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河
(1.中美后現代發展研究院,洛杉磯 加州 美國91711;2.哈爾濱工業大學建設性后現代研究中心,哈爾濱 黑龍江150006)
第二次啟蒙呼喚一種后現代經濟
王治河1,2
(1.中美后現代發展研究院,洛杉磯 加州 美國91711;2.哈爾濱工業大學建設性后現代研究中心,哈爾濱 黑龍江150006)
GDP高速增長并沒有帶來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所許諾的自由與平等的美好愿景,相反卻導致了貧富的鴻溝,帶來了自然環境和社會共同體的毀滅以及虛無主義的彌漫。要破除人們對經濟增長的崇拜,超越現代榨取型經濟,實現從工業文明走向生態文明的轉變,就有必要反思以個人主義和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為特征的第一次啟蒙,并在此基礎上開展“第二次啟蒙”①。而建立在過程哲學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基礎之上的以追求人與自然,人與他人,自國與他國的“共同的福祉”為旨歸的第二次啟蒙,從尊重他者的立場出發,呼喚一種后現代經濟。所謂后現代經濟是一種為了共同體利益的經濟,一種生態經濟,也是一種可持續經濟,一種幸福經濟。后現代經濟有助于我們找回生命中久違的意義感、歸屬感和幸福感。
第二次啟蒙;后現代經濟;生態經濟;過程哲學;有機共同體主義
在追求自由和平等的旗幟下,伴隨GDP的快速增長,現代經濟主義受到人們特別是現代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追捧。經濟主義視經濟增長為社會發展的主要鵠的,以至于經濟增長具有至高無上的優先性。經濟主義者深信,經濟的增長能解決世界上一切最重要問題。經濟主義迷信“經濟增長”,堅信經濟增長將改善人民的經濟福利,能夠克服貧困,能夠創造工作機會,得到高工資和工作條件的改善,能夠改善健康和教育狀況,可以解決人口過度增長問題,可以解決環境問題,可以導致民主政府。
現代經濟主義的確有其值得炫耀之處,世界著名后現代思想家、生態經濟學家柯布博士將其殊勝處概括為以下三點:一是減少了西方世界國家之間的戰爭;二是減少了馬克思所強調的階級之間的沖突;三是解構了夜郎主義,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一種全球視野思考問題。簡而言之,經濟主義讓人們相信,經濟發展是硬道理,隨著GDP的增長,以往困擾人類的重大疑難問題都會得到解決,自由和平等一定能夠得到實現。
然而,GDP高速增長并沒有帶來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所許諾的自由與平等的美好愿景。以美國為例,雖然“經濟學家們早就承諾,不斷發展的經濟能夠提高所有美國人的經濟福祉,然而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人的平均工資實際上是在下降的,而且自1968年羅伯特·肯尼迪被暗殺后,貧富差距在逐漸拉大”[1]。為什么會導致這種局面呢?首先,雖然舊的勞資之間的對立減弱了,但由于現代經濟主義對人的評價完全是根據他們對市場的貢獻來進行的,因此就導致了新的人群的對立,即參與市場的和不參與市場的人群之間的對立。新的貧困階層的誕生就是這一對立的結果。相應地,也產生了新的貧困人口。其結果是,除了跨國公司的大老板和少數頂級富豪外,人人在經濟上都是貧窮的,脆弱的和不安全的。現代發展模式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正在加深了第三世界的貧困。而貧富兩極極度分化的世界必然是窮人產生絕望和憤怒的溫床。在我國,城鄉人均收入差距并沒有隨著GDP的高速增長而縮小,反而是在持續拉大,1995年是2.72∶1,2003年擴大為3.2∶1[2]。至今全國仍有9%的成人是文盲[3]。
