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20多年前,丁學良在美國哈佛大學上比較政治學課程的時候,遇到包括以研究“文明的沖突”聞名于世的亨廷頓在內的洋人教授,在開場白中都要讀到經典文獻中的一句話:古希臘是民主制度的故鄉,古中國是官僚制度的故鄉。在世界范圍內,把官僚體制從初級形態發展到無比復雜的現代形態,中國人做出了最為持久的貢獻。
馬克斯·韋伯提出統治人類社會有三種權威:傳統權威、超凡魅力權威、法律與理性權威,他認為后兩種權威都是以官僚制度為基礎的。
關于中國本土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從16世紀到19世紀上半葉一直處于萌芽狀態,丁學良在其新書《辯論“中國模式”》說到,不能怪罪西方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因為那時候它們還沒有把腳插進中國的土地。“中國本土資本主義不發達的原因當然很復雜,但基本的一條是它受害于內生的障礙。我本人傾向于認為中國本土資本主義成長的最大限制就是中國的官僚體制,表現為官府以正式權力、官員以個人非正式權勢對本土資本主義萌芽的過分壓榨和過分限制。”
另據美籍華人歷史學家郝延平介紹,乘虛而入的外國勢力以及外國資本,反而刺激、助長并且庇護了中國本土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第一次騰飛。1820~1883年,在國際性的合作與競爭中迅速成長的中國商人,不再像傳統的舊式商人那樣,把賺來的利潤主要用在非經營性支出方面,而是通過擴大再生產締造了中國第一代的資本主義工商企業。
遺憾的是,在1883年那場國際性金融危機的沖擊之下,上海等地的民間工商企業陷入暫時性的經營困境。清政府出臺的并不是扶持民間工商企業的相關政策,反而是李鴻章、盛宣懷等人主持下的扼殺敗壞民間企業的掠奪性政策。隨著官僚資本強勢介入工商企業及其市場經濟,以犧牲斷送中國第一代資本主義工商企業為代價,初步奠定了一批官督商辦以及國有官辦的大中型工商企業的壟斷地位。
1911年5月9日,在郵傳大臣盛宣懷的積極策動下,已經在“國進民退”方面大刀闊斧的清政府官僚集團,公然宣布將已歸商辦的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直接損害了參與集資入股的廣大紳士、商人、地主及農戶的切身利益,由此引發四川等省波瀾壯闊的保路運動。清政府派遣湖北新軍到四川參與鎮壓,從而造成武昌等地軍備空虛。同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武昌爆發,一舉推翻清政府的專制統治。以盛宣懷為一線代表的腐敗低能的官僚集團,所充當的恰恰是大清王朝掘墓人的角色。
按照丁學良的解釋,繼1820~1883年之后,中國本土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的第二個黃金時代,是從1911年清朝覆滅到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的20多年間。1911~1927年,中國基本上是處于軍閥混戰狀態。“正是由于這種破碎的狀態,給中國民間企業的發展反倒造成了相對自由的空間。??當時中國還有租界,雖然租界本身從某種意義上是政治帝國主義、經濟殖民主義的表現,同時客觀上,它也給中國本土的民間企業家、資產階級的發展提供了避難地和保護傘。”等到1927年國民黨政權在南京穩固以后,官僚政治及官僚資本卷土重來,逐漸強化了對于經濟命脈的影響力和控制力。1911~1927年逐漸發展起來的中國民間工商企業,因此變成1930~1940年代統制經濟模式下的附庸。
在我看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直接敗壞國民黨統治時期的政治經濟基礎的,是由翁文灝、錢昌照等人負責主持的國家資源委員會,在富國強兵以及抗戰救國的神圣名義之下,有意識地從納粹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以及前蘇聯的計劃經濟那里,學習引進壟斷資源、犧牲民眾的統制經濟模式,不僅敗壞了以民間資本為主體的自由市場經濟,而且助長了官僚集團及其官僚資本的貪贓枉法、巧取豪奪,最終導致喪失民意支持的國民黨政府敗退臺灣。
后來,退守臺灣的國民黨摒除陳立夫、陳果夫兄弟的CC系官僚集團,由以陳誠為首的政學系和以蔣經國為首的青年團取而代之。與此同時,臺灣宏觀經濟以“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為前導,經過40年的調整,逐步淡化官僚集團對于經濟資源的壟斷干涉,從而成功實現了由官僚資本主義的反市場經濟,到現代化、全球化的自由市場經濟的有序轉型。隨著人均GDP超過6000美元,臺灣得以躋身亞洲四小龍行列。與此同時,在海峽彼岸的中國大陸,也在進行著另一種模式的改革開放。★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