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偉
2011年2月25日《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修(八)》)在其草案基礎上進行了一些技術性的修改,并增加了三個條文后正式出臺。《修(八)》在草案公布之初便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而引起高度關注的一個很重要原因便是此次的修正案涉及總則、分則,涵蓋了刑事責任年齡、刑罰調整、罪名的增加和罪狀修改等,可以說是歷年來修正幅度最大的一次?!八佬痰南鳒p”、“刑罰結構調整”、“危險駕駛入罪”等成為了本次修法的關鍵詞。雖然如趙秉志教授所說,《修(八)》草案的出臺應對了新時期社會發展的新情況、新問題,是深化體制改革、構建和諧社會的需要。修正案全文貫徹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順應了國際上刑法修正進一步保障人權的歷史潮流。修正案突出強化了民生權利的保護,在不違背立法機關職權的前提下第一次兼顧了刑法總則和分則的修改。1但另一方面《修(八)》也蘊含著當前刑事立法的另外一些基本動向,而這樣的動向也是值得我們審視和思考的。
刑法修正的基礎主要是社會政治經濟形勢的發展變化。1997年以來,我國社會經歷了跨世紀發展,社會管理難以適應社會轉型的要求,犯罪持續高發且各種新類型危害社會行為不斷出現,為適應社會變化,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具有遏制犯罪高發、應對新型犯罪功能的刑法便成為關注的焦點。如美國“9·11”事件發生后,為應對恐怖活動犯罪,全國人大常委會出臺《刑法修正案(三)》,對刑法有關恐怖活動犯罪條文進行修改、補充;針對信用卡犯罪的實際情況,《刑法修正案(五)》對與信用卡犯罪有關的條款進行修改;面對全國范圍生產安全事故頻發的實際,《刑法修正案(六)》修改補充了刑法有關生產安全事故方面的犯罪。面對社會呼聲較高、實踐中缺乏保障的個人信息保護問題,《刑法修正案(七)》修改補充了個人信息保護方面的犯罪,同時還考慮到我國加入《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的問題,對貪污賄賂犯罪進行了補充和修正。而本次修正所涉及的總則問題,應當說是對近些年刑罰改革的一個基本認可和立法化,即死刑制度改革、刑罰制度改革等。而分則中,則主要是近年來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進行懲治的需要,特別是2009年重慶打黑所掀起的對黑社會問題的關注。還有就是近兩年來,社會上反映比較突出的危險駕駛入罪、惡意拖欠工人工資等問題。
以黑社會性質組織類犯罪為例,本次修正案并非簡單地對黑社會性質組織本身的刑法界定予以立法化完善,而是進行了系列罪名的修正。第一,明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特征,加大懲處力度。2002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第一款的解釋》,對“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的特征作了明確界定,為打擊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提供了法律依據。本次修正案,將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解釋的內容納入該條,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特征在法律上作出明確規定;同時,增加規定財產刑,對這類犯罪除處以自由刑外,還可以并處罰金、沒收財產(《修(八)》第四十三條)。第二,調整敲詐勒索罪的入罪門檻,完善法定刑。敲詐勒索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經常采取的犯罪形式,《修(八)》將敲詐勒索罪的構成條件由“數額較大”修改為“數額較大或者多次敲詐勒索”;將敲詐勒索罪的法定最高刑由十年有期徒刑提高到十五年有期徒刑,并增加罰金刑(《修(八)》第四十條)。第三,完善強迫交易罪的規定,加大懲處力度。