其次,經濟增長往往是以剝削第三世界的窮人為代價的(例如幾乎所有世界名牌都是在第三世界的血汗工廠通過剝削婦女和童工生產的),這使得經濟增長背負了道德上“不義”的原罪。由于廣大第三世界的農村經濟不屬于貨幣體系,該經濟體系下人們的經濟狀況也就不屬于國民生產總值(GDP)范疇了。但當人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到城里找工作時,他們的家庭、社區和文化便開始瓦解,而且每個人在經濟上和文化上的情況變得更糟,國民生產總值卻認為這是好事,因為他們現在掙工資,使國民生產總值增加。詹森教授曾引她的一個來自肯尼亞的學生的話說:“我們過去給孩子命名‘富余’,然后‘專家們’來了,告訴我們不要再靠種糧食養活自己,應該改種咖啡和茶葉去出口,這樣我們就有錢了。我們就這樣做了,但我們種出來的咖啡和茶葉還不夠種植費用,更不用說養活我們自己了,樹木沒了,水質變壞了,土地退化了,我們的孩子挨餓了。”[4]結果是肯尼亞的國民生產總值雖然上升了,該學生的同胞們的生活卻更糟了。
第三,現代經濟對傳統社區和社會共同體的破壞是毀滅性的。中國日益嚴重的農村“空心化現象”就是一個重要例證。由于城鎮化的快速推進和農村強壯年勞動力的大量外流,出現了經濟意義上的“空心村”和地理意義上的“空心村”相互交織的“空心化”現象,嚴重影響到農業、農村的持續發展。“空心化”不僅已成為新農村建設的障礙,而且嚴重損害了農村人的家庭幸福。“家庭的溫馨與歡樂越來越少,農民的家庭生活已經變得非常態化”[5]。雖然任何社會的發展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但并非任何代價都是不可避免的。以犧牲8億農民為代價的發展未免過于殘酷了。一個以犧牲廣大農民的幸福和自然的健康為代價的經濟發展模式顯然是成問題的,甚至是荒謬的。同樣,造就了5 000萬身心與婚姻都亮起了紅燈的“留守婦女”的發展也是不人道的,它是現代經濟主義登峰造極的結果,這是跟“以人為本”的宗旨相背離的。
第四,對于現代社會中“虛無主義”的彌漫和“道德嚴重滑坡”的大面積發生,現代經濟主義也是難辭其咎的[6]32-35。因為現代經濟主義對經濟的過分崇拜,勢必導致拜金主義和“一切向錢看”思潮的風行,而見利忘義,制假造假,貪污受賄,坑蒙拐騙,制黃販黃,走私販私,賣淫嫖娼,見死不救,人情冷漠等嚴重道德滑坡的發生就成為一種邏輯的必然。當金錢成為“人生的終極目的”時,為獲得利益最大化,往食品里添加致癌物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正如美國經濟學家、哈佛商學院前教授柯藤深刻分析的那樣,“當一個社會不能滿足其成員對社會紐帶、信任、關愛及共享的意義感的要求的時候”,暴力,極端競爭,自殺,藥物濫用,貪婪和環境退化等病態行為“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生。”[7]
最后,也是更為重要的,現代經濟所取得的所有輝煌的物質文明成果都是以犧牲自然環境的利益為代價的。在這個意義上,經濟主義所主導的現代經濟在根蒂上是一種“榨取型經濟”。現代經濟在導致了GDP短期內的高速增長的同時,其所帶來的負面效果也是災難性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是現代經濟使得“地球表面的生命系統有史以來第一次受到人類行動的嚴重威脅”[6]37。因為正是現代經濟運用科學技術把可再生資源變成不可再生的資源,將大量有毒的污染物質擴散到空氣、水和土壤中,對地球和人類的健康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
以現代農業經濟為例,當我們通過化肥、殺蟲劑和除草劑來提高糧食產量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在給土地下毒。同樣,當我們借助電子工具、漂流網、水產捕撈船提高捕魚產量時,我們實際上是以一種終結自我繁衍能力的方式來耗盡大海和河流中的水生資源。在這個意義上,現代經濟是一種“終結式經濟”。為了追求經濟的增長而拼命發展核電站的日本所面臨的成為核廢墟的危險圖景,就是對何謂“終結式經濟”一詞的最好注腳。
