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秀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蘇童認為:“小說應該具備某種境界,或者是樸素空靈,或者是詭譎深奧,或者是人性意義上的,或者是哲學意義上的,它們無所謂高低,它們都支撐小說的靈魂。”[1]17在當代作家中,蘇童小說的境界可謂是別具一格的,那就是詩性,而支撐著蘇童小說的靈魂。在詩性難覓、文學日益邊緣化的今天,蘇童詩性盎然的小說顯然是文壇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而凸顯蘇童寫作的意義。從詩性入手,來解讀蘇童的小說創作,也許能真正走進蘇童迷人的小說世界。
何為詩性?這似乎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問題。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詩性與道家的“道”有著相似的不可言說的一面,但中國人還是力圖把握詩性的內涵。從“詩言志”、“思無邪”對主體道德、人格的強調,到“詩緣情”對情感、個性的重視,這一轉變其實并沒有撼動中國儒家的“詩教”傳統,因為“志”與“情”是融為一體的,“志”為本,有了“無邪”的“志”,必會產生高雅的“情”,“志”與“情”共同譜寫了詩性的精神本質。“人之初,性本善”,詩的本質其實就是人原初的精神內涵——真善美,就是雅。從個體來說,人最初的赤子之心天真無暇,就像李贄“童心說”所強調的那樣:“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李贄《焚書·童心說》)清代詩人張問陶也有類似的吟詠:“要從原始傳丹訣,萬化無非一味真”(《題屠琴塢論詩圖》),“塵緣逐處喪天真”(《己未歲末述懷》)。就是說,隨著個體的長大與社會化,童心會漸漸喪失殆盡而俗不可耐,故而才有青少年大多都是天生詩人的現象,因為青少年大多童心尚未滅盡,但很快就會詩心不再,極少數童心能長期保存的,就是我們當今社會所極罕見的另類——詩人了。從社會來說,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在人類童年時期,都有著共同的精神特征——詩性智慧,而隨著科技、理性的發展,人類背“道”而馳,逐步走向異化,而難以返璞歸真了。這種情況在西方表現得尤為突出,特別是近代以來,資產階級的科技文明在帶來了巨大的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吹散了人生的詩意,普遍造成了人們心靈的枯竭、人格的異化、人性的喪失等各種精神的危機。在法國,盧梭大聲疾呼,主張返歸自然,重建那種被現代人所拋棄了的樸素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古老生活方式。在德國,浪漫派早就提出了對世界進行“詩化”的口號;狄爾泰標舉體驗美學,他建立的精神科學理論試圖為我們解開人類生命價值之謎,他曾斷言:“詩向我們揭示了人生之謎”;尼采呼吁酒神精神,賦予人生世界一種審美的意義;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對生命的本質進行了思考與展望,非理性主義、生命美學、浪漫主義思潮等等,無一不是以喚回人生的詩意為旨歸,竭力想挽救被技術洪流所淹沒了的人的內在靈性,拯救被理性思維所窒息了的樸素運思方式,糾正日益異化了的人生與世界。詩性精神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直到近代國門洞開、西風東漸以前,中國一直都是詩性盎然的國度,可是以物質與科技為主導的西方文明很快就吹散了縈繞在古老中國大地上幾千年之久的詩意,曾經的詩性國度正日益物質化、庸俗化,國人已經墮落到了不知何為詩性的地步。
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中國曾發生過一場持續近兩年的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最終雖不了了之,可面對十多年后的中國社會現狀,那場討論的意義就愈加凸顯。人文精神的內涵當然很豐富,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詩與審美、敬畏之心與崇高感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詩性,就是精神,就是雅。