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伯英
《羅坊會議決議》述論
蔣伯英
《羅坊會議決議》對“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到來”和“爭取江西一省首先勝利”的前途作出正確而樂觀的估量,這與李立三“左”傾錯誤的激進主張有根本區別;對于國民黨新軍閥內部的矛盾與其反共聯盟的必然性作出準確的判斷,從而在戰略上作出了正確的部署。《羅坊會議決議》否定“單純輕裝襲擊”的游擊路線,重申毛澤東的群眾路線和根據地思想,這與10月30日羅坊緊急會議提出的“誘敵深入”作戰方針原則,都是紅軍由游擊戰向正規戰實行戰略轉變的重要標志。《羅坊會議決議》在某些問題上也存在“左”傾錯誤的偏向,在“反富農”和“反AB團”問題上作出了錯誤的決定。
《羅坊會議決議》;毛澤東;李立三“左”傾錯誤;誘敵深入
1930年10月25日至26日,毛澤東在江西新余縣羅坊主持召開紅一方面軍總前委與江西省行動委員會聯席會議。這是中國革命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會議,史稱羅坊會議,會議作出了《目前政治形勢與一方面軍及江西黨的任務的決議》(以下簡稱《羅坊會議決議》)。
這次會議之所以特別重要和引人關注,是因為其召開時機和肩負的使命不尋常。會議召開之時,正是李立三“左”傾錯誤在實踐中走向破產,紅軍由游擊戰向運動戰實行戰略轉變的關鍵時刻,是紅一方面軍由戰略進攻到戰略退卻的轉折點;又是敵人以10萬重兵開始向紅一方面軍實施第一次“圍剿”的危急時期;而且,正是根據地內部所謂富農問題與“AB團”反革命陰謀亟待處置的重要關頭。
這次會議及其決議已經過去80年,但是學術界對這個決議的評價依然存在不同見解。本文對于會議召開的背景與過程不再贅述,著重就決議內容試作論析。
黨的工作路線與指導方針正確與否,首先取決于對形勢的估量。毛澤東對于形勢的估量,從1929年3月由井岡山轉戰到達閩西長汀以后,一直比較樂觀,采取的行動方針也都比較激進。這表現在1929年3月20日長汀前委擴大會議、同年4月5日毛澤東在瑞金給中央的信、1930年1月5日給林彪的信、以至到《羅坊會議決議》,毛澤東對于全國特別是江西全省形勢的估量,都相當樂觀,并且斷言“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到來”,多次作出奪取江西全省政權,實現江西“一省首先勝利”的決定。
從文字表述的一般層面來看,李立三“左”傾錯誤,對形勢的判斷及其口號,在某些詞句上同毛澤東似有些許相同。比較典型的是李立三主持下在1930年6月11日政治局會議決議《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或幾省首先勝利》的那些激進言詞:“這一總的形勢,都表明中國新的革命高潮已經逼近到我們的前面了”;提出在全國革命高潮之下,“準備一省與幾省的首先勝利建立全國革命政權,成為目前戰略的總方針”;而其實施這一總方針的策略總路線是以武漢、廣州等中心城市為依托,“布置以武漢為中心的附近省區首先勝利”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119、122、128頁。。
但是,毛澤東認為中國革命高潮很快就要到來以及提出爭取江西全省首先勝利的前途,在形勢的判斷上與李立三有著根本的區別。
區別之一,是關于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到來的先決條件不同,也就是以城市為中心還是以鄉村為中心的分歧。李立三是把這一大好形勢的判斷首先立足于城市斗爭的發動,他在6月9日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說,革命高潮到來“主要的條件是政治上經濟上有全國領導的意義的地方”,而據他的觀察,“這一首先爆發革命高潮之有最大可能的地方是上海或武漢”,并且武斷地聲稱:“鄉村雖已到了革命高潮而城市未到,仍不能說是高潮”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第103、102頁。。而毛澤東在古田會議前后,直到羅坊會議,一直認為促進中國革命高潮的前提是農村革命根據地的建立與發展。