沉睡百年之后而崛起的中國,在不顧一切地擁抱現代經濟之后,也不得不面對這種“榨取型經濟”所帶來的嚴重后果。今天,作為首席“世界工廠”,中國已成為世界上單位GDP能耗最高的國家之一。就煤炭資源而言,據國家統計局消息,2008年,我國煤炭消費量27.4億噸,增長3.0%。一項研究報告說,2007年,我國每使用一噸煤,就會造成150元左右的環境損失,這還不包括巨大氣候成本。我國80%的二氧化碳排放來自燃煤。燃煤制造了85%的二氧化硫排放量,67%的氮氧化物排放量和70%的懸浮顆粒物。此外,每生產一噸煤還污染2.5噸的水,煤礦廢污水占全國總廢污水的25%。燃煤還造成了土壤污染和土地“虛勞”[8]。我們的先人是用鐵鍬挖煤,用馬車運煤,以小煤爐燒煤,而我們用機械采煤,用火車運煤,用煉鋼爐燒煤。我們30年來所消耗的煤炭總量大概要超過此前的3 000年!再以水污染為例,中國70%的河流與湖泊已然受到污染,其中1/3河流遭到嚴重污染,1/4近岸海域污染嚴重,以至于中國主要城市近一半飲用水不符合標準。其結果是全國600多個城市中,有400多個缺水,其中有110個嚴重缺水[9]。此外,近7年來,我國耕地就減少了1億畝,超過全國耕地總量的5%[10]。
雖然中共十七大所提出的生態文明轉向和剛剛結束的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所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都意在挑戰現代經濟主義,發展一種認真考量環境并將民生放在首位的生態經濟,然而,遺憾的是,許多人依然深陷現代經濟主義的迷夢中,他們堅信現代經濟的神話,視經濟增長為解決一切問題的靈丹妙藥。認為隨著經濟的增長,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經濟的增長是“硬道理”。這似乎已成為全社會的共識,成為某種碰不得的“真理”。
要破除人們對經濟增長的崇拜,打破人們對現代經濟的迷信,就有必要對作為現代經濟理論基礎的第一次啟蒙進行一番徹底的清理、反思和超越。因為對于現代經濟給人類和地球帶來的災難,第一次啟蒙難辭其咎。正是第一次啟蒙為現代經濟提供了直接的理論依據。例如,現代經濟主義對經濟增長的崇拜就是第一次啟蒙所推重的“只追求個人的最大利益而不管不顧他人的現代自主個體概念的具體體現”[11]。
在第一次啟蒙的眾多特征中,有兩個維度直接構成了現代經濟的理論基礎。其一是它的個人主義,其二是它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
現代西方啟蒙思想家將人根本看做是個人主義的,認為人在本質上是獨立存在的,彼此間或與社會其他成員間不存在必然的關系。人也被認為是“理性的行動者”,換句話說,人是根據自己的個人喜好作選擇的。這種個人主義鼓勵享樂主義和追求肉體享樂。經濟的惟一目的就是開發自然世界以最大限度地擴大商品生產供人類使用。“這使我們看到資本主義的關健的價值選擇:惟一公認的好的標準就是個人的選擇”[4]。
這種個人主義在現代經濟的理論奠基者亞當·斯密(1723—1790)的理論中得到集中的體現。這位現代經濟學的鼻祖,蘇格蘭的道德哲學教授,是“人都是追求自利的經濟人”假設和“看不見的手”的概念的始作俑者。亞當·斯密的市場經濟理論被認為是現代啟蒙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稱為“經濟啟蒙”。從牛頓力學出發,斯密認為人本質上是經濟動物,是“經濟人”,滿足人的需要是經濟活動的“唯一目的”,其他事物只有在作為工具滿足人的需要目的意義上“才會得到考慮”[12]。在斯密眼里,整個人類社會都是由這些完全孤立分離的經濟人構成的,它們或者購買勞動力、服務、商品或者出賣它們。將這一切組織起來的是“市場”這支“看不見的手”。通過這只“看不見的手”,通過對利潤的追求,社會的進步得到自然而然的推動。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由于對市場的過分迷信,使這位道德哲學家對當時英格蘭工廠工人“惡劣的勞動和生活條件”持一種幾乎完全“漠視”的態度[13]。
