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東勛,安花善
(1.延邊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吉林延吉133002;2.延邊大學人事處,吉林延吉133002)
關于韓國經濟崛起問題,學術界往往最為關注的是它的成功面——經濟起飛的秘訣是什么?為此,20世紀80年代開始興起的發展型國家理論提供了有力的理論工具,提出了國家自主性、強國家能力、受管制的市場或有指導的市場經濟、嵌入式自主性等分析概念。而經歷20世紀90年代后期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很多學者把危機的根源歸因于自由化過程中發展型國家自主性缺失,分析范圍主要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即發展型國家后期階段。這樣,我們失去了深入理解樸正熙執政時期發展型國家發展的內在邏輯,尤其是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把握這一時期國家與社會關系本質特征的機會。筆者認為,過去發展型國家論者過于強調國家與資本之間的合作層面,而忽略了威權政體下對社會的壓制性排他特征。其實,在“強國家、弱社會”型的社會結構里,樸正熙以反共和自由價值的名義,實行壓制性社會控制和獨裁統治,社會部門對此只能相應地做出被動的反應。但隨著工業化進程的進一步加快,社會結構也發生了變化。面對日益高漲的社會政治訴求,樸正熙卻選擇了加強威權政體的政治路徑,致使社會分裂——發展型國家面臨空前的發展危機。
發展型國家理論是解釋東亞地區迅速崛起的最具代表性的理論嘗試。1982年美國學者約翰遜第一次提出“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這一概念以來,經過學者們的豐富和發展,發展型國家理論成為解釋東亞奇跡的重要理論??偨Y諸多發展型國家論者的觀點,我們可以從中歸納出以下幾個核心理論命題:第一,持續的發展意愿是關鍵。發展型國家信奉發展主義的理念,把增長、生產效率、競爭力等經濟發展政策放在首要位置。第二,政府對市場的有效介入是核心。為了達到經濟發展目標,政府通過多種政策手段以及有效的資源配置來對私人經濟部門給予指導、約束、協調,使其活動符合國家經濟的戰略發展目標。第三,相對自主、有效的官僚核心機構是國家成功介入市場的重要保證。政府機構同私人部門之間的組織和制度聯系,使國家和經濟官僚可以自主地制定發展目標,并能進一步把目標變為有效的政策措施。
發展論者普遍認為,在發展型國家里,國家應扮演“市場指導者”的角色。但發展型國家對市場采取的指導往往是由特殊的政治社會基礎來支撐的,即強國家能力和國家自主性。強國家能力——國家是否有能力規劃政策并有效執行這些政策——是國家成功介入市場的基本前提,但是國家要具備這種強國家能力必須把國家自主性作為它的必要條件。國家自主性使得國家決策能夠拒斥私人利益的影響,從長遠角度規劃發展戰略。對此,發展型國家論者提出了“嵌入式自主性”概念,認為發展型國家之所以同其他發展中國家不同,是因為國家不僅有自主性,而且通過與社會尤其是商業集團之間密切的合作關系保證國家決策的有效執行。[1]
值得關注的是,發展型國家的相對自主性往往是在權威主義政治體制下獲得的。換句話說,這種自主性往往是在公民社會普遍薄弱,國家則十分強大的所謂“強國家、弱社會”的社會結構特征中衍生出來的。因此,有些學者主張權威主義是發展型國家的必然手段,政府用權威主義的手段動員支持力量并壓制反對派。[2]但是,從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內在動力性層面來看,這種非均衡的社會結構中獲得的國家自主性,隨著社會的發展以及結構性變化,可能會遭受從社會各方面爆發出來的種種壓力,甚至導致原來的發展模式受到沖擊。魯斯邁爾和埃文斯等學者曾經主張,為了促進經濟,國家從支配階級那里獲得相對自主性,但國家對市場的“集體行動者”功能越奏效,獲得自主性的能力就變得越小,而且國家陷入社會矛盾領域的可能性也會逐漸加大。[3]換句話說,國家對經濟領域的介入導致市民社會的政治化和組織化,從而使胚胎政治危機的可能性大大增強。從某種角度上,這意味著發展型國家經濟成功背后可能隱藏著原有政治基礎遭到沖擊的風險。于是,一些學者又提出了發展型國家“危機論”,認為發展型國家面臨“越成功,越衰退”的發展困境。其理由是:發展型國家的經濟發展帶來社會結構變化,帶有新的利益訴求的勞工階級、民間資本、新自由主義知識精英等三股力量可能成為發展型國家的“掘墓人”。[4]