特別是在1930年上半年,毛澤東鮮明地堅持中國革命必須以鄉村為中心,指出只有農村根據地的發展和紅軍的壯大,才能動搖統治階級的基礎, “而促進其內部的分解”,也必須這樣,“才能促進革命的高潮”③《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第555頁。。《羅坊會議決議》還是堅持了這一主張,指出吉安城市的奪取,“農村中蘇維埃的發展,已使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形成總的爆發”④《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87頁。,表現了與李立三的原則分歧。
區別之二,李立三是把中國革命高潮到來建立在全國革命平衡地發展的判斷之上。李立三雖然有時也承認農村革命形勢發展比城市更快,但卻依然不顧事實地作出結論:“革命今天形勢的問題——革命發展趨勢上是平衡的發展,鄉村城市同樣是在發展,而日益接近革命高潮”;強調全國統治階級崩潰加速,革命已經成熟復興,“最明顯的是工農兵紅軍走向平衡的發展”,在這樣的形勢之下, “顯示了一省或數(省)首先勝利的革命形勢正在成熟”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第101、138頁。。這些主張清楚地表明了李立三無視中國革命發展不平衡的實際,強令全國各地同時舉行毫無勝利希望的城市為中心的暴動,實現“一省或數省的首先勝利”。
在這一問題上,毛澤東同李立三的判斷完全不同,認為“由于中國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產生了革命發展的不平衡。革命的勝利總是從那些反革命勢力比較薄弱的地方首先開始,首先發展,首先勝利”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2頁。。而中國革命發展不平衡的理論,正是毛澤東思想的基礎之一。按照這一理論及對形勢的判斷,從1929年3月開始,毛澤東一直把實現江西一省首先勝利、奪取江西全省政權作為這一階段的奮斗目標,而并沒有把爭取除江西以外的其他“幾省”首先勝利作為近期斗爭目標。從那時開始,毛澤東在許多文獻與報告中,都反復分析和強調了中國革命的不平衡,認為江西全省革命勢力的發展,比任何別的省都有希望實現革命的首先勝利。
在《羅坊會議決議》中,毛澤東又再次作了這樣的分析,指出:“江西的勝利,自然決不能離開全國革命高潮,不過在江西本身來說,這種條件有更多的可能。”為了證明這一結論的正確,《羅坊會議決議》列舉了至少五個理由。其中主要的理由是:“江西有60余縣的蘇維埃區域,農民暴動已成為普遍的革命高潮”;特別是吉安的奪取,匯合了全省革命勢力,“成為奪取南昌嚴重的威迫形勢”;而江西地主階級在農村中的經濟基礎,“大多破壞干凈,而且在革命形勢日益發展威迫之下,更促進其動搖崩潰”①《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5頁。。
毫無疑問,《羅坊會議決議》的這一分析是客觀而正確的。歷史證明,1930年秋季的中國,沒有哪一個省具備江西這樣的革命形勢,更沒有哪一個省存在實現爭取全省革命勝利的前途。毛澤東之“爭取江西一省首先勝利”與李立三的“爭取一省或幾省首先勝利”的兩個口號,雖然只是幾個字的不同,卻反映了對中國革命形勢判斷是不平衡與平衡發展,以及中國革命以農村為中心還是以城市為中心的原則分歧。就如李立三在1930年6月15日對毛澤東的指責:“你們提出打南昌與中央指出爭取一省或數省首先勝利的立場,完全不同。”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第139頁。所以不難認定,《羅坊會議決議》在這一問題上的正確結論,表明了對李立三“左”傾錯誤的否定。
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中國的革命與反革命的激烈較量,始終離不開一個重要的角色,那就是各帝國主義國家因不同利益而支持的各派國民黨新軍閥。而各派軍閥的聯合或者分裂,總是直接關系著革命勢力的消長。經過長期的觀察研究,毛澤東確立了對于軍閥分裂或聯合不同情況下的不同戰略:“在統治階級內部發生破裂時期”,就是軍閥混戰時期,“我們的戰略可以比較地冒進”,但必須以建立堅實的農村革命根據地為前提;“若在統治階級政權比較穩定的時期”,即各派軍閥聯合起來向紅軍發動進攻之時,“則我們的戰略必須是逐漸地推進的”,在軍事上“最忌分兵冒進”,而應集中兵力強固中心區域的“堅實基礎”③《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57—58頁。。毛澤東率領的紅軍從井岡山到贛南、閩西,直至羅坊會議,都堅持著這樣的理論原則與軍事戰略。
