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峰
(北京大學 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關系鏈下的選擇性親和
——讀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陳旭峰
(北京大學 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在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關系始終是學界爭論的問題。僅僅根據韋伯強調精神文化的作用而認為韋伯的觀點是一種唯心史觀是有失偏頗的,我們應該擱置價值觀的爭議,以一種“價值中立”的態度來看待韋伯關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學說。本文通過闡述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之間完整的關系鏈條來解釋經濟與宗教之間的關系:經濟決定宗教,宗教反作用于經濟。
選擇性親和;新教倫理;資本主義精神;宗教改革
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關系到底是因果關系,還是親和關系?很多學者把兩者之間的關系解釋為是因果關系,這當然是對韋伯的誤讀,韋伯在書中也多次暗示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并非是一種因果關系。他說:“我們根本不打算堅持這樣一種愚蠢的教條主義的觀點,即資本主義精神的產生僅僅是宗教改革的某些作用的結果,或甚至認為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經濟制度是宗教改革的造物。”[1]67-68有不少人也指出,其實在這兩者之間是親和性的關系,而不是因果關系,筆者也贊同兩者是一種親和關系的說法。以上兩種觀點有一個共同特點:都贊成韋伯用宗教來說明經濟。這一點招致了馬克思主義者的強烈批評,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這是一種唯心史觀。正如雷蒙·阿隆所說:“與歷史唯物主義相比,韋伯的思想不是贊成與反對變換一下位置。認為韋伯提出了一個與馬克思根本相反的命題,即用宗教來說明經濟,而不是相反,用經濟來解釋宗教,這一觀點是絕對錯誤的。”[2]
筆者認為韋伯關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的學說會招來如此多的批評,原因在于韋伯在書中并沒有把資本主義與宗教改革的關系鏈說清楚,只是強調了新教倫理對資本主義精神的作用這一點。筆者認為應該在大的理論框架下探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系,把前后的關系鏈說清楚,這樣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韋伯的思想。筆者力圖詳解資本主義與宗教改革之間的關系鏈,從而使兩者之間的關系更加清晰化。
在闡釋資本主義與宗教改革的關系鏈之前我們有必要先討論一下資本主義的起源問題,我們首先要區分前資本主義與現代資本主義、前資本主義精神與現代資本主義精神以及前資產階級與現代資產階級,韋伯討論的是現代資本主義、現代資本主義精神、現代資產階級的問題。韋伯認為所謂前資本主義“是指這樣一種狀況:在一個長期企業中,合乎理性地使用資本和按照資本主義方式合乎理性地組織勞動尚未成為決定經濟活動的主導力量”[1]41。韋伯關于現代資本主義的制度分析在他一生的最后一部著作《世界經濟通史》中有更進一步的概括。“現代資本主義”的特征在于,不是僅僅個別經濟活動遵循資本主義原則,個別企業按照資本主義方式組織經營,而是整個經濟的主導方面按照資本主義方式經營[3]。一個事實就是,前資本主義先于宗教改革而發生,對于這一點,韋伯也是贊同的。韋伯指出:“就這種意義而言,資本主義以及資本主義企業(即便是具有相當理性化的資本主義核算的),在經濟文獻允許我們作出判斷的所有文明國家中都是早已存在的。在中國、印度、巴比倫、埃及,在古代地中海地區,在中世紀以及在近代,都一直存在著”[1]9。
現代資本主義的產生與發展有多種多樣的因素,其中經濟驅動力和精神驅動力是兩個不可缺少的變量。韋伯指出,中心的問題是“以其自由勞動的理性組織方式為特征的這種有節制的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的起源問題”[1]13,如何解決這一中心問題呢?韋伯認為,“在試圖做出這種說明時必須首先考慮經濟狀況,因為我們承認經濟因素具有根本的重要性。但是與此同時,與此相反的關聯作用也不可不加考慮。因為,雖然經濟理性主義的發展部分地依賴理性的技術和理性的法律,但與此同時,采取某些類型的實際的理性行為卻要取決于人的能力和氣質。如果這些理性行為的類型受到精神障礙的妨礙,那么,理性的經濟行為的發展勢必會遭到嚴重的、內在的阻滯。各種神秘的和宗教的力量,以及以它們為基礎的關于責任的倫理觀念,在以往一直都對行為發生著至關重要的和決定性的影響。”[1]15可見對于現代資本主義的起源問題,韋伯同時考慮了經濟驅動力和精神驅動力,一方面韋伯承認經濟因素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另外一方面也認識到精神的決定性影響。從總體上說,資本主義精神產生于資產階級的生產和經濟活動中,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反映,但這并不排斥思想文化在某種程度上的自主和超前發展。