由此可見,對于發展型國家的理論考察不能僅僅停留在國家與市場之間的橫斷層面上,更應從一種動態的、變化的角度去考察它的質變或量變過程。要把握對一個社會發展或演變的內在屬性,應該對社會構成要素,如政治、經濟、文化、價值體系在不同社會形態或同一社會形態中發生部分質變或量變過程進行全面考察。此外,在研究策略上應注意避免結構論與行為決定論的極端描述,采用折中的方式正確把握結構與行為體之間交互作用對社會演變的影響。也就是說,盡管特定社會經濟或文化等結構性因素直接影響一個社會形態的演變過程,它為社會演變提供客觀環境,同時制約各社會主體的選擇范圍與具體行動,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存在于該社會形態中的政治行動者等各社會行為體的能動性因素。特別是對政治行動者來說,他們往往能影響社會演變過程的最終結果。
根據上述對發展型國家理論的批判性考察,為了重新審視韓國發展型國家發展問題,本文提出以下幾點分析思路:第一,經濟、文化、價值體系等結構性條件在發展型國家發展過程中制約社會行為體的選擇;第二,影響社會演變的最終關鍵性因素還是取決于各社會行為體的戰略選擇,其中政治行動者起到關鍵性作用;第三,在“限制性結構”中,各社會行為體是追求最大利益的理性存在,因此各行為體之間相互博弈或相互聯合;第四,通過他們之間的互動,整個社會演變過程可能朝著不同路徑轉變——發展、停滯或倒退。
韓國發展型國家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二戰后,朝鮮半島內部分裂與朝鮮戰爭,使韓國人民經受了洗禮,同時傳統韓國社會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而這種變化為韓國發展型國家的形成創造了條件。
第一,進步勢力遭到空前的打擊和毀滅性破壞。二戰結束后,在朝鮮半島南部地區最具影響力的政治勢力應是左派政黨,如朝鮮共產黨及朝鮮人民黨,他們具有雄厚的民眾基礎和政治影響力,但是在美軍政時期(1945—1948)和隨后的李承晚政府極端的白色恐怖氛圍中,左派勢力和所有形態的社會運動都遭到了嚴重破壞。第二,經過土地改革,傳統大地主勢力被瓦解,為資本主義工業化掃除了障礙。通過李承晚政府施行的“有償沒收,有償分配”的有限土改政策以及經歷朝鮮戰爭之后,實際上所有農耕面積的90%以上被轉讓到佃農手中,而且以地主階級為政治基礎的韓民黨遭到李承晚勢力的排斥,傳統地主勢力徹底喪失了政治影響力。第三,資產階級尚處于“萌芽階段”。在幾十年的日本殖民統治之下,民族資本未能得到充分發展,而光復后日帝所遺留下來的所有資產和產業設施通過美軍政由李承晚政府來接管。處于弱勢地位的民間資本只能依附于國家來謀求發展。第四,接管日本殖民統治所遺留下來的“過于發達(overdeveloped)”的國家官僚機構。[5]日本為加強資源掠奪和殖民統治,曾在朝鮮半島建立起龐大的行政組織和警察機構。日本戰敗后,美軍政在代管朝鮮半島南部地區時,為了解決管理人才匱乏問題,大量吸收了原日帝殖民統治時期的官僚階層。在此基礎上,經過朝鮮戰爭,韓國國家機構又急劇膨脹,行政官僚人數從戰前的6萬增加到16萬,軍隊也從戰前的15萬激增到65萬。第五,美國的經濟、軍事援助成為韓國經濟的關鍵性外部因素。二戰后,朝鮮半島成為東西兩大陣營針鋒相對的重要戰略區域,韓國成為西方勢力在東亞地區遏制社會主義陣營,維護美國利益的重要戰略堡壘。于是,美國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向韓國提供了大量的經濟援助和軍事援助。而到了20世紀60年代,在開發援助理念的推導下,美國從以往的“直接援助”轉變為“間接援助”,鼓勵韓國政府進行經濟改革并實現經濟獨立。
總之,這一時期韓國處于“強國家,弱社會”型社會,而且在美國的大力干預之下,呈現出硬性國家(Hard State)特征。這種社會結構,為發展型國家的形成提供了有利的社會政治基礎。但是,如前所述從發展型國家理論角度來講,自主性僅僅是一個國家有效領導國內社會經濟領域的所謂強國家能力的必要條件,而具有自主性的國家未必就有強國家能力。實際上,20世紀50年代李承晚政權體制下的韓國始終是一個把反共理念和國家安全放在首位的“戰爭動員型國家”,[6]經濟發展問題仍然處于次要地位。當時的國家官僚機構尚不具備可以有效指導國家經濟發展的強國家能力。而1961年樸正熙的“軍事革命”意味著發展型國家在韓國開始形成。