眾所周知,紅1軍團和紅3軍團及整編后的紅一方面軍,執行李立三“左”傾錯誤決策進攻南昌、長沙,正是國民黨統治發生嚴重分裂導致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百萬大軍中原大戰之時。而到羅坊會議召開時,這場歷時半年多的混戰已告結束,國民黨統治集團內部重又集結起來,開始向中央紅軍發動第一次“圍剿”。正因為此,《羅坊會議決議》用兩個部分的篇幅 (全文共九個部分),專門論述軍閥混戰的形勢以及應對方略。
《羅坊會議決議》認為,蔣馮閻混戰的實質,乃是其各自帝國主義后臺英、日、美之間的一場戰爭。這次大戰以蔣介石獲勝一統中原暫告結束之后,蔣介石一方面放出和平空氣,聲稱赦免政治犯,召集“國民會議”,頒布“約法憲法”,裝扮成一幅天下太平的虛偽假象,而其統治集團內部利益爭奪的矛盾并未消除;另一方面,蔣介石調動大軍入贛,鎮壓革命。
對于這場空前規模的軍閥混戰結束的原因,羅坊會議認為與紅軍進攻長沙和占領吉安有直接的關系,正是由于紅軍的這一行動,促進了革命勢力的發展,激化了階級矛盾,其結果“已使帝國主義、中國統治階級極力想緩和自身的沖突,聯合對付革命”;同時認為支持各派軍閥的美、英、日三國也都默契一致,取得暫時的妥協,“組織一個由蔣系領導,即美國領導的反共聯盟,鎮壓中國革命”④《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89—191頁。。
羅坊會議的這一估量,不能說全部正確,因為蔣馮閻混戰的結束,有其更深層的內部矛盾協調一致的需求,還有其各派實力消長的因素,而其團結一致共同剿共,只是混戰結束的一個方面的原因。不過《羅坊會議決議》指出的對于軍閥混戰的認識,在中共黨內存在有兩種不正確的估量,應當引起重視。
第一種不正確的估量,是以為軍閥混戰總是愈打愈大,直到自取滅亡。會議認為這是一種非階級的空洞樂觀的錯誤認識,“這是因為不了解階級的矛盾超過統治階級自相矛盾時,統治階級必然要作最后的掙扎,暫時拋棄自身的矛盾聯合起來,對付革命”。第二種不正確估量,“就是以為敵人的聯合對付我們,革命就遇著很大的困難,因而發生悲觀”。①《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2頁。
事實上,對于這場大規模軍閥混戰,毛澤東一直在密切地關注其發展動向,并且早在羅坊會議之前的10月19日《給湘東特委的信》中就已經作出兩種判斷:一方面是“最近的將來的軍閥戰爭,必有一場殘酷的爆發,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不能離開階級立場來分析,以為軍閥混戰會擴大下去,繼續到底,要知道階級矛盾超過統治階級內部矛盾時,反動統治階級,必聯合起來進攻革命,但是我們決不容悲觀,因為這是革命高潮的表現”。所以我們的任務,是要在各派軍閥爭奪領導權的戰爭尚未結束之前,繼續并擴大我們的勝利,爭取江西一省首先勝利,沖破和消滅有可能到來的“反革命的聯合進攻”。②《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70頁。
兩相比較,毛澤東10月19日的信與6天以后的《羅坊會議決議》,對軍閥混戰走向的分析上是一致的,只是羅坊會議召開之時,軍閥混戰結束,蔣介石調動10萬大軍入贛“剿共”的形勢已經更加明朗,所以《羅坊會議決議》更加明確地指出:“革命到了要消滅統治階級,統治階級為挽救自己的危亡,豈有不聯合之理?”在當前“統治階級聯合對付革命”形勢緊迫的時刻,只有克服悲觀畏敵情緒,“正確的指出統治階級的動搖崩潰,新的戰爭的醞釀與革命勢力之猛進,與悲觀觀念斗爭,是實行階級決戰爭取一省勝利的前提工作”。③《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2—193頁。