黑格爾就認為個體的精神取向直接關系到一個民族的生死存亡,他有句名言:“一個民族有一些關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一個民族只是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毛澤東在《紀念白求恩》一文中號召人們學習白求恩的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他有一段詩一般的議論:“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后來他又語重心長地告誡全黨:“人是要有點精神的。”毛澤東所強調的“精神”,其實就是詩性,就是人生的本質內容。溫家寶總理于2007年9月4日在《人民日報》文藝副刊發表了一首題為《仰望星空》的小詩,意味深長,最近胡錦濤總書記又明確強調要抵制“三俗”(庸俗、低俗、媚俗)之風,一正一反,都是在勸導國人要“有點精神”,要弘揚生命的詩性本色,就雅去俗,提升人生的品味與境界。
有人驚呼“文學死了”、“詩人死了”,其實人的詩性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世人因貪求物欲在欲海里掙扎、沉浮,詩人、文學家應擔當社會的良知與燈塔,指引世人迷途知返,回歸本性,彰顯生命的詩性本色。在當代文壇上,蘇童就是這樣一位典型的詩性作家。
蘇童原名童中貴,現在的名字顯然更“名”副其實、“名”如其人,更富有靈氣與詩意。生于蘇州的蘇童,血脈里自然因襲著古老江南積淀已久的詩性文化的基因,離開江南悠久、肥沃的詩性土壤,當代作家蘇童幾乎就是不可思議的。
蘇童非常重視作家自身的天賦與修養,重視自身靈魂的塑造與質量。蘇童認為:“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你把靈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從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藝術的高度。這牽扯到兩個問題:其一,作家需要審視自己真實的靈魂狀態,要首先塑造你自己;其二,真誠的力量無比巨大……我想真誠應該是一種生存的態度,尤其對于作家來說。”[1]18蘇童對作家靈魂的“真實”與“真誠”的強調,已然透露出他濃郁的詩人氣質,而他對魯迅的解讀也非常契合他的心靈特質:“魯迅對我們而言,值得學習的是他的姿態和胸襟,他的偉大在于他的精神,他在教育我們為人為文的品格。在我的心目中,與創作的影響相比,他更是一座德行的高峰。”[2]215長期的創作實踐,使得蘇童越發感受到作家自身靈魂的重要性,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米》還是相當成功的,可他后來卻心懷愧疚地反省道:“我自己覺得小說中的某些細節段落尤其是性描寫有嘩眾取寵之心。無論你靈魂的重量如何壓住小說的天平,靈魂應該是純潔的,當然這不僅僅是《米》給我的戒條。”[3]42就像魯迅所說的那樣,蘇童的寫作不僅時時刻刻在解剖別人,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他自己的靈魂,這也使他更加堅信決定一個作家成功的關鍵是內因,是靈魂,是精神,是詩性,而不是外因:“文學資源應該分為外部資源和內部資源兩類,大體上作家們所擁有的外部文學資源是一樣的……外部文學資源不是創作的關鍵,關鍵是那個內部資源……唯一有意義的文學資源是這個神秘的內部資源……”[4]
蘇童上大學時寫過一陣詩,很難想象一個未曾寫過詩的人會成為作家,因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其實是用小說在表達著詩的主題,小說家本質上應該都是詩人,正如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所寫的那樣:“小說不是作者的懺悔,而是對于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5]小說應該是關于現實甚至存在的詩性之思,蘇童對此有著執著的追求,他說:“我希望達到的境界含有許多層次,我希望自然、單純、寧靜、悠遠,我又希望豐富、復雜、多變。它們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必須是純粹的藝術的。”[6]無論是“自然、單純、寧靜、悠遠”的境界,還是“純粹的藝術的”,其本質都是詩性的。面對著滾滾紅塵的種種庸俗、丑陋的現實,作家所肩負的使命就尤其沉重而崇高,詩性蘇童深感別無選擇:“我們該為讀者描繪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如何讓這個世界的哲理與邏輯并重,懺悔與警醒并重,良知與天真并重,理想與道德并重,如何讓這個世界融合每一天的陽光與月光。這是一件艱難的事,但卻只能是我們唯一的選擇。”[7]45