1961年“5·16”軍事政變是樸正熙建立一個能有效地推進國家經濟建設的新政權的起點。[7]樸正熙在加強和鞏固新政權的同時,在經濟建設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樸正熙統治18年間,韓國經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到1979年,韓國人均 GDP達到1546美元,是1961年83美元的18倍;出口額也達到150億美元,是1961年出口額的300多倍;失業率從9.1%(1962年)逐漸控制在3.8%以內。[8]從產業結構領域來看,從傳統農業經濟轉向出口導向型產業經濟,20世紀70年代推行的重化工業發展戰略為以后的韓國經濟及其市場競爭力奠定了基礎??v觀樸正熙時期的經濟發展過程,我們可以歸納出以下特征:
首先,把“經濟第一主義”發展理念作為政治合法性基礎。經濟第一主義理念其實是張勉時期首先提出來的口號,但真正有效付諸于實踐的卻是樸正熙。這也許與樸正熙本身的務實的實用主義理念有直接的關聯,但更主要的是受當時政治社會環境所迫。其實,從“生存政治(the politics of survival)”的角度看,通過軍事政變獲取國家政權的樸正熙,最大要害就是政治合法性的缺失。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美國援助政策的改變——把贈與為主的援助逐漸轉型為借款,美國對韓政策日益不明朗。另外,被社會革命所推翻的李承晚“掠奪型政權”,提醒樸正熙經濟發展不能只停留在政治口號上,唯有實質性的經濟績效才是政權得以生存的唯一出路。有鑒于此,樸正熙試圖通過具有革命色彩的經濟國家主義,用成功的經濟績效來獲得和鞏固政治合法性。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對經歷幾十年殖民統治,而被剛剛獨立為新興民族國家的韓國來說,這種經濟國家主義發展戰略易于獲得人民群眾的認同。
其次,建立強有力的決策和執行機構。即使樹立堅定的發展理念,若沒有強有力的制度、決策作保障,這種發展理念很難成為現實。軍事政變之后,樸正熙以改編政府組織、肅清腐敗公務員、整頓社會風氣等名義,對政府機構采取了大范圍的改革措施。樸正熙為了保障經濟決策的科學性,實行了兩條基本戰略。[7]第一,組織保證。設立一系列決策機構和組織,加強國資動員能力和決策執行能力,為國家對經濟領域的有效指導提供了制度平臺。例如,經濟企劃院是最重要的經濟決策機構,在級別上僅次于國家重建最高委員會和總理辦公室。由于它統一掌管財務、商工、農村、建設等主要政府機構業務的權限,有些學者稱之為“超級部”。第二,精英決策。政府大批吸收具有現代頭腦的、富有專業知識和精通業務的官僚和知識分子。這些精英包括對日本和美國有相當了解的軍人、經濟技術官僚、教授或歸國留學生、外國專家等。重大決策通常由這些精英們反復論證,最后由總統拍板決定。這樣,一個強有力的、精通業務的經濟官僚體制的形成,為推進國家現代化目標提供了有效的制度保障。
再次,以有效、理性的經濟官僚體制為前提,政府用金融和稅收政策等手段來指揮和引導企業行為。從東亞發展型國家金融政策的一般特征來看,它通常超越宏觀經濟管理范圍,國家為了實現中長期目標,把金融和稅收當做調整產業結構、指導民間經濟部門生產與投資行為的重要政策手段。韓國在這一點上具有典型的發展型國家特征:第一,樸正熙上臺后不久,首先對銀行實行國有化,加強政府對金融部門的控制,以此作為引導和規范企業資本流向的重要手段。第二,在改善國際關系的同時,以國家做國際貸款擔保等方式,吸收大量國際貸款,解決民間資本資金短缺問題。根據國家總體目標,通過海外貸款市場投資配額和稅制改革、匯率改革、財政支持等多種手段來牢牢控制及引導企業的投資方向,分階段成功實現了出口導向發展戰略與重化工業化發展戰略。第三,通過全國經濟人聯合會、出口懇談會等半官方性質的組織,政府同企業建立緊密的合作關系。但是,總的看來,政府通過“經濟刺激和政府命令結合”的方式來執行自己的決策,在國家與企業的合作關系中,政府起支配作用。
要而言之,持續的經濟發展理念、從社會和政治領域中相對自主的技術官僚體制、政府對市場的一貫和有效的政策選擇與執行在韓國經濟迅速起飛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在樸正熙掌權的短短18年時間里,韓國迅速走上了工業化道路,成為新興工業化國家。而這種發展型國家模式是建立在威權政體之上的,是一種以發展經濟與高壓政治并行的發展模式。樸正熙在大力發展國家經濟的同時,利用國家安全法、反共法、社會安全法以及多種形態的總統非常措施徹底壓制和排斥了民主政治勢力和其他社會力量。同時,通過財政支持、直接干預等方式加強了對各種社會團體的政治控制。但是,基于強權政治的這種發展模式,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僅削弱了領導人的政治責任感,導致政權結構的僵化,甚至政治反饋過程也遭到了破壞,最終導致政體本身的瓦解。