紅一方面軍總前委雖然在這個時候尚未確認敵人聯合進攻已經迫在眼前,但已經準確地作出了上述判斷,因此《羅坊會議決議》對于軍閥混戰結束之后黨和紅軍任務的部署,即必須做好應對敵人發起新的進攻的準備,實際上也就是發出了反擊國民黨第一次“圍剿”的動員令。
《羅坊會議決議》專門有一個部分論述紅軍戰略戰術。這個部分的標題是“反對爭取一省政權的游擊路線”。爭取一省政權是指毛澤東以及紅4軍前委、紅一方面軍總前委一貫堅持的奪取南昌,爭取江西一省的首先勝利的既定目標。那么,要實現這一目標應采取什么樣的戰略戰術?關于《羅坊會議決議》這一部分內容的要義,以往一些論著多指出是總結攻打長沙、吉安的經驗教訓。筆者認為不完全是。關于第二次攻打長沙不克的原因,毛澤東在9月17日給中央報告中列舉了三點,一為“未能消滅敵人主力于打工事之前”,二為“群眾條件不具備”,三為“技術條件不具備”④《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32頁。。而在《羅坊會議決議》這一部分中,主要是以兩次攻打長沙的得失和占領吉安的成功為例,批評和否定了被稱為“輕裝襲擊”的戰略路線。
何謂“輕裝襲擊”,或“單純的輕裝襲擊”?《羅坊會議決議》特別注明:“這里所講的襲擊,是指爭取一省的戰略路線,不是反對軍事戰術上的襲擊”。《羅坊會議決議》強調,為了達到爭取江西一省首先勝利的任務,“必須轉變過去紅軍游擊時代所留下的游擊路線——就是由單純軍事觀點發生的輕裝襲擊路線”。這一路線主要表現為不能正確估量軍閥混戰以及不了解爭取一省勝利是階級決戰的工作,因而“不注意爭取群眾”和建立群眾工作,“不注意擴大紅軍與加強紅軍力量”,在戰術上“仍專門使用游擊方式,不懂得階級決戰時所必須準備的條件”,從而在表面上看來是“堅決進攻的‘左’傾路線”,實際上卻是延緩了革命首先勝利的“極端的右傾路線”。而這一錯誤的“輕裝襲擊”導致第一次攻占長沙而不能堅持,第二次進攻長沙失敗,主要的原因是“群眾條件不具備”;而在此之后一舉攻占吉安,其勝利的主要原因正是“有了廣大群眾基礎”。所以,《羅坊會議決議》十分嚴肅地指出:“這一輕裝襲擊的游擊觀與爭取一省首先勝利有計劃的布置的戰略絕不相容,應加以嚴重的糾正。”①《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3、194頁。
以上引述決議中表述的詞語,對于“單純輕裝襲擊”的否定,正是重申了1929年12月古田會議對于單純軍事觀點的否定,強調紅軍必須以鞏固的農村根據地為依托,得到群眾廣泛支持的戰略原則。這顯然是對李立三以城市為中心與缺乏群眾基礎“爭取一省數省首先勝利”的“左”傾冒險主義的否定。同時還可以聯系毛澤東在1930年1月5日給林彪的信,他在信中批評了那種不愿意做艱苦的群眾工作與建立紅色政權的工作,而“用比較輕便的流動游擊方式去擴大政治影響”的流寇主義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第553頁。。
除此以外,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那就是紅軍在由汀州向南昌、長沙的作戰時期,已經開始了由游擊戰向運動戰的轉變,也就是毛澤東論述的中國國內戰爭第一個戰略轉變,即“國內游擊戰爭和國內正規戰爭之間的轉變”。而這個轉變“曾經遇到很大的困難”。毛澤東所說的困難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要反對沉溺于游擊性而不愿向正規性轉變的右的地方主義和游擊主義的傾向”;另一方面是“要反對過分地重視正規化的‘左’的集中主義和冒險主義的傾向”。③《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50頁。
與毛澤東的這一論述相比較,《羅坊會議決議》之否定“單純輕裝襲擊”,正是既批評“沉溺于游擊性”的游擊主義傾向,也是批評李立三的“左”傾冒險主義傾向,實施由游擊戰向正規戰轉變過程中克服困難的重要一環。
關于紅軍軍事戰略,1938年11月6日毛澤東在《戰爭和戰略問題》一文中說: “國內戰爭的過程,大體上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戰略時期。在前期,主要是游擊戰爭;在后期,主要是正規戰爭。”④《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549頁。而由游擊戰向正規戰的轉變,是在克服了很大困難之后完成的。羅坊會議確立的“誘敵深入”的作戰方針,正是這一戰略轉折的標志之一。這一方針確立的時間,是1930年10月30日。這一點已被歷史文獻記載所確認。