所謂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就是從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立場出發,將自然看作征服和宰制與剝削的對象。早在啟蒙運動伊始,它的奠基者就高揚這樣一種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堅信“知識就是權力”的培根就曾立志將自然踩在腳下,使之淪為人類的“奴隸”。自然在他眼里是一個“被拷問”,“被命令”的對象,她只有“服從”的權利[14]。相應地,正如德里達揭示的那樣,那些不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聽話的“野生動物”和“植物”等“非人類生命”被視作“流氓”[15]。從這樣一種帝國主義立場出發,“土地”變成了完全是為了“定居和占有的;土壤是為了耕種;森林是為了木材;河流是為了旅行,為了田園灌溉,為了發電;狼、熊和蛇等這樣的動物的存在就是為了被獵殺;海貍、鹿、兔子、鴿子這樣的動物則是為了提供毛皮或者食物,生活在溪水河流和海洋里的各種魚類,是為了人類的捕撈”[16]。
在這樣一種強勢的帝國主義態度的主宰下,即使連最應該與自然親近的審美活動也變得具有暴力傾向。例如“自然美的崇高”就被我們的現代美學家理解成是“由于人類社會實踐將它們歷史地征服之后,對觀賞(靜觀)來說成為喚起激情的對象。所以實質上不是自然對象本身,也不是人的主觀心靈,而是社會實踐的力量和成果展現出崇高”[17]。中國大躍進年代那首膾炙人口的民謠“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勒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則將這種霸氣活脫脫地勾勒了出來。
在阿多爾諾和霍克海默看來,正是這種對自然的不敬,對自然的否定態度,導致了啟蒙走向了它的反面,走向了毀滅[18]。斯坦芬也認為人類今日所面臨的生態危機是這種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的直接結果,是它的“可怕的社會代價之一”[19]。
而生態女權主義則進一步認為,對自然的壓迫和統治,是內在地“與對婦女的壓迫和統治聯系在一起的”[20]。因為自然與婦女二者都被現代啟蒙思想家看作是“非理性的,不確定的,難以控制的,模糊的。雖然啟蒙思想家高調倡言人道主義,但‘成人’在他們那里,主要是,而且必須是“成為男人”[21]。因此,只要這種壓迫和統治依然存在,婦女的解放和生態危機的解決就是不可能的。
正是第一次啟蒙的上述局限導致了今日現代經濟的種種弊端。因此要超越現代榨取型經濟,實現從現代化向后現代化的轉變,從工業文明走向生態文明,就有必要在反思第一次啟蒙的基礎上開展“第二次啟蒙”。也就是呼喚新的哲學思維和新的經濟發展思路。關于第二次啟蒙的主要理論內容,我們在《第二次啟蒙》一書中從學理上共概括了7點[22]。然而從核心價值的角度看,如果說第一次啟蒙強調“高揚自我”的話,那第二次啟蒙則欣賞“尊重他者”。這里的“他者”,不僅包括弱勢族群和其他文化,而且包括大自然。如果說現代經濟主義追求的是少數人的福利的話,那第二次啟蒙則追求人與自然,人與他人,自國與他國的共同的福祉。因此生態意識,就成為它的一個重要理論構成。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把第二次啟蒙稱作“生態啟蒙”。
從過程哲學的“內在關系”概念出發,第二次啟蒙倡導一種“有機共同體主義”。與第一次啟蒙高揚個人主義的大寫的原子式“個人”不同,第二次啟蒙的“共同體主義”強調人的關系性,主張“共同體中的人”。“有機共同體主義”強調,他者與自我不是對立的,他人的健康恰恰有助于自我的健康。一個兒子在損害他母親健康的條件下不可能通過獲得更多的食物而獲益,那些在損害其共同體的利益條件下獲得財富的人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我們是同一大家庭的一員,我們個人的幸福和他者的幸福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一個有機共同體的重要職責是創造一切條件使其成員活得健康幸福,相應地,共同體中的個人的職責是盡一切可能促進共同體的繁榮。雙方之間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