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并沒有論述宗教改革的起因問題。宗教改革的原因是多重的,既有內部的原因,也有外部的原因,但筆者認為宗教改革歸根結底是資本主義發展的要求。針對歐洲宗教領域發生的變革,恩格斯指出:“宗教改革——路德和加爾文的宗教改革——這是包括農民戰爭這一危機事件在內的第一號資產階級革命。”[4]在這里,恩格斯明確指出了歐洲宗教改革的資產階級性質。恩格斯認為,促成時代發生巨變、進行宗教改革的深層原因主要有兩方面:首先從15世紀下半葉開始,“王權依靠市民打敗了封建貴族的權力,建立了巨大的、實質上以民族為基礎的君主國,而現代的歐洲民族和現代的資產階級社會就是在這種君主國里發展起來的”。其次,在君主國崛起的背后是社會生產方式正迎來一場巨變,這一切從根本上“奠定了以后的世界貿易以及從手工業過渡到工場手工業的基礎,而工場手工業則構成現代大工業的起點”[5]。可見宗教改革的最根本原因在于西歐社會的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發生了巨大變革,資本主義的發展要求宗教與之相適應,使資產階級對物質利益的追求變得名正言順。
蘇國勛指出,按照韋伯的觀點,“宗教的理性進化從根本上制約著人的行為方式和社會組織的發展;反過來,社會的發展又進一步促進了宗教理性進化的趨勢”[6]87。可見,是社會的發展要求對宗教進行改革,以使宗教適應社會的發展需要。在前資產階級的推動下進行的宗教改革,產生和確立了新教倫理,新教倫理的內容反映了前資產階級的要求,本身就包含著前資產階級的文化訴求,目的是解除傳統基督教對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桎梏。雖然宗教改革首先由路德發起確實存在一些偶然因素,但是路德一發起就得到了社會的積極響應則是具有歷史必然性的,這種必然性就在于宗教改革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興起及政治國家的獨立的必然結果。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作為一項社會學研究,力圖論證的是“西方民族在經過宗教改革以后所形成的新教,對于西方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起了重大的作用”[1]1。對于這一觀點筆者是認同的,宗教改革無形中對資本主義起了促進作用,不管這是宗教改革的預期目的還是意外后果。韋伯認為,“宗教改革的文化后果在很大程度上,大概在我們重點研究的這些方面,是改革家們未曾料到的,甚至是不想達到的”[1]67。托尼在歷史上考察了宗教在資本主義興起所起的作用后認為,對財富的崇拜才是資本主義的實際宗教。對道德原則的實際解釋是隨環境不斷變化的,在資本主義的經濟取得很大成績和勝利的歷史環境下,宗教對道德的解釋也隨之為資本主義經濟服務了[7]。根據托尼的觀點我們可以看出,宗教改革是為資本主義發展服務的,改革的內容反映的是資產階級的呼聲,資產階級的推動是宗教改革重要的源動力。如果說德國宗教改革的歷史結果主要是在思想領域中開創了精神自由的局面,英國宗教改革的歷史結果主要是在政治領域中確立了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那么加爾文宗教改革的歷史結果則主要是在經濟領域中為資本主義的經濟活動提供了一種合理性的根據[8]。對于前資產階級來說,資本主義對財富的狂熱追求是有悖于宗教倫理的,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宗教起的是阻力作用,要使資本主義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就需要排除這種阻力,在宗教當中尋找合法性根據,從而使前資產階級產生進行宗教改革的強烈愿望,宗教改革正是在前資產階級的有力推動下進行的。16世紀歐洲的宗教改革者們不僅僅提出了新的思想理論,而且將理論變成巨大的社會現實力量,宗教改革之后很多國家都建立了資產階級領導的共和國。“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與發展,教會越來越多地參與到對物質利益的追逐中。教會過多地參與對物質利益的追求不僅導致了教會的腐敗,而且其封建特權也嚴重影響到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發展,引發了諸侯、貴族、市民等階層的強烈不滿”[9],這些強烈不滿導致了宗教改革,諸侯、貴族、市民等階層代表了前資產階級的力量。西歐的宗教改革史就是一部資產階級打擊教皇勢力、加強王權、擺脫教皇和教廷控制的歷史,路德的宗教改革適應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要求。