伴隨著工業化的迅速發展,韓國的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國際學術界通常用三個重要的結構性指標來衡量工業化進程及其發展階段:一是農業產值占GDP的比重在15%以下;二是農業就業人口占全部勞動力的比重在20%以下;三是城鎮人口占總人口的比率在60%以上。[9]按照此標準,韓國在樸正熙時期基本達到了這一水平,而且隨著社會結構的大轉變,各個階層對威權政體的政治態度也逐漸發生了新的變化。
第一,出口導向和重化工業迅速崛起,使韓國經濟結構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農業部門在 GDP中所占的比重從1960年的39.9%減小到1980年的14.6%,與此同時,工業部門的比重從 1960年的18.6%激增到1980年的41.4%(見表1)。

表1 韓國產業結構變化(1960—1980年) (%)

續表1 韓國產業結構變化(1960—1980年) (%)
第二,工業化發展直接帶動了整個農村社會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以工業化發展為基礎,國家通過雙重糧價、新農村建設等優農政策來發展農村、動員農村。隨著農村社會生活水平的不斷改善和國家的動員政策,農民成為強有力的政府支持者。第二,農村社會為城市化、工業化快速發展輸送了大規模勞動力,這導致農業人口的急劇減少。據統計,1950年末韓國將近八成勞動力從事農業,到了1970年農村人口在全國人口中所占的比重下降到44.7%,1980年這一比重又下降到28.4%。僅在1966-1984年之間,大約有1100萬農村人口移居到城市。[10]從某種角度上講,這意味著隨著工業化的不斷深化,小農階層逐漸轉變為城市無產階級,原來的維新政權的傳統支持勢力在不斷削弱。
第三,工業化進程中韓國勞工規模迅速膨脹,為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盛行的社會運動奠定了堅實的階級基礎。其實,光復初期,韓國的勞動運動空前壯大,具有很強的政治社會影響力,但是經過朝鮮戰爭和李承晚政府的高壓政策,遭到破壞性打擊。樸正熙繼承和加強了李承晚時期對勞工部門的高壓政策,割斷勞工部門與民主政治勢力之間的聯系,要求勞動運動“非政治化”。同時,在“經濟先于政治或文化”的理念之下,樸正熙為了發展經濟,不擇手段地打壓勞工部門,試圖通過經濟剝削和政治壓制手段來遏制低成本、高效率產業環境之下所產生的社會不穩定因素,提高產業國際競爭優勢。雖然有些學者認為,工業化時期韓國的勞動體制帶有一種國家社團主義傾向,但總體上韓國的勞動控制類型比歐洲和南美社團主義具有更強的意識形態性、壓制性和反組織性等特點。[10]勞工階層的政治訴求受制于強權政治,加之20世紀60年代從貧寒的農村社會剛剛走入城市的工人階級通過工業化發展成為絕對受益者,未能表現出強烈的政治訴求,保持了比較順從的角色。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重工業和進口替代型產業的發展,產生了由男性主導的、比較穩定、結構上比較強大的勞動隊伍,增強了勞工階級的認同意識。此外,知識分子、宗教界人士對勞工基層工會運動的滲入以及啟蒙,促使勞工運動不斷走向組織化、規模化、政治化。
第四,在工人階級的規模不斷擴展、力量不斷加強的同時,中產階級也在崛起。工業化發展推動城市化進程,城市人口比例從1960年的28%增加到1985年的65%。經濟發展不斷推動產業升級,生產和組織的規?;⒓夹g和管理的專業化培育了大量高素質的中產階級。1960年中產階級占全國人口的20%,而1980年達到48%。[11]中產階級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為韓國民主化運動提供了公民社會基礎。