要高揚生態意識,就需要超越人類中心主義。鑒于現代世界觀的人類中心論和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對于今日的生態危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第二次啟蒙意在超越這種現代人類中心主義和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根據這種人類中心論和帝國主義態度,人是凌駕于自然之上的,并有權為了自身的利益去任意剝削和控制自然,甚至隨心所欲地改造自然,對自然橫征暴斂。人對自身的理解基本是囿限于如何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而不是如何與自然融為一體。從后現代的第二次啟蒙的角度看,人類就其本質來說優于其他物種這一觀點是毫無根據的,這不過是人類為自己謀利益的一種荒謬的偏見,因此應該予以擯棄。人的這種“自命不凡”不僅是一種“錯覺”,而且還是我們人類毀滅性行為的禍根。事實上,在整個自然界生物系統中,我們并不是格外重要的。人種不過是眾多物種中的一種,既不比別的物種更好,也不比別的物種更壞。它在整個生態系統中有自己的位置,只有當它有助于這個生態系統時,才會有自己的價值。
第二次啟蒙的這種生態意識促使我們意識到,人類作為地球生態環境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是宇宙開放過程的一部分,與恒星、微風、巖石、土壤、植物、動物有著內在的聯系。人與自然休戚與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這種生態意識一方面可以說是當今最先進的思想理念,另一方面它也是最古老的智慧。只不過長久以來被人類中心主義充斥大腦的現代人給遺忘了。印第安“西雅圖酋長宣言”所體現的就是這種生態意識。1856年,北美印地安索瓜米希族部落的首領西雅圖酋長面對美國總統讓其賣部落土地給政府的要求,做了如下答復:
對我的人民而言,大地的每一部份都是圣潔的。每一枝閃亮的松針,每一處沙洲,每一片密林中的薄靄,每一只嗡嗡作響的蟲兒,在我人民的記憶與經驗中都是神圣的。樹中流動著的汁液,載負著紅人們的記憶。
河水就如同我們的兄弟,滿足了我們的干渴。河水載運了我們的獨木舟,并養育了我們的子孫。如果我們將土地賣給你們,你們必定要教導你們的子孫,它是我們的手足,也是你們的弟兄,因此,你必需對它付出關懷,一如你對待你的兄弟一樣[23]。
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萬物一體”及“民胞物與”思想所體現的也是這樣一種生態意識。在中國學習多年的世界著名生態學家托馬斯·柏勵(Thomas Berry)則別開生面地將“人”理解為天地的“心”[24]。因此,心系大自然,為天地操心,就成為人的天職。
與傳統的環保意識不同的是,第二次啟蒙所要推重的生態意識要告訴人們的是:不是我們去保護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在保護我們。如果我們毀滅了自然,“我們也就毀滅了我們自己”[25]。大自然不僅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不僅滋養我們的肉體,而且“安頓,滋養”我們的精神,陶冶我們的情操[26],因此我們不僅要保護她,而且要愛戴她,敬畏她。
從尊重他者的立場出發,第二次啟蒙呼喚一種后現代經濟。所謂后現代經濟是一種為了共同體的經濟,一種生態經濟,也是一種可持續經濟,一種幸福經濟。
如果說現代經濟是一種個體經濟,那后現代經濟就是一種共同體經濟。與現代經濟為資本服務,為發展服務不同,后現代經濟強調“經濟應該為共同體服務,而且共同體的價值決定了那些被視為發展的東西。”[27]57相應地,與現代經濟把焦點放在發展城市的工業,通過提供成本非常低廉的勞工在世界市場上競爭不同,后現代的共同體經濟將就重點放在繁榮發展地方共同體上。因為“地方共同體只有控制了其自身的經濟,才能成為人類共同體和生態共同體中的一個健康和有效的共同體。”[27]48后現代經濟的一般原則是,權力應該被局限于能夠著眼當前問題而采取行動的最小共同體之中。地方控制更優于遠程控制,因為它更能授權于人民。