2006年9月15日,蘇童圍繞自己剛完成的長篇小說《碧奴》,在復旦作了一場題為《神話是飛翔的現實》的演講,他說:“說到‘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最大的把我征服的內容是,別看這是一個民間流傳的神話傳說,它里面有一個非常嚴肅、巨大的人生命題甚至可以說是哲學命題。……‘孟姜女哭長城’故事一個奇特的東西是它還顯示了世態人心,因為所有的神話背后都有世態人心支撐,民間傳說更是。……孟姜女故事給我的啟發,給我的一個角度,就是從世俗出發,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怎么成了一位神?她身上如何散發神性的光芒?”[8]71-72世俗與神性往往是對立的,蘇童在這次“重述神話”的創作當中卻有了新的思考:“神話也好現實也好也不對立,很多時候它們是互為補充、互為映照的。”[8]74其實,無論是英國公司在中國選擇了蘇童加入其“重述神話”計劃,還是蘇童選擇了“孟姜女哭長城”來“交差”,其標準卻是一樣的,那就是詩性,蘇童正是“重述神話”詩性寫作的恰當人選,孟姜女也正是從人到神的詩性轉變的典范。
蘇童曾經明確表達過自己的世界觀:“生命中充滿了痛苦,快樂和幸福在生命中不是常量,而痛苦則是常量。我傾向于痛苦是人生的標簽這種觀點。至于對死亡的看法,死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擺脫,所以在我的小說中,死亡要么是興高采烈的事,要么是非常突兀,帶有喜劇性因素。死亡在我的小說里不是可怕的事。”這段話似乎透露了蘇童世界觀的宗教傾向,可他又說:“我對宗教一直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我的所有的創作包括小說中流露出的宿命情緒,與宗教是無關的。……實際上我不是從宗教或某種哲學理念去演繹我的小說進程,許多東西我自己要在寫作完成后才能圓滿地解釋。……我的哲學觀和宗教觀都潛藏在我的小說的演進之中,它不是固定的。”[9]可見蘇童小說有時散發的某些宗教意味雖是自發的、朦朧的,處于萌芽的階段,但同時也顯示了蘇童創作不甘于表面化與平庸化的努力,他說:“我的創作目標,就是無限利用‘人’和人性的分量,無限夸張人和人性力量,打開人生和心靈世界的皺折,輕輕拂去皺折上的灰塵,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來營造一個小說世界。”[2]203蘇童高舉著人性的大旗,憑著“虛構的熱情”,挖掘出人性“皺折”深處的無盡的詩意來,從縈繞著童年記憶的“香椿樹街”系列到洋溢著懷鄉、還鄉情結的“楓楊樹村”系列,從“新歷史”系列再到現實題材系列,無不張揚著同一個主題,那就是展示“人性自身的面目”——詩性。
生活中的蘇童安分守己,創作中的蘇童卻喜歡折騰。為了尋找“黑暗中的燈繩”,蘇童不斷挑戰自我,突破自我,創作題材與風格雖幾經轉變,從“香椿樹街”到“楓楊樹村”,從童年的記憶到歷史的想象,從現實到神話,從意象到白描,但作者的詩心未變,作品主題的詩性內涵未變。
蘇童自小生活的“城北地帶”在小說中被處理成“香椿樹街”,圍繞著亦真亦幻的“香椿樹街”,蘇童盡情地回味著詩意盎然的童年生活。一個人有關童年經歷的記憶雖然總是殘缺不全的,但因為有著童年的特殊視角,一切便都有了文學的意味,正如蘇童所概括的那樣:“我從小生長在類似‘香椿樹街’的一條街道上,我知道少年血是黏稠而富有文學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亂無序的年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必有它的軌跡。”[3]37《乘滑輪車遠去》、《刺青時代》、《城北地帶》、《南方的墮落》等作品刻畫了倔強的血性少年達生、漂亮乖巧的美琪、粗魯暴躁的紅旗等一個個鮮活的少年形象,回力球鞋、U形鐵、滑輪車、工裝褲、古巴刀……這些有著鮮明時代烙印的細節,演繹著時代少年的歡樂與哀傷、自由與沖動、憧憬與憂愁。童心難滅的蘇童長期沉湎于自己早年的記憶,抹去了政治的、時代的風云,只剩下純粹的人性風景:“一條狹窄的南方老街(后來我定名為香椿樹街),一群處于青春發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于黑暗街頭的血腥氣味,一些在潮濕的空氣中發芽潰爛的年輕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靈魂。”[3]37在這些色彩斑斕的懷舊敘事中,在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書寫的背后,隱藏著作者那顆尋覓、探索人生真諦的心。當然,“香椿樹街”系列作品同時也如實地描寫了六七十年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些瑣屑的、庸常的生活畫面在蘇童的筆下卻有了某種美感,那也是生活給他的靈感與感動:“我從一盆被主人擱置在老虎窗前的枯萎的萬年青上,看到了南方生活殘存的一點詩意,就那么一點點詩意,已經讓我莫名地感動。”[10]生活給了蘇童“一點點詩意”,蘇童卻給了我們無邊的詩意。