以暴力或者暴力威脅等手段非法攫取經濟利益,是當前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一種重要犯罪形式,嚴重侵害公民合法權益,破壞經濟社會秩序。《修(八)》對該條規定作出修改:一是將以暴力、威脅手段強迫他人參與或者退出投標、拍賣,強迫他人轉讓或者收購公司、企業的股份、債券或者其他資產,強迫他人進入、退出特定的經營領域行為具體列舉增加規定為犯罪;二是將法定最高刑由三年有期徒刑提高到七年有期徒刑(《修(八)》第三十六條)。第四,完善尋釁滋事罪的規定,從嚴懲處首要分子。實踐中,一些犯罪分子時常糾集他人,橫行鄉里,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秩序,擾亂人民群眾的正常生活。由于這類滋擾群眾行為的個案難以構成重罪,即使被追究刑事責任,也關不了多長時間,抓了放,放了抓,社會不得安寧,群眾沒有安全感。據此,《修(八)》在該條中增加規定:糾集他人多次實施尋釁滋事行為,嚴重破壞社會秩序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可以并處罰金(《修(八)》第四十二條)。第五,擴大特殊累犯的范圍,加大對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懲處力度。《修(八)》規定對實施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在刑罰執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在任何時候再犯的,也都以累犯論處(《修(八)》第七條)。
“刑法的任務是保護人類社會的共同生活秩序。沒有一個人能夠永遠與世隔絕地生活,相反所有的人均基于其生存條件的要求,需要生活在一個彼此交往、合作和相互信任的社會里。在維護人類社會關系的和平秩序和保護秩序方面,刑法具有重要意義。……刑法通過國家強制最終確保法秩序的不可破壞性”。2“在現代社會,刑法是一切法律(包括憲法)的保障法,在刑法‘缺席’的情況下,人們不能過一種安全、符合基本規則的社會生活和私人生活。有刑法保障的生活或許不是最自由的生活,但是,卻不是境遇最差的而是大致預期自己行為的妥當性、他人在一定的背景下應承受對應否定性評價的生活”。3刑罰權作為國家公共權力的一部分,許多情況下有利于人們的共同利益維持或實現,所以刑罰權也就具有了“神圣”的光環,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實現正義、戰勝邪惡、控制犯罪、保障社會秩序的工具。因此,刑法的保護機能側重于秩序的維護,保護人民不受或少受犯罪侵害,其方法是以國家權力限制或者剝奪犯罪人的權利。應當說,對黑社會性質組織類犯罪系列罪名的修改,凸顯了國家在懲治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維護公眾生活秩序與安全上的決心。通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系列罪名的修正,我們看到了刑法在發揮其保護機能上與生俱來的優勢。但是刑罰權是一把雙刃劍。所謂“保護(社會)權利最得力的工具常常也是侵犯(個人)權利最利害的手段,刑法往往就是如此”。4本次出于懲治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目的的修法,刑法從與之相關聯的犯罪入手加大懲罰力度,對涉及此類犯罪的黑社會性質組織進行從嚴從重懲處的目的是可以理解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黑社會性質組織類犯罪大多涉及諸如尋釁滋事、強迫交易、敲詐勒索等犯罪,但是這并不等同于此類犯罪一定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有關,這樣的立法實際上也無形中對普通類型的敲詐勒索、尋釁滋事等犯罪加重了刑罰處罰,而這樣的加重本身是沒有合理依據的。與此同時,“危險駕駛行為”、“惡意欠薪”等行為入罪化處理,實際上是出于回應民意需要的一種應景式的立法,難免有刑法工具主義之嫌,而這樣的傾向是需要我們警惕的。
