永家:《既判力之研究》(第五版),臺灣大學法學業書編輯委員會編輯,臺北三民書局1989年版,第33頁。
3林劍鋒:《民事判決既判力客觀范圍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8-62頁。
4例如,因為超越職權原因而撤銷的行政行為,行政主體不得以其他任何理由再次作出重復的行政行為,以違反法定程序而撤銷的行政行為,行政主體在敗訴之后,仍然可以在改變程序的情況下重復做出該行政行為。
5通常,英美法系將理由分為判決理由和附署意見兩部分,其判決理由(ratiodecidnedi)僅指判決中有拘束力的部分,附署意見(botierdcita)只有說服力,而沒有拘束力。參見肖暉:《中國判決理由的傳統與現代——以民事判決為中心》,西南政法大學2005年民事訴訟法專業博士論文,第7頁。
6詳論參見龍宗智:《刑事判決應加強判決理由》,《現代法學》1999年第2期。
7王名揚:《法國行政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685頁。
8朱新力:《司法審查的基準》,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頁。
9這7種違法行政行為包括:(1)非法拒絕履行或不當延誤的機關行為;(2)專橫、任性、濫用自由裁量權或其他不符合法律的行為;(3)違反憲法的權利、權力、特權或赦免;(4)超越法定的管轄權、權力或限制,或者沒有法定的權利;(5)沒有遵守法律要求的程序;(6)沒有實質性的證據;(7)沒有事實根據。參見王名揚:《美國行政法》,中國法制出版社1995年版,第16章;[美]伯納德·施瓦茨:《行政法》,徐炳譯,群眾出版社1986年版,第10章。
10當然,由于我國行政訴訟是以撤銷訴訟為基礎模式設置的,所以實踐中很多具體制度突破了這項原則,例如對行政事實行為,行政法律關系的審查就突破了具體行政行為的范疇;行政訴訟法第五十四條規定的對濫用職權和顯失公正行為的司法審查屬于合理性的范疇,超越了合法性的規定。
11朱新力教授曾把行政濫用職權表現總結為8種,包括:(1)背離法定目的;(2)不相關的考慮;(3)違反可行性原則;(4)違反均衡原則;(5)違反平等原則;(6)違反管理原則;(7)違反遵守行政歸責原則;(8)結果顯示公正。但是,就這8種表現來說,又多是以抽象的“原則”來衡量,所以這些理由依然很不具體。詳見朱新力:《司法審查的基準》,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353-358頁。
12余凌云:《對行政機關濫用職權的司法審查——從若干判案看法院審理的偏好與問題》,《中國法學》2008年第1期。
13對于判決拘束力概念的拘束主體,學者們的認識很不一致。此處的拘束力是指廣義的、一般意義上的概念,包括對訴訟兩造雙方的約束力和對法院所產生的羈束力。
14波及效是指判決對與訴訟外的第三人所產生的影響與效果。其類似于社會學中經常提到的法政策形成機能。參見:林劍鋒:《民事判決既判力客觀范圍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0頁。
15余凌云:《行政法案例分析和方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
16該案情大致如下:湖北農民陳某于1993年去廣東某市打工,從事承包防水堵漏施工工作,并且依法向當地稅務機關納稅,因為我國稅務法明確規定,納稅義務人應當向取得所得的當地主管稅務機關申報納稅,而湖北省某稅務局以陳某屬湖北籍人應該向本地稅務機關納稅為由對陳某強行征稅。陳某不服,向法院提起訴訟,并在訴狀中列明了其認為該行政行為違法的五種理由,請求對該行為予以撤銷。一審法院經過審理,撤銷了該征稅處理決定,但是判決理由卻是“事實不充分,適用法律、法規不當”,對于原告提出的行政決定超越職權的理由只字不提。原告擔心被告今后還會對其強行征稅,為討個“說法”,提起上訴,請求法院(確認)被告的行政行為屬“超越職權”違法,二審法院作出維持原判判決。參見林莉紅:《中國行政救濟的理論與實務》,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290頁。
17關于判決的四種效力,詳見:林劍鋒:《民事判決既判力客觀范圍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9頁;劉青峰:《司法判決效力研究》,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57-89頁。
18汪漢彬:《行政判決既判力研究》,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頁。
19江偉、邵明、陳剛:《民事訴權研究》,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頁。
20參見江偉、常延彬:《已決事實的預決力》,《中國法學》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