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rticle_胡予華

那年4月,北方的柳樹剛剛泛綠,我帶母親去旅行。桂林。母親說:桂林山水甲天下嘛,要去桂林。那是父親離去后的第一個春天。
飛機。母親的第一次。我擔心她有高血壓,會不舒服。不過還好,她沒事兒。
桂林的雨多,記憶中,我每一次來看它,都會與雨如期相會。反正是小雨,不打傘也罷。桂林的城中心已被打造成了一個大花園,小橋流水是安靜的,石舫是安靜的,潔凈路面上躺著的小小黃葉是安靜的,就連雨中一邊走一邊打電話的美女都是悄聲細語的。水是溫柔的,被水滋潤了2000多年的桂林人也是溫柔的。
母親在幾只可愛的石雕青蛙前駐足。撫摸它滑溜溜的背,撫摸它瞪圓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巴,端詳它的憨態。一遍遍,充滿了愛憐。母親說,我上輩子一定是只青蛙,所以才這樣喜歡水。
夜晚的桂林燈光旖旎,好像一位妖艷的美婦。去“兩江四湖”環城水系夜游。坐船。漓江、桃花江、榕湖、杉湖、桂湖、木龍湖的水相連、情相牽,幻化成一片仙境,感覺好像自己變成了愛麗絲在夢游。水聲汩汩,水中倒影光怪陸離,岸上有人在咿咿呀呀唱戲,想必這就是著名的桂劇了。沉沉夜色中的琴聲傳得很遠。這座城市在抗戰時期曾經一度成為文化運動中心,據說當時中國出版物的80%是在這里出版的。大批知名文人、藝術家旅居桂林,文化演出團體有60余家,10多個劇種同時上演。桂劇就是那個時候興盛而起成為桂林人最喜愛的劇種的。想象當年的盛況,真是令人神往。
母親一直在微笑。開心、滿足的樣子。“媽,好看嗎?”“好看,真好看。”可是我卻能夠感受到那笑容背后的強顏。
我們的旅行是松散的、隨意的。母親的腿患風濕,走得很慢,也合了我慢慢看、細細品的習慣。累了,我們會睡上一下午。精神好了,早晨天未亮就出門。桂林人的生活是閑散的,早晨8點多鐘了,城市才開始緩緩運轉起來,就連晨練的老人,也比別的城市晚起。早晨湖邊的樹下,一張小巧的玻璃茶幾邊,兩位美女在玩紙牌。一家雜貨小店剛開門,柜臺邊,老板娘、雇員和孩子在一起其樂融融地下棋。桂林人很會享受生活。
母親喜歡花。4月的桂林,路邊隨處可見盛開的迎春花和露珠欲滴的紅葉。母親走一段,就彎腰在花上深深地嗅聞。其實,那花的氣味并不香醇,但她仍然樂此不疲。桂林鄉下的金橘豐產,城市的路邊隨處可遇售賣的小販。這是母女兩個共同的喜好,買一兜一會兒就吃完。桂林的米粉味道獨特,酸、辣、咸、香,我每天吃一碗。橙香馬蹄、荔浦芋頭扣肉、漓江啤酒魚,都美味無比,母親節儉,不愿意剩下一點點。看她吃,凝望著她滿頭的白發,心中恍惚:這樣的幸福時光,與母親親密地朝夕相處,我還能擁有多久?
漫步中與李宗仁官邸偶遇。走進精致的院落,一座紅色的兩層小樓。一個個靜默的房間、一幀幀發黃的相片、一段段如煙的往事,母親還記得上世紀60年代,這位民國末年的國民黨代總統、桂系軍閥的領導人,回國受到中國共產黨的盛大歡迎和禮遇,新聞聯播整日播放。而我記得的是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本小書,講述的是李宗仁回國后,第二位夫人郭德潔病逝,76歲的古稀老者與27歲的一代影后胡蝶之女胡友松的忘年之戀。在感嘆歷史風云的無情時,我也為胡友松的坎坷命運而發出心底的一聲輕嘆。
陽朔山水甲桂林。群山包圍中,一塊平地聳起一座小縣城,那樣美麗和安靜。我和母親安然住了三個晚上,只是不想走。
在電影《劉三姐》拍攝地的大榕樹下,母親快樂地邊走邊扭秧歌,像個頑童。她說,想起小時候扭秧歌的情景了。頭上戴著兩塊錢買來的嫩黃色花環,身穿火紅色羊毛衫的母親,忘情地舞蹈,吸引了許多目光。
在街上休憩,母親與一對外地老夫婦聊天。阿姨問:“你老伴怎么沒有同你一起出來玩?”母親迅即變色,不再答話。在兒女眼中,父母的感情并不是很好,父親走后,母親卻一直傷感和懷念。這讓我慢慢體會到感情的深奧和不可言說。
陽朔的一個夜晚,有月亮,我們去看大型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山做背景水做舞臺。一葉小舟自天邊飄來,山歌清亮婉轉。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嫦娥姑娘寂寞孤獨的月上舞蹈,縹緲清冷。侗族姑娘無伴奏的合唱聲在山谷中久久回蕩。苗族姑娘閃亮的銀飾,變換不停的隊形像螢火蟲由遠而近。壯族長發村姑娘沐浴、更衣、盛裝,為好伙伴出嫁送行,哀傷綿長的音樂動人心弦。
時間在這里好像流動得遲緩了。我放下了心中的追求和夢想,拋開了理不清的瑣事,仔細地品味空氣中的甜香。那樣的潔凈,那樣的安靜,那樣的與世無爭,這個小城。
要離開了,心中只是不舍。到了汽車站,忽然又聽說徐悲鴻故居在小城的北端,便打車前往。固執地推遲離開的時間,只是給自己尋找一個再多呆一會兒的理由。
這就是那年4月,與母親共度的9天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