我國的刑法修正案,除修正案(二)只對刑法第三百四十二條單個條文進行修改外,其余7個修正案都涉及多個刑法條文。全部8個刑法修正案共計118個條文(約占刑法分則350個條文的33%)。修正內容涉及刑法總則,危害公共安全罪,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侵犯財產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危害國防利益罪,貪污賄賂罪,瀆職罪等內容。1997年以來的13年中,盡管刑法學界、犯罪學界對刑法的功能與目的、輕刑化、非犯罪化等展開了理性而深入的研究,主張刑法的謙抑化、輕刑化是刑法改革的方向,強調限制犯罪化規模、擴大非犯罪化等。但刑法修正呈現出的態勢仍然是確定性的,即及時應對社會情勢的變化,不斷擴充犯罪,表現為對犯罪單向的從重處罰。8個刑法修正案,除修正案(二)未增設新的犯罪外,其余7個都通過增設條款規定新的犯罪,使一些可以非犯罪化處理的行為納入刑法調整,如不報、謊報安全事故及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等;同時,在增設新的罪名的同時,并沒有對一些隨著形勢變化、社會危害性減弱且不易發生的犯罪予以非犯罪化,如虛報注冊資本罪等;除修正案(七)降低綁架罪的最低起點刑,修正案(八)廢除部分罪名死刑、修正刑事責任年齡、規定緩刑適用方式外,其余的都是直接或間接地提高犯罪的法定刑;除修正案(二)只對1個刑法條文進行修正,其余7個修正案都涉及多個條款的修正,本次修正案多達49條。
《修(八)》第四十一條規定,在刑法第二百七十六條后增加一條,作為第二百七十六條之一:“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或者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數額較大,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薄皢挝环盖翱钭锏模瑢挝慌刑幜P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薄坝星皟煽钚袨椋形丛斐蓢乐睾蠊?,在提起公訴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并依法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該條規定被學者總結為“惡意欠薪罪”抑或“拒付薪酬罪”。惡意欠薪的行為侵害了在勞動法律關系中處于弱勢的勞動者一方的合法權益,與此同時,一些嚴重的惡意欠薪逃匿行為還會引發社會矛盾,導致群體性事件,從而影響社會的穩定??梢哉f,本罪的立法也是對現實中多年來一直無法根治的“欠薪”頑疾的一個回應。但是,通過刑法手段來解決欠薪問題是否合適還是值得商榷的。就立法目的而言,將惡意欠薪行為入罪的目的是通過刑法手段來保護勞動法律關系中處于弱勢的勞動者,并不是單純地懲罰逃匿者。事實上,在監管企業(或包工頭)保障工人工資問題上,行政執法部門是否嚴格履行監督職責,《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法律法規是否在現實中落實到位不無疑問。欠薪逃匿問題本質上還是屬于勞資糾紛,民事和勞動法律中已經有完整的理論和制度來解決這些問題。應當說,充分發揮現有法律法規的作用,相關部門嚴格執行監督和案件辦理,解決欠薪問題并不是沒有可能。應當說《修(八)》中的“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的”這一條件性出罪機制增補便充分反映了這一點。直接將惡意欠薪行為入罪,正如有學者所言,很有可能引發勞動監察等部門“懶政”的現象,并使得勞動仲裁、勞動爭議訴訟等機制進一步喪失效力。前期無有效監管,加之刑法處罰的低概率,即便有刑法處罰的威懾性,也未必能有效遏制不良企業主中惡意欠薪者的僥幸心理。此外,因為前端的行政管理手段還不到位、效果還非常有限,不去尋找行政執法方面不力、效果不明顯的原因,不從行政執法的角度去尋求對策,而直接將此類行為納入刑法規制,有濫用刑法的嫌疑。5