宗教改革通過自身的變革與不斷發展變化的社會相適應是一個必然的規律。宗教與社會的發展相適應之后,會對政治、經濟、文化產生較大的影響。萬斌等人認為,“首先從政治上看,近代資產階級革命與宗教改革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其次,在經濟上,新教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間存在著相宜性。再次,基督新教還為資本主義社會構筑‘契約’中的‘自由’和‘平等’提供了‘外衣’和‘原則’”[5]。韋伯認為:“在本文開頭被稱為資本主義精神的那種態度,其根本要素與我們這里所表明的清教世俗禁欲主義的內涵并無二致,只不過它已沒有宗教的基礎。”[1]141江瑩指出:“新教倫理本質上是一種世俗化的倫理觀念,它對于資本主義發展具有重要意義:第一,新教倫理以宗教的方式確認了正當追逐財富的合法性,從而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實際的心理動力;第二,新教倫理強調合理限制消費,有力地推動了資本積累;第三,新教倫理哺育了近代西方資產階級經濟人的崛起。”[10]宗教改革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就在于宗教改革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興起及政治國家的獨立的必然結果,反映了前資產階級的呼聲,并得到了前資產階級的有力支持。宗教改革通過建立新教倫理,使現代資本主義精神作為一種文化機制的地位得以確立,而現代資本主義精神作為一種文化機制,又進一步推動了資本主義的發展。
馬克斯·韋伯的偉大之處在于通過對新教倫理的解讀,凸顯出了精神文化力量對社會歷史進程的推動作用。很多學者認為韋伯過分夸大了這種力量,以致走入了唯心史觀的誤區。當然,在韋伯的思想當中充斥著反唯物史觀與反唯心史觀的矛盾,一方面韋伯認為,“我們必須消除這樣一種想法,即宗教改革,作為一種歷史的必然結果,或許可以從某些經濟變革中推斷出來。無以數計的歷史條件,特別是純粹政治的發展過程,不能歸結為經濟規律,也不能用任何一種經濟原因所解釋”[1]67。另一方面韋伯又指出,“以對文化和歷史所作的片面唯靈論因果解釋來替代同樣片面的唯物論的解釋,當然也不是我的宗旨。每一種解釋都有著同等的可能性”[1]144。蘇國勛認為,“韋伯在物質因素和精神因素之間采取一種相對主義立場,主張因果多元觀點”[6]83。可見韋伯在凸顯精神文化力量的同時并沒有否定經濟原因的作用,韋伯只是側重于精神文化因素。
筆者認為前資本主義的發展是進行宗教改革的源動力,內在與外在的因素共同推動了宗教改革運動。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關系鏈條如下:自古存在的前資本主義在自身的發展中同時孕育了前資本主義精神;前資本主義進一步發展的迫切要求需要建立一種主導性文化機制來推動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確立資本主義的主導地位,但此時的前資本主義精神尚未成為主導性文化機制,前資本主義精神主導性文化機制的確立需要借助于外力。此時宗教的影響在慢慢削弱,但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還是發揮著重大影響,并對資本主義的發展起著阻礙作用,前資本主義的發展要求通過宗教改革消除宗教的阻礙作用,并確立一種有利于資本主義發展的主導性文化機制。從本質上來說宗教改革滿足了前資產階級的要求,是前資產階級力量越來越強大而宗教力量式微的反映,宗教改革是一場反對天主教和羅馬教皇權威的斗爭,只是因為前資產階級力量弱小,故借助宗教外衣來進行;通過宗教改革形成了新教倫理,新教倫理使得“現代資本主義精神”成為了社會的主導性文化機制;“現代資本主義精神”主導性文化機制地位的確立使得“現代資本主義”得到發展。從這條鏈條當中我們可以看到:經濟決定宗教,宗教反作用于經濟。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來看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系會更加符合現實社會。