這樣一種后現代生態經濟理論為企業的民主管理,為小企業和個體企業的發展開啟了空間,可能有助于一種更健康的經濟。考慮到跨國公司的做大,全球權力日益從政治控制轉向經濟控制,后現代的共同體經濟對發展地方共同體的強調特別是對地區經濟自給的強調,無疑符合各國人民的最高利益。
如果說現代經濟是一種不可持續經濟的話,后現代經濟則是一種可持續經濟。所謂可持續,按照世界著名生態經濟學家赫爾曼·達利1990年提出的可持續發展的三個操作性原則,認為只要一個國家或地區能夠遵循這三個原則,那么就會實現可持續發展,這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后現代可持續經濟的三個基本原則:一是所有可再生性資源的開采利用水平應當小于或等于種群生長率,即利用水平不應超過再生能力;二是污染物的排放水平應當低于自然界的凈化能力;三是將不可再生性資源開發利用獲得的收益區分為收入部分和資本保留部分,作為資本保留的部分用來投資于可再生的替代性資源,以便不可再生性資源耗盡時有足夠的資源替代使用,從而維持人類的持久生存。
如果說,達利側重從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角度,闡釋可持續經濟的話,那么,柯布則是從社會關系的角度闡發可持續的。在他看來,“一個富人越來越富,窮人仍然很窮的社會,不可能是一個可持續的社會。只要窮人還抱有他們將分有新的財富這一現實希望,他們就會忍受其貧困并為整個社會的利益而努力工作。但是,他們會接受一代又一代人之持續貧困嗎?隨著分有新的財富這一承諾失去了信譽,這個社會的可持續性逼供愈發可疑了”[28]。在柯布看來,一種可持續的經濟應該以謀求個體與群體的共同福祉為旨歸,應該是個人與共同體的互茂共榮。
與可持續經濟相聯系,后現代經濟是一種生態經濟,它是以追求人與自然的共同福祉為旨歸的。由于它的道德考量,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旨在“提高當代人和后代人生活質量的道德哲學”[29]。生態經濟學家“將經濟系統看成一個更大的有限系統的一部分。”[29]它強調人類和自然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人是自然這個大共同體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人與自然枝枝相連,息息相通。柯布認為,內在價值并不只限于人類,構成人類存在的各種關系也不只限于人和人的關系,還包括人與自然環境以及其他創造物之間的關系。與現代經濟理論把人跟自然的關系看做占有的關系不同,后現代生態經濟理論強調,人是地球這個星球上的賓客。人類的一切都與自然相關,人與自然的這種血脈相連性也包括了人與其他創造物之間的血脈相連性,它們的幸福也有助于人自身的幸福。
與現代經濟理論漠視共同體和人的關系以及其惟一的目標就是日益增長的生產和消費相反,后現代經濟尋求的社會是一個“既是可持續的,又是可生活的社會”[30]。后現代經濟學家強調:“經濟發展的終極目標是幸福”。據此,他們批評現代經濟理論對自然環境的意義的忽視,對生活質量的忽視(GDP并沒有說明生活質量),以及對經濟“增長”之社會的心理的和生態的后果的忽視。后現代經濟幸福經濟學解構了財富增長等于幸福的等式。盡管有證據顯示美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在不斷上升,但是從上世紀50年代早期開始,自我評價的幸福感覺卻在逐年下降。這說明更多的財富并不能帶來更幸福的生活。事實上,證據顯示,比起以前受到的很多生活緊張性刺激,包括不可持續的個人財政債務負擔以及個人破產所帶來的持續焦慮等,現在的美國人生活得更加有壓力,更加消沉。
幸福決定因素的研究表明:一個幸福的生活,50%取決于個人的成長和遺傳的質量,40%取決于和家人、朋友以及同事之間關系的強度和質量,只有10%取決于收入和教育。2010年,在對加拿大最幸福團體的一項調查中,發現影響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是歸屬感,即歸屬于當地團體的感覺,接下來分別是心理健康,身體活動水平,壓力程度,結婚,新近移民,失業,最后才是家庭收入水平。研究表明,社會關系對于人類感知幸福和生活質量的作用超過金錢。如果事實果真如此,我們不僅要問:如果大多數人已經實現了物質富足,為什么經濟還必須持續增長呢?