蘇童探尋的目光終于穿越了童年記憶的碎片,來到了“楓楊樹村”,一次次操練著自己精神的懷鄉與還鄉,《飛躍我的風楊樹故鄉》、《罌粟之家》、《1934年的逃亡》、《祭奠紅馬》、《祖母的季節》、《逃》、《外鄉人父子》、《米》等作品共同營構了蘇童撲朔迷離的精神故鄉或文學故鄉——“楓楊樹村”。蘇童的祖籍是揚中,父輩起才移居蘇州謀身,揚中原來是長江中心的一座小小的孤島,蘇童只是在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除了濕漉漉、霧蒙蒙的印象,其它沒有任何關于祖輩故鄉的記憶,蘇童筆下的“楓楊樹村”其實是蘇童夢游、神往的虛擬故鄉,是蘇童生命血脈的“根”。蘇童生長于蘇州,但蘇州顯然還不能算是他的根,無“根”的困惑使得蘇童只能靠想象與文字去尋覓、建造自己的“根”:“我寫這個其實是‘尋根’文學思潮比較熱鬧的時期,‘尋根’文學思潮推動了我對自己的精神之根的探索。因此,‘楓楊樹’的寫作其實是關于自己的‘根’的一次次探究,這探究不需要答案,因此散漫無序,正好適合小說來完成。通過虛構可以完成好多實地考察完成不了的任務。”[2]200與其說蘇童通過小說來縫合家族史的碎片,還不如說蘇童借助想象、意象在完成人性史的拼圖,欲望、冷酷、殘暴、災難、逃亡……種種頹敗的氣息籠罩著“楓楊樹村”,先人們的種種愚昧、丑陋、不幸、痛苦在蘇童的筆端盡情上演,政治、歷史在作品中只是模糊的背景,縱橫馳騁的主角是原汁原味的美丑一體、真假一如的人性。“當我想知道我們全是人類生育繁衍大鏈環上的某個環節時,我內心充滿甜蜜的憂傷,我想探究我的血流之源,我曾經糾纏著母親打聽先人的故事。”(蘇童《1934年的逃亡》)對蘇童來說,先人們的一切細節,不管是好是壞,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當蘇童用好奇的、探究的眼光去想象、還原先人們的斑斑劣跡時,絲毫沒有褻瀆的意味,無論是《1934年的逃亡》中吸人精血的陳文治、薄情寡義的陳寶年,還是《罌粟之家》中滿身梅毒大瘡的劉老信、好色成癮的陳茂,蘇童的筆調始終是溫情而浪漫的,一次次頗有收獲的尋“根”之旅,使得“楓楊樹村”系列成為蘇童小說中最富詩性的作品。
真正讓蘇童聲名鵲起的還是以《妻妾成群》為開端的“紅粉”系列。“楓楊樹村”系列的先鋒姿態讓蘇童在小說形式上折騰了一番,但很快蘇童就發現了先鋒寫作的危機,而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向傳統的回歸,《妻妾成群》就是一次華麗的轉身,講故事,重白描,在散發著陰柔氣息的古典小說的迷宮里穿梭,蘇童如魚得水,在人性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有人把蘇童的“紅粉”系列,包括《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等概括為“新歷史”小說系列,其實歷史在蘇童的作品中一般只剩下模糊的背景,甚至是缺席的,蘇童在意的是“人性”的故事,展現的是“人性”的空間,而不是歷史,蘇童把自己的這種創作方法叫作“老瓶裝新酒”:“在寫作時,我試圖擺脫一種寫作慣性,小心地把‘人’的面貌從時代和社會標簽的覆蓋下剝離出來。我更多的是講人的故事。……以前的小說文本通常是將人物潛藏在政治、歷史、社會變革的線索的后面,表現人的處境。我努力地倒過來,將歷史、政治的線索潛藏在人物的背后,拷問人物不一定要把他們倒吊著,可以微笑著伸著懶腰逼供。我想我自己認為的新酒就在這里。”[2]202-203這是蘇童的聰明之處,也導致了其作品屢屢被誤讀:“譬如《妻妾成群》,許多讀者把它讀成一個‘舊時代女性故事’或者‘一夫多妻的故事’,但假如僅僅是這樣,我絕不會對這篇小說感到滿意的。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個關于‘痛苦和恐懼’的故事呢?假如可以作出這樣的理解,那我對這篇小說就滿意多了。”[11]作為一個男性作家來刻畫女性形象,自然有著種種障礙,可是蘇童卻顯得駕輕就熟,頌蓮、梅珊、小萼等一個個鮮活的婦女形象躍入讀者的眼簾,而顯示了蘇童驚人的創作天賦——虛構的力量與熱情:“虛構不僅是幻想,更重要的是一種把握,一種超越理念束縛的把握……虛構不僅是一種寫作技巧,它更多的是一種熱情,這種熱情導致你對于世界和人群產生無限的欲望。按自己的方式記錄這個世界這些人群,從而使你的文字有別于歷史學家記載的歷史,有別于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或小道消息,也有別于與你同時代的作家和作品。”[7]45蘇童最根本的與眾不同就是他的詩性的眼光,陳舊的題材、平常的人物到了蘇童的筆下就是讓人耳目一新,且耐人尋味,那是因為一切都已經抹上了蘇童的詩性色彩:“比如我對人性的探討,什么是陰暗,什么是灰色、墮落,在我這里都不形成道德上的美與丑,我的‘王國’我說了算,這不是自戀,是我們剩余不多的一份驕傲。”[12]223