但是有一個疑問,10月30日確立“誘敵深入”作戰方針的會議,是10月25日召開的紅一方面軍總前委和江西省行委“聯席會議”的繼續,還是紅一方面軍總前委召開的另外一個“緊急會議”。關于這一問題,有關當事人回憶和論著有不同的說法。權威的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1993年版《毛澤東年譜》和2006年版《朱德年譜》 (新編本),也有不同記述,分別在“10月25日—26日”條目、“10月30日”條目下寫作在羅坊召開“聯席會議”、“緊急會議”和“緊急聯席會議”。看來對于這一問題,還需作進一步的考訂與研究。“誘敵深入”這一重要戰略方針雖然沒有寫入《羅坊會議決議》,但這并不影響對于羅坊會議關于紅軍軍事戰略轉變的評價。
按照毛澤東的戰爭理論,紅軍的游擊戰起始于1927年秋天,但因毫無經驗,在最初階段幾乎都失敗了,直到1928年5月開始,“適應當時情況的帶著樸素性質的游擊戰爭基本原則”產生出來了。這一原則就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訣。⑤《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204頁。在這一原則指導下的游擊戰爭,一直延續到1930年6月汀州會議之前,獲得極大成功,初步創建了以贛南、閩西為基礎的中央蘇區。
在汀州會議到羅坊會議的4個月,國內政治形勢與戰爭形勢發生了極大變化,黨內關于戰爭的指導思想和紅軍的行動與作戰方式也因為主客觀因素而發生重大變化,從而開始了由游擊戰向正規戰,也就是運動戰的轉變。因此,創造一種適應這一戰略轉變的作戰方針,歷史地落到了羅坊會議上。這一方針,就是“誘敵深入”的作戰原則。
當然,10月26日通過的《羅坊會議決議》還沒有提出這一原則,但卻已經明確了在不同主客觀條件下戰略或者戰術原則的不同運用:“戰略是依客觀形勢與主觀力量而決定,戰術是依據當時各種實際條件運用一切手段,以達到戰略的實現,因而戰術在不違背戰略之下,是時常可以轉變的。”①《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4頁。而在4天之后的10月30日,由于獲知“敵人對羅坊進攻了”,主客觀形勢驟然發生變化,于是“紅軍前敵委員會在羅坊決定了誘敵深入方針”②《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3、254頁。,從而完成了由游擊戰向正規戰的轉變,開始了由戰略進攻到戰略退卻的轉變。
應當指出的是,“誘敵深入”這一由游擊戰向運動戰的轉變是一個歷史發展的過程,羅坊會議只是完成這一過程的轉折點。早在井岡山時期提出的游擊戰爭原則“十六字訣”,已經包含了誘敵深入的基本要素,正如蕭克所說:朱毛紅軍創造的“十六字訣”,是我軍戰略戰術體系的一塊基石。紅軍在井岡山雖然尚未提出“誘敵深入”方針,但在實際斗爭中采取“先退后進,示敵以弱,選擇有利陣地打擊敵人”的“內線作戰方式”③蕭克: 《朱毛紅軍側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第63、68頁。,創造了不少成功的戰例,例如三打永新之前的龍源口之戰即是一例。1929年5月至6月朱毛紅軍三打閩西龍巖城,取而不占誘敵深入直至殲敵陳國輝一個旅,也是一個范例。
正是有了這些成功的實踐,朱毛紅軍在1929年夏到1930年初,把這一經驗加以總結,初步提出了“誘敵深入”方針并向中央作了報告。1929年9月1日,陳毅給中央寫的《關于朱毛軍的歷史及其狀況的報告 (一)》所列紅軍游擊戰術共14條,其中第六、十、十四條戰術,提出在“不明敵情”或者強敵跟追等情況下,可以采取“絕不應戰,千萬撤退數十里”;或脫離敵人“引誘敵人窮追,我軍從小道沖出”;或“選擇一個好地形,埋伏得好好的,俟敵一來一網打盡”④《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5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0年,第767—768頁。。這些戰術,已經顯現了“誘敵深入”方針的作戰原則。而在1929年7月在上杭蛟洋召開紅4軍前委會議討論擊破國民黨軍的三省“會剿”時,明確提出了“決定準備群眾誘敵入赤色區擊破一面”的作戰計劃;1930年2月,紅4軍前委在吉水附近為打破敵唐云山旅之進攻,再一次提出了“誘敵深入赤色區域”,而后將其消滅的計劃。⑤熊壽祺: 《紅軍第四軍狀況——從1929年7月到1930年4月》,《黨的文獻》1992年第2期。