據此,后現代幸福經濟學家馬克·安尼爾斯基提出了“真實財富”概念,“真實財富”概念將美德視為其重要組成部分,強調幸福和進步的標志必須與社會團體的價值觀以及對居民生活質量至關重要的東西相一致。但是最重要的是,真正的進步是通過人們臉上洋溢的笑容以及他們對于真實幸福的體驗而顯現的。后現代經濟學家推重不丹的“國民幸福總值”概念,認為它測度出對于人類至關重要的東西[1]。
盡管后現代經濟一直受到主流經濟學的打壓,本身也有不完備之處,但其探索是寶貴的,其大方向也是正確的,它有助于我們超越或突破一直被視作惟一正宗的天經地義的現代經濟發展模式。這客觀上為我們中國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探索新的發展模式開辟了道路。可以想見,這樣一種后現代經濟理念在中國一定會受到“過癮論”的詰難。他們的理論根據是:中國經過100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要崛起了,憑什么我們中國人民還沒有富起來就要先過窮日子,還沒有現代化就要開始搞生態經濟,開始過綠色生活?在他們眼里,“綠色生活方式的要義是節制人的欲望”。“別人都還在拼命追求滿足欲望,為什么我們要率先約束?”他們的結論是:“即使這樣的生活不可持續,我們起碼也得過把癮,先現代化了再說。”[31]
這種“過癮論”雖然伴隨著狹隘民族主義的流行,反映了眼下相當一部分人的心聲,從者如云,但理論上是頗成問題的,道義上也是不負責任的。
理論上,“過癮論”顯然是線性思維的犧牲品。認為中國應該先實行現代化,然后再來講后現代化,講生態文明,好像歷史發展階段一定是前現代——現代——后現代。依照這種線性思維定勢,生態文明,綠色生活方式是后現代社會要考慮的事,我們現在尚未實現現代化,現今的當務之急是實現現代化,是過上“現代生活”,盡管這樣下去“地球確實難以支撐”[31]。顯然,批評者的頭腦中顯然預設了一個大前提,那就是歷史是線性發展的。不先實現現代化,哪里來的后現代,不先實現工業文明,那里來的生態文明?這些批評者不僅忘了列寧關于歷史發展不平衡的理論,顯然也遺忘了辯證唯物主義關于“意識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學說,特別是意識具有超前性的學說。
不難看出,西方國家一直信奉的現代化模式和現代生活方式被“過癮論”者視作唯一正宗的,天經地義的發展模式和理想的生活方式。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即使是火坑,我們也要往下跳。對近30年來無數來自后現代陣營的對現代化和現代生活方式弊端的揭露與深刻批判,“過癮論”者顯然絲毫沒有加以考慮。
其次,“過癮論”在道德上也是不負責任的。這種責任感的缺席,一方面體現在對自然,對地球,對他人,對子孫后代的不負責任上。用我國有些學者的話說就是,為了發展經濟,我們30年來所消耗的煤炭總量超過此前的3 000年!“如果這些煤炭取自本國,則我們在與自己的兒孫為敵,如果這些資源取自國外,則我們在與世界為敵”[32]。環保部副部長潘岳先生因此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們重復走西方發展的老路,“只能是死路一條”[33]。
另一方面也體現在對自己的不負責任上。因為以消費主義為取向,以追求物質享受的最大化為核心的現代經濟發展模式和生活方式在其外在的華麗外衣下,其實是布滿了千瘡百孔的。這樣說絲毫沒有否認現代經濟存在著使人們的生活變得更舒適更便利的一面,而是說它帶來的問題遠較這些便利多得多,也嚴重得多。
以美國的肥胖現象為例,拜現代生活方式所賜,肥胖已經成為美國最嚴重的健康問題之一。調查顯示,60%的美國成年人超重,1/4的人患有肥胖癥。每年大約有30萬美國人過早死于與肥胖有關的各種疾病。
當我們拋棄了以粗糧、雜糧、蔬果為主的傳統飲食結構,一心擁抱大魚大肉白米白面的現代生活方式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踏上了一條“蒼白人生”的不歸路。我們為什么一定要“過”上這樣一把損人害己的“癮”呢?