中長篇小說的創作實績使蘇童躋身中國當代文壇優秀作家的行列,蜚聲海內外,但蘇童自己最鐘愛的卻是他的短篇小說。自稱患有短篇“病”的蘇童,主要深受外國短篇大師的影響,他先后轉益多師、移情別戀于契訶夫、高爾基、海明威、博爾赫斯、喬伊斯、雷蒙德·卡佛等歐美大家,當然也喜愛馮夢龍、沈從文、汪曾祺等中國的短篇大師,近年來蘇童的寫作重心明顯地移向了短篇小說的創作而佳作迭出,《向日葵》、《水鬼》、《古巴刀》、《巨嬰》、《騎兵》、《西瓜船》、《拾嬰記》等一大批短篇小說,像一首首優美、精致的抒情小詩,將蘇童詩性寫作的唯美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
與其說蘇童在寫小說,還不如說他寫的是詩,一曲曲關于人性的挽歌,美麗而哀傷。
讀蘇童的小說,最先感受到的往往不是作品的詩性內涵,而是作品無處不在的詩性敘事的無窮魅力,語言、結構,特別是輕盈巧妙的意象,讓人充分領略到漢語言文字詩性敘事的神奇張力與潛力。就是說,蘇童的作品,從內容到形式,從外到里,無不滲透著充沛的詩意。
意象紛呈是蘇童小說最顯著的藝術特色。意象、意境是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精髓,也是中國特別是江南詩性文化的結晶,蘇童在小說創作中情不自禁地營造意象,就是其詩人本色的生動寫照。評論界對蘇童作品的意象特征關注已久,王干于1992年就以《蘇童意象》為題對構成蘇童小說的主要意象群落進行了闡述,認為:“蘇童小說從‘我’到‘他’,從繁到簡的幾經變異,并沒有改變他的意象化美學追求。……可以說蘇童創造了一種小說話語,這就是意象化的白描,或白描的意象化。”[13]張學昕從美學層面、文體風格等方面對蘇童作品中的意象進行了闡述:“我們在蘇童小說中所看到的大量的意象,不僅使他的小說獲取了更大的表現的自由與空間,使敘述向詩性轉化,而且使‘抒情性風格’向更為深邃的表意層次邁進、延伸……”[14]上述二人主要就蘇童小說的意象特色而論,沒有聯系作品的內涵作進一步的挖掘。2003年,葛紅兵發表的《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一文,可謂對蘇童意象研究的一大突破。葛紅兵不再囿于作品的藝術形式,而是從整體上將蘇童的寫作命名為“意象主義寫作”,他認為蘇童以意象主義的寫作語式,突破了20世紀主宰漢語言文學的啟蒙語式,在解讀《妻妾成群》時,他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蘇童無意于展現時代,也無意于刻畫人物,他試圖揭示的其實只是某種心態、意緒與幻覺,在這個意義上,女性主人公的命運與觀念實際上都是虛擬的、象征化的。而實實在在地被蘇童看重的則是她們的生存感受、她們的虛榮、她們的欲望、她們的恐懼、她們的空虛,這些通過井、蕭、陽痿、醉酒等一系列意象彌漫開來。”[15]這里對蘇童作品的把握還是相當到位的,只是沒有進一步捕捉到蘇童創作的詩性根源。
蘇童早期創作時,意象的運用十分頻繁,先鋒實驗的痕跡很重,比如“楓楊樹村”系列小說,蘇童這樣描述道:“小說由一組組畫面的碎片、一組組雜亂的意象組成,而小說的推動力完全靠碎片與碎片的碰撞,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碰撞。”[2]199青春時期的蘇童詩意奮發,完全把小說當作詩歌來寫了,過于張揚而少節制,到了《妻妾成群》時,蘇童終于成功轉型了,他自己這樣總結道:“在80年代,意象的大量使用是我寫作的一個習慣,也許來自于詩歌。在寫作中,塑造人物形象也好,推進情節也好,都注重渲染意象的效果。……但是后來,我漸漸拋棄這樣的一種寫作方法。尤其從《妻妾成群》開始,我開始使用傳統白描手法,意象在我的小說中存在是越來越弱。”[2]211越來越成熟的蘇童學會了收斂自己的詩性,不只憑借意象,而是善于運用多種藝術手段來營造作品的意境,甚至在像《已婚男人》、《離婚指南》這樣毫無詩意的現實題材中也能寫出詩意來。
蘇童小說的遣詞造句深得中國古典小說語言的神韻,準確、細膩、簡潔、生動,而如行云流水,其別樣的清詞麗句,富有詩情畫意:“這方面給我啟發很大的是我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三言二拍》,它們雖然有些模式化,但人物描寫上那種語言的簡潔細致,當你把它拿過來作一些轉換的時候,你會體會到一種樂趣,你知道了如何用最少最簡潔的語言挑出人物性格中深藏的東西。”[16]比如《妻妾成群》里,當頌蓮與飛浦二人坐著呷酒時,蘇童寫道:“頌蓮的心里很潮濕,一種陌生的欲望像風一樣灌進身體,她覺得喘不過氣來。”