韋伯反唯物史觀與反唯心史觀的矛盾告訴我們,應該從更完整的角度來看待歷史,建立歷史前后發展的關系鏈條,在關系鏈基礎上來看鏈條當中某一環節的關系,這樣才能更加深入全面地認識問題。韋伯在書中也告訴我們,“這里所論述的還僅僅只是因果鏈條上的一個環節”[1]16,但韋伯并沒有指明整條因果關系鏈。如果我們僅僅根據韋伯強調精神文化的作用而認為韋伯的觀點是一種唯心史觀是有失偏頗的,因為韋伯并沒有在一個關系鏈中來談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的關系。韋伯生前最后一部著作《世界經濟通史》構成韋伯學說中“唯物主義”色彩最濃的部分。韋伯的比較宗教著作,其中亦包含關于非宗教因素對現代資本主義發展影響的分析。韋伯指出,“這些歷史因素可以追溯到遙遠的過去,而在那里,宗教派別并非是經濟狀況的原因,它在某種程度上倒似乎是經濟狀況的后果”[1]23,韋伯在書的結尾還指出:“我們也應該而且有必要去探究新教的禁欲主義在其發展中及其特征上又怎樣反過來受到整個社會條件,特別是經濟條件的影響。”[1]143我們并不知道韋伯對于經濟條件對新教倫理的影響持一種什么樣的態度,也許韋伯通過這項研究與馬克思能夠找到共同點,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因此我們應該擱置價值觀的爭議,以一種“價值中立”的態度來看待韋伯關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學說。
[1]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M].于曉,陳維綱,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
[2]張健,王紅林.新教倫理及對其在唯物史觀下的重新審視[J].總裁,2009(2):107-108.
[3]李強.傳統中國社會政治與現代資本主義——韋伯的制度主義解釋[J].社會學研究,1998(3):1-14.
[4]劉寧.論馬克斯·韋伯的“輕裟”觀——從韋伯的感嘆談起[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10):89-92.
[5]萬斌,金利安.馬克思恩格斯對資產階級興起與宗教改革互動關系的基本論述[J].浙江社會科學,2006(1):134-137.
[6]蘇國勛.理性化及其限制——韋伯思想引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7]周福.資本主義興起:托尼與韋伯的不同境遇透視[J].理論觀察 ,2007(1):49-50.
[8]趙林.宗教改革對于西歐社會轉型的歷史作用[J].江蘇社會科學,2002(3):91-93.
[9]答小群,孫琥瑭.從路德的宗教改革談宗教與社會相適應問題[J].呂梁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9(2):50-53.
[10]江瑩.試析資本主義精神及自我否定——讀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5):83-87.
Selective affinity under the relation chain:reading Max Weber’s Protestant Ethics and Spirit of Capitalism
Chen Xufeng
(Department of Sociolog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otestant ethics and spirit of capitalism,an issue put forward by Max Weber’sProtestant Ethics and S pirit of Capitalism,has been a constant topic of debate among scholars.It is suggested that Weber’s emphasis on the role of spiritual culture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that Weber is an idealist,and the dispute on values should be set aside and a value-neutral attitude should be adopted to understand Weber’s views on protestant ethics and spirit of capitalism.Having explain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conomy and religion by elaborating the relation chain between protestant ethics and capitalism,the article concludes that economy determines religion while religion,in turn,influences economy.
selective affinity;protestant ethics;spirit of capitalism;reformation of religion
B920;C912.66
:A
:1009-3699(2011)01-0080-04
[責任編輯 勇 慧]
2010-05-30
陳旭峰(1983-),男,浙江蘭溪人,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主要從事城鄉社會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