考慮到我國區分犯罪與一般違法、以達到嚴重危害社會程度來劃定犯罪圈的法治傳統,加上我國現行刑法典規定的犯罪種類仍有不少缺漏的現實,以及我國刑法典統一規定所有罪行的立法格局,適度犯罪化仍然應當是今后相當長時期內我國刑法修正的方向之一。6因此,刑法修正案進行犯罪化方向的修正在所難免且理所當然,我們不能對此予以一般性的否定評價。但是刑法修正案的犯罪化應當是適度的,否則就會失之過嚴。一種行為,只有當其危害到社會和他人的利益并且動用其他社會控制手段和制裁措施不足以防止其發生而必須動用刑法手段時,才有必要在刑法規范中對其做出禁止性的規定。7由于在現代社會,犯罪的不可避免性以及各種危害社會行為的不同性質及不同危害程度,刑法的功能又是極為有限的,既不可能用刑法來消滅一切犯罪,更不可能用刑法來對付各種危害社會的行為,因而解決社會治安和犯罪問題不能一味地依賴刑法,而需要進行綜合治理,并在社會基礎和相關制度上減少滋生犯罪的條件。立法者在社會民眾維護社會秩序、打擊犯罪的呼聲下,受傳統重刑輕民思維的影響,忽視非刑事法律、社會管理創新對社會的調節功能,片面理解和強調刑法的功能,過于依賴刑法對社會關系的調整,其必然的后果就是對刑法功能定位的錯誤認識,從而導致刑法干預社會生活的過度和泛化。直接導致“在非刑事法律未作充分調整、社會管理體制落后的情況下,刑法修正過于頻繁”。8事實上,《修(八)》草案第31條、第33條所涉及的普通發票類犯罪也存在同樣的問題。9
過度依賴刑法手段對社會進行調控,除了會導致刑罰的泛化之外,從實際效果上來看,這樣的刑法立法也無法從根本上實現遏制、減少犯罪的目的。以虛報注冊資本罪為例,在上世紀80、90年代我國兩次濫設公司的高潮期間,由于當時既未形成健全的社會信用機制,又沒有建立健全的公司組織制度,在資本方面比授權資本制更為寬松的情況下,“皮包公司”漫天飛,在公司領域產生了嚴重的社會信用危機。正因為如此,我國1993年公司法立法突出強調了政府監管的理念,貫徹了嚴格的法定資本制度,資本作為公司信用的“救命稻草”被牢牢抓住。也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經濟環境和公司資本信用治理理念之下,出于加強監管的需要,虛報注冊資本罪被逐步地犯罪化。作為保障法的刑法被錯位的前置,承擔了本不應由其承擔的任務。10事實也證明,該罪名根本沒有起到對公司信用維護的目的,反而成為司法機關選擇性執法的一個工具性罪名。
大規模的工業技術生產方式的運用,正深刻地改變著我們所生存的社會,人類社會正步入一個如德國學者貝克所言說的“風險社會”。11中國目前正處于社會轉型期,各種矛盾集聚,社會風險加大。關注公共安全,防范和化解社會風險,已成為轉型社會的重要議題。當前,經濟安全、食品安全、環境安全、生產安全、人身財產安全等問題十分嚴峻,人們不知瞬間會發生何種災難。刑法作為法秩序共同體安全的最有力保護者,必須對風險社會做出回應,特別是在當前的政治語境中,刑法必須以社會保護為主導功能,以危害預防及風險控制為首要價值。與此相對應,刑法須對這種應受處罰的危險狀態主要依照行為無價值論對其進行否定性的評價,對其進行處罰的目的也是為了避免這種危險行為給法秩序共同體生活所帶來的各種風險。為此,刑法需要完成從罪責刑法向安全刑法的轉向,根本原因是傳統的罪責刑法不能滿足法秩序共同體在風險社會中對安全保證現實的需要。因為罪責刑法只有在應受處罰的行為造成客觀侵害的時候做出反應才被認為是合理的,這在風險社會中,不能適應減少、限制風險的客觀需要。而安全刑法以行為的危險性為前提,只要應受處罰的行為具有威脅法秩序共同體的危險,刑法就應當在該危險變成現實之前提前介入,對具有人身危險性的行為人,只要其危險性威脅到法秩序共同體的安全,刑法同樣應當對其作出一定的反應,從而降低社會風險的存在。12反映在刑事立法上便呈現出兩個鮮明的特點,即刑事干涉的普遍化與刑事處罰提前化。前者表現為刑法干涉范圍的擴大,主要是將對人類生命、財產等有嚴重威脅的危險行為犯罪化,把許多抽象和超個人的法益納入刑法的保護范圍,這主要反映在經濟、環境、計算機、醫學等領域中犯罪罪名的大幅度增加。后者表現為刑事立法中大量采用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技術,把處罰的重心放在違反禁止規范行為本身而不是造成的侵害結果上,這就使得刑罰的處罰階段前移。13實際上,這樣的傾向在現代日本刑事立法中也有體現。14在安全刑法的邏輯結構中,懲罰被延伸到行為方式上,一個行為必須是對社會安全的行為,如果一個行為被證明將可能對社會造成傷害,那么這個行為就應當是被禁止的。