用詩性的詞句來演繹、定格人物微妙的心理波瀾,蘇童絕對是高手,他曾經說過:“也許一個好作家天生具有超常的魅力,他可以在筆鋒注入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空氣新鮮,或者風景獨特,這一切不是來自哲學和經驗,不是來自普遍的生活經歷和疲憊的思考,它取決于作家自身的心態特質,取決于一種獨特的癡迷,一種獨特的白日夢的方式。”[17]蘇童喜歡寫作,尤其醉心于短篇小說的創作,因為寫作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甚至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天馬行空式的用語言來固定無比深廣的心靈內涵的工作,更是一種風光無限的精神的旅行與探險,蘇童樂此不疲:“寫作也可以借助紙上的時間,文學的虛擬世界,擁有一個物質生活之外的另一個精神空間。我感到,我寫作的時候是在霸占著某個世界,一個神秘的王國,發號施令,很強悍,令人滿足。”[12]218古人寫詩,是生活的一部分,文學與生活是融為一體的,而過著詩性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蘇童所過的就是古代詩人的生活,只不過從他嘴里吟出的不是一首首詩,而是一篇篇小說。蘇童創作了小說,小說同時也創造了蘇童,蘇童小說的詩性敘事使得他過著現代人難以企及的詩性生活:“我唯一堅定的信仰是文學,它讓我解脫了許多難以言語的苦難和煩擾。我喜愛它并懷著一種深沉的感激之情,我感激世界上有這門事業,它使我賴以生存并完善充實了我的生活。”[18]9
1989年,蘇童在《上海文學》上發表了短篇《平靜如水》,小說末尾寫道:“我現在遠離了外面亂哄哄的世界,所以我說,平靜如水。”這句話其實也是蘇童自我生命的真實寫照,“亂哄哄”的現實世界必然是庸俗不堪的,詩性的蘇童只有選擇小說創作來逃離,來營構自己“平靜如水”的文學世外桃源,正如蘇童自己總結的那樣:“就這樣平淡地生活。我現在蝸居在南京一座破舊的小樓里,讀書、寫作、會客,與朋友搓麻將,沒有任何野心,沒有任何貪欲,沒有任何艷遇。這樣的生活天經地義,心情平靜、生活平靜,我的作品也變得平靜。”[18]11
平淡才是真,這就是詩性的蘇童、平靜如水的蘇童、給我們奉上一道道詩性大餐的蘇童。
[1]蘇童.蘇童創作自述[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2]周新民,蘇童.打開人性的皺折——蘇童訪談錄[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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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蘇童,汪政.蘇童訪談[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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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蘇童.答自己問[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34.
[7]蘇童.虛構的熱情[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8]蘇童.神話是飛翔的現實[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9]蘇童,王宏圖.南方精神[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195.
[10]蘇童.關于現實,或者關于香椿樹街[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60.
[11]蘇童.我為什么寫《妻妾成群》[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63.
[12]蘇童,張學昕.回憶·想象·敘述·寫作的發生[C]//汪政,何平.蘇童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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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張學昕.南方想象的詩學——論蘇童的當代唯美寫作[D].長春:吉林大學文學院,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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