今天,對于環境問題,我們已經意識到絕不能走發達國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難道在不健康的現代生活方式問題上,我們非要走發達國家先受害再回頭的老路不成?沃爾瑪的創立者山姆·沃爾頓臨終前說他愿意以其所有的財富交換一個健康的身體。可惜他覺悟得太遲了,以至不能使自己受益。但我們其他人卻能夠從他以生命為代價所獲得的體悟中得到寶貴的啟迪。財富是必要的,但正如美國企業社會責任領袖大衛·施沃倫所指出的那樣,如果財富是以一個人的健康和我們的地球的生機為代價的話,“那它就沒有任何價值”[34]。
最后,“過癮論”背后實際上是現代虛無主義在作祟。虛無主義是現代經濟主義的孿生姐妹。當經濟成為社會的唯一目的,金錢成為人生的唯一價值的時候,道義、信仰、理想和意義就被放逐了,信仰的缺席和意義感的消失,必然導致虛無主義的彌漫,過把癮就死,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就是這種虛無主義的直接表征。它不僅在道義上是不負責任的,是不孝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理論上是反社會的,而且哲學上是自己“對生命犯下了叛逆罪”(維特根斯坦語)。
而第二次啟蒙站在尊重他者的立場提出的后現代經濟則有助于我們找回生命中久違的意義感、歸屬感和幸福感。因此值得期待!
注釋:
① 一些后現代思想家如貝克喜歡用“生態啟蒙”來概括“第二次啟蒙”,考慮到“生態啟蒙”在貝克那里主要指要有更高的環境意識,要始終對科學及其使用的領域與范圍保持警惕,而沒有涵蓋其他領域對啟蒙的反思和超越,因此,我還是傾向于用“第二次啟蒙”指稱對第一次啟蒙的全面反思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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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cond Enlightenment Calling for a Postmodern Economics
WANG Zhi-he1,2
(1.Sino-American Post Modern Development Research Institute,Los Angles 91711,CA,USA;2.Center for Constructive Postmodern Studies,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arbin150006,Heilongjiang,China)
Although modern economics has been worshipped by liberal economists,it has not brought freedom and equality as they promised.On the contrary,it has brought us 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the destruction of nature and social communities,and the spread of nihilism.In order to transcend modern economics and eradicate the worship of growth,and move toward a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we need a second enlightenment based on process philosophy and constructive post modernism,which aims at the common good of humankind and nature,we and the others,our country and their countries.Such an enlightenment calls for a postmodern economics which is ecological and sustainable.Postmodern economics,as an economics for community and an economics for happiness can assist us to find the sense of meaning,belongings,and happiness lost for a long time.
the Second Enlightenment;postmodern economics;ecological economics;process philosophy;organic communitarianism
B15;F0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1.05.003
2011-05-10
王治河(1960—),男,山東省招遠市人,美國中美后現代發展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研究員,哈爾濱工業大學建設性后現代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主要從事后現代哲學、過程哲學和第二次啟蒙研究。
(責任編輯 易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