應當說,《修(八)》中的相關規定,充分體現了這樣的轉變。第一,《修(八)》第二十二條規定:“在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后增加一條,作為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惡劣的,或者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處拘役,并處罰金?!痹摋l將本應該也完全可以由道路交通安全法規予以處理的危險駕駛行為進行了犯罪化的處理。應當說這樣的立法,一方面是對民意對該種類型犯罪要求嚴懲的一個回應,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對危險駕駛行為本身所進行的風險預防與控制,因為醉酒駕駛、駕車追逐競駛行為本身就有造成嚴重后果的巨大風險。因此,出于預防的考慮,對其予以犯罪化處理,意圖預防危害后果的發生。第二,《修(八)》第二十三條規定:“將刑法第一百四十一條第一款修改為:‘生產、銷售假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對人體健康造成嚴重危害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睂⒃瓉聿扇〉摹白阋試乐匚:θ梭w健康”的具體危險犯修改為抽象危險犯。第三,《修(八)》第四十六條規定:“將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修改為:‘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處……?!钡谒氖邨l規定:“將刑法第三百四十三條第一款修改為:‘違反礦產資源法的規定,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擅自進入國家規劃礦區、對國民經濟具有重要價值的礦區和他人礦區范圍采礦,或者擅自開采國家規定實行保護性開采的特定礦種,情節嚴重的,處……?!薄缎蓿ò耍丰槍θ偃藯l,將“其他危險廢物”修改為“其他危險物質”,將“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司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嚴重后果”修改為“嚴重污染環境”;針對三百四十三條,將“經責令停止開采后拒不停止開采,造成礦產資源破壞”修改為“情節嚴重”。實際上,這樣的修改是將原有的實害犯修改為具體危險犯,將調控點進行了有限度的前置化處理,其目的在于降低犯罪構成的條件,省去因果關系證明的條件,從而更有利于對該類犯罪定罪處罰。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修法的傾向,在《刑法修正案(四)》對生產銷售不符合標準的醫藥器材罪的修改中就已經體現出來了。
應當說,“風險社會”語境下的刑法調整轉變得到了國內諸多學者的支持,然而出現了被濫用和泛化的傾向,不少學者由此提出了更多的立法改革建議。筆者認為,由于偏重預防與管理,“風險刑法”有“過早譴責之危險與國家權力無節制之危險”。15刑法對風險的提前介入應該采取十分謹慎的態度,應當堅持刑法謙抑性的基本原則。首先,風險刑法對傳統刑法基本原則的背離對自由價值的實現形成威脅。風險刑法中面對新型的社會風險而制定的關于危險犯、持有犯、推定等制度,對傳統刑法中罪刑均衡原則、罪過責任原則以及危害行為與結果間的因果關系原則等罪責原則都有不同程度的背離,難免出現對自由價值的侵害情形。其次,功利導向的風險刑法容易導致對自由保障的不力。一方面,刑法的歸責依據由傳統的“非難可能性”逐漸轉變成了“預防必要性”,功利導向突顯出來,刑法的刑事政策化愈加明顯;另一方面,風險刑法為了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秩序需求,強調對社會的保護機能,以社會秩序為主要目標勢必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對個體法益保護的削弱或拋棄。16處罰抽象危險犯是基于風險社會安全的需要,但因其有侵害人權、干涉自由的危險,必須慎之又慎,危險性的判斷是其中至為關鍵的問題,因此,必須對風險進行嚴格鑒別,對公認的、具有嚴重危險的風險行為進行規制,而把具有爭議的風險或為了社會的發展必須容忍的風險排除在刑法規制之外。犯罪構成要件證明難度的降低與司法認定成本縮減,折射出頻繁設置抽象危險犯的刑法所具有的工具性與象征性發展傾向,導致抽象危險犯具有被進一步稀釋的危險;惡性循環之下,抽象危險犯容易成為特定利益群體或者特定社會階層利用經濟地位、信息持有量、科學技術能力等優勢影響立法動向從而設定特定規范觀念的工具。17事實上,我們應該充分認識到,風險社會的刑法只是社會安全的最后一道閥門,但并非解決安全問題的最佳方案。也正依據于此,筆者認為,對危險駕駛行為的控制,完全不需要刑法過早地進行調控,實際上通過嚴格執行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完全可以控制危險駕駛帶來的風險。