正是有了這樣一個過程,1930年10月30日當紅軍再次面臨強敵進逼的形勢時,毛澤東在羅坊緊急會議重提“誘敵深入”方針,并于11月1日為執行這一方針而下達《紅一方面軍移師贛江東岸分散工作籌款的命令》:“一方面軍以原任務擬誘敵深入赤色區域,待其疲憊而殲滅之”。其不同之處,在于以往的“誘敵深入”是適合于游擊戰爭的作戰方針,此后則是指導紅軍正規戰和運動戰的戰略原則。顯然,這一方針的形成,是紅軍歷三年經驗之積累,在由游擊戰向正規戰或運動戰轉變的重要關頭提出的作戰原則。所以毛澤東指出,這一原則是在“十六字訣”基礎上發展起來,“主要地是超越了從前的樸素性,然而基本的原則,仍然是那個十六字訣”⑥《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204頁。。
毫無疑問,羅坊會議在中共黨史和中國革命戰爭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特別是在尚未得到中共六屆三中全會前后中共中央關于糾正李立三“左”傾錯誤的指示與正式文件的情況下,以毛澤東為書記的紅一方面軍總前委依據實際情況,經過十分艱苦的說服教育,堅決抵制并克服李立三“左”傾錯誤,在黨的指導思想和軍事方針方面制定了一系列正確原則,對于擊破敵人第一次“圍剿”和中央蘇區的鞏固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也應當看到,由于羅坊會議的決策者不了解李立三“左”傾錯誤正在被中央糾正的情況,以及自身存在的問題,羅坊會議及其決議未能完全擺脫“左”傾錯誤的羈絆,在對形勢判斷、土地政策、肅反問題等方面作出了錯誤的決定。
1.在關于形勢的分析與判斷方面,《羅坊會議決議》延續了李立三“左”傾錯誤的傾向,過高估計革命主觀力量,認為“長沙的占領與繼續嚴重的進攻,一、三軍團的匯合與吉安主要城市的奪取”以及全國各主要城市無產階級斗爭與農村蘇維埃的發展,“已使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形成總的爆發”,因此“號召全江西革命群眾最近期間完成江西總暴動”①《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87頁。。顯然,這樣的估量脫離了敵強我弱這一基本的事實。
在關于國際形勢的分析與判斷方面,決議同樣只是按照李立三“左”傾錯誤的口號,過分夸大了世界各國無產階級與共產黨人革命運動以及蘇聯社會主義的成就,從而得出“世界革命正在怒潮澎湃的開展起來”的結論,斷言這一形勢“將要轉變進攻蘇聯的戰爭為爭取世界革命勝利的戰爭”②《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88頁。。
2.在關于土地革命政策與階級路線方面,羅坊會議未能擺脫所謂“反富農路線”的“左”傾偏向。《羅坊會議決議》強調了反富農斗爭的必要性,提出“農村斗爭一開始不僅猛烈的進攻地主階級,同時即須從平分土地不完租債反抗富農對貧苦工農民一切剝削壓迫,發動貧苦農民群眾對富農的階級反抗”,由此徹底消滅封建勢力,堅定革命基礎;同時又斷言“贛西南的黨內和團內充滿著富農反革命分子”,必須加以全部改造。基于這一“左”傾的指導方針,《羅坊會議決議》要求在農村中開展反富農斗爭,號召徹底平分土地,“發動雇農貧農對富農的階級斗爭”,甚至提出“洗刷富農及一切怠工動搖分子”,“洗刷城市鄉村支部的一切小資產階級動搖分子”。③《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7、199頁。