法律通過對社會關系的調整來維護整個社會的有序性,但在整個法律體系中,刑法只是最后的調節手段。刑法在根本上與其說是一種特別法,還不如說是其他一切法律的制裁力量。181997年刑法出臺之后,我國經濟社會發展迅速,既有的社會管理體制難以適應,許多新的制度都處于建構階段,而犯罪始終處于高發、多發階段。立法者在社會民眾維護社會秩序、打擊犯罪的呼聲下,受傳統重刑輕民思維的影響,忽視非刑事法律、社會管理創新對社會的調節功能,片面理解和強調刑法的功能,過于依賴刑法對社會關系的調整。而當前社會管理方式的落后以及相關非刑事法律法規的不完善甚至缺位,導致了其對社會關系調整的力不從心。由此,本應作為二次調整法、保障法角色的刑法,被錯誤地委以重任,成為調控社會的一線“角色”。也正因為如此,短短的十多年時間,刑法便多次修正。而刑法修正背后所隱含的實際上是現代刑事法治理念所排斥的刑法工具主義、刑法立法的泛化、刑法規制點的前置等刑法功能定位錯誤。刑罰作為最嚴厲的處罰手段只能適用于危害最嚴重的行為,只能是在沒有其他合適方法的情況下最后采用的手段,這是現代法治國家對刑法的要求,也是保障公民自由的需要。
注:
1趙秉志:《〈刑法修正案(八)〉草案熱點問題考察與思考》,2010年9月20日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第28期“京師法學名家講壇”。
2[德]漢斯·海因里?!ひ惪?、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3周光權:《刑法學的向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8-89頁。
4儲槐植:《美國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頁。
5周宜?。骸缎谭ㄔ鲈O新罪的適度性分析——以危險駕駛、惡意欠薪入罪為例》,《東方法學》2010年第5期。
6趙秉志:《刑法調控范圍宜查度擴大——解析犯罪化與非犯罪化之爭》,《檢察日報》2004年3月25日,第4版。7張智輝:《刑法理性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頁。
8龔培華:《我國刑法修正的特點及發展》,《東方法學》2010年第5期。
9對于該問題的論述,可以參見顧肖榮、陳玲:《對〈刑法修正案(八)(草案)〉和〈刑法〉的幾點意見和建議》,《政治與法律》2010年第10期。
10劉偉:《資本功能轉變中的虛報注冊資本罪》,《中國刑事法雜志》2008年第4期。
11風險社會的概念是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986年在其《風險社會》一書中首次提出來的,用以描述當今西方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從社會學層面反思、批判了現代性出現以來風險因素日益突出的社會現象。貝克指出: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生產效率的提高,財富分配和不平等問題得到了有效的改善,但是人類面臨著由社會所制造的、新的、威脅其生存的技術性風險,比如核風險、化學產品風險、基因工程風險、生態災難風險等;在風險社會里,個體感知、家庭生活、社會角色、民族認同以及民主政治等都被風險化了,一切個體存在的方式就是風險生存。
12趙書鴻:《風險社會的刑法保護》,《人民檢察》2008年第1期。
13康偉:《對風險社會刑法思想的辯證思考》,《河北學刊》2009年第6期。
14參見黎宏:《結果無價值論之展開》,《法學研究》2008年第5期。
15勞東燕:《公共政策與風險社會的刑法》,《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
16龍敏:《秩序與自由的碰撞——論風險社會刑法的價值沖突與協調》,《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
17謝杰、王延祥:《抽象危險犯的反思性審視與優化展望——基于風險社會的刑法保護》,《政治與法律》2011年第2期。
18[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