3.在關于蘇區肅反方面確立了錯誤的方針,導致所謂反“AB團”斗爭的嚴重冤假錯案。《羅坊會議決議》共九個部分,最后三個部分都對肅反工作特別是所謂“AB團”反革命組織的清查作出決定,可見會議對這項工作極為關注。這三個部分的主要內容是對紅一方面軍與江西全省特別是贛西、贛南黨的工作路線與任務作出各項規定,其中關于肅清反革命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羅坊會議決議》要求“在革命高潮之前加緊反對一切改良主義,改組派,第三黨”,特別是要加緊反對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所謂“AB團”反革命組織,徹底地揭露他們的罪惡,肅清其影響,認為這一斗爭“成為階級決戰時打破敵人緩和革命的陰謀嚴重的政治任務”④《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6頁。。會議還對江西,特別是贛西、贛南黨的組織作出了完全錯誤的不符合實際的估量,認為贛西南的黨團組織、政權機關乃至紅軍隊伍中都充滿著富農和反革命分子,因此提出了“改選全部黨的組織和團的組織”,“改選原有全部蘇維埃政府”,甚至要求“軍隊中應注意反AB團改組派”,要求各地不讓一個富農、AB團反革命分子留在任何地方,“留在任何一級蘇維埃之內”。按照這樣的分析與判斷,羅坊會議指示各地黨和蘇維埃采取果斷措施,“嚴厲的鎮壓AB團,處決AB團中一切活動分子”。⑤《江西黨史資料》第6輯,第199、200、201頁。
對于形勢的錯誤估量和對階級隊伍的錯誤分析,必然導致決策的錯誤。《羅坊會議決議》存在的上述種種錯誤,正是反映了羅坊會議的決策者尚未完全擺脫“左”傾錯誤的羈絆。盡管有些言論只是照搬了李立三“左”傾錯誤的空洞口號,但關于“反富農”和“反AB團”的錯誤決策,卻對后來中央蘇區的發展產生了嚴重的影響。
(本文作者 中共福建省委黨校教授福州 350001)
(責任編輯 王愛云)
On the Resolution of the Luofang Conference
Jiang Boying
The Resolution of Luofang Conference made correct and optimistic predictions of the forthcoming high tide of Chinese revolution and set out the goal to strive for victory of the revolution first in Jiangxi Province,which was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from Li Lisan’s“Leftist”radical ideas.It also passed a sound judgment on the contradictions among the new Kuomintang warlords and their inevitable anti-Communist alliance and therefore drew up a correct strategic plan.Furthermore,the resolution repudiated the guerrilla practice of“lightly equipped attack”and reiterated Mao Zedong’s mass line and the thought of building revolutionary bases.Besides,the conference put forth the principle of“luring the enemy in deep”.All these marked the strategic transition of the Red Army from the guerrilla warfare to regular warfare.However,the resolutions was also tinged with the“leftist”tendency and made the wrong decisions on the issues of rich peasants and the Anti-Bolshevik League.
K263.4
A
1003-3815(2011)-01-008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