由此可見,韓國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內完成了歐洲國家用一個世紀完成的大規模變遷。[12]隨著社會結構的大轉變,各個階層對威權政體的政治態度也逐步產生了新的變化。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樸正熙一直把經濟成長作為政治合法性的基礎,但是隨著經濟生活的改善、民眾教育水平的提高和大眾媒體的發達,人民逐漸把目光轉向人的基本權利以及“自我實現”等價值性問題上,以往的“用投票(選舉)換面包”的政治理念逐步淡出歷史舞臺。第二,宗教人士、知識分子開始加強同民眾部門之間的聯系。1972年樸正熙集團推行維新體制,激起了知識界、宗教組織、反對黨和新中產階級越來越強烈的反對,這意味著各階層和勢力之間形成了共同的價值目標。雖然不能否認這一時期的社會運動總體上具有無組織、非政治化等特征,但是20世紀70年代末爆發的一系列社會運動凸顯了知識界和宗教組織在民眾部門的啟蒙和指導作用,并呈現出社會運動與民主黨派之間合作的可能。
盡管樸正熙一貫主張“權力來自于人民”,但這一時期維護威權政體的核心勢力還是統治精英和親衛精英。中央情報部、總統警衛室、軍部等親衛勢力的權力大大增強,尤其是保安司令部、首都警備司令部等軍部成為維護樸正熙統治體系的核心機關。而樸正熙威權政體的主要物質基礎、社會支持來自大資本勢力(財閥)和傳統農村社會。
第一,大資本勢力為維新政權提供物質基礎。樸正熙通過對民間資本的有效管理,同大資本勢力形成了強大的“發展聯合(developmentalist coalition)”。樸正熙時代是韓國財閥大量涌現、迅速發展的時期。樸正熙一上臺就把著眼點放在了民間企業上,他通過打擊企業非法斂財者、清理經濟環境等方式重新整頓國家與企業關系之后,根據國家發展目標,對民間企業實行強有力的、選擇性的扶植政策,集中培養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大企業。因此,在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期間,民間大資本勢力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成為韓國外向型經濟和重化工業發展的主要載體,同時為維新政權提供物質基礎。
第二,農民是最強有力的支持勢力。20世紀60年代后期,韓國尚有50%左右的農業人口,在一人一票的普選制下,農民成為當時最重要的選舉力量。[13]然而,雖然樸正熙自稱“貧民之子”,曾經提出“農業第一”口號,但20世紀60年代的農村改革并沒有取得顯著效果,城鄉差距不斷擴大,致使樸正熙在1967年大選中險些敗給主張優農政策的在野黨候選人尹潽善。以此為鑒,樸正熙在大力推進工業化發展的基礎上,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加大對農村部門的投入——以雙重糧價、新村運動等方式動員農村,發展農村,著力改善農民生活狀況。這樣,新村運動的成功施行吸引了不少農民的支持,使農民成為維新政體“民眾形象”的代言人。[14]因此,有評論說,“新村運動只是延長其專制統治,改善其政治合法性的一種工具”。[15]雖然通過新村運動等優農政策,農民對權威政府的支持力度相對有所提高,但是隨著工業化的不斷深化,大批農民涌入城市,導致威權政體的傳統支持勢力不斷被削弱。
為了應對社會經濟環境的急劇變化和長期執政的需求,樸正熙加強了對社會部門的控制和管理,從軟權威向硬權威統治模式轉變。建國初期,韓國采取了美國式的總統制和三權分立制,實行一人一票的普選制。1963年,通過總統選舉正式成為“民選總統”的樸正熙施行了軟權威政治形態(soft authoritarianism)——允許有限的政治競爭。但是,從1969年開始,樸正熙的政治統治方式產生了重要變化。樸正熙置人民的強烈反對于不顧,通過“三選改憲”,為自己的第三次總統選舉打開了通道。1971年4月,樸正熙雖然動用了大量的金錢收買和官方操作等非法手段,但僅以微弱優勢(約一百多萬票)戰勝了政治宿敵金大中,而且在同年5月舉行的國會選舉中,在野黨也獲得了選民史無前例的廣泛支持(44.4%),與執政黨支持率僅差4.4個百分點,這直接威脅著執政黨的主導地位。值此,深感統治危機的樸正熙選擇了更為強硬的手段來壓制政治反對勢力。1972年樸正熙解散國會,公布了維新憲法——把三權分立的第三共和國政體轉變為廢除總統任期及間接選舉為內容的一元體制。通過維新憲法,樸正熙加強了總統的絕對權力,全面否定了三權分立等議會民主主義基本原則,而且通過一系列“緊急措施”和“衛戌令”等法律手段徹底鎮壓反對勢力和各種社會運動。與此同時,樸正熙通過修改勞動關系法(1973年)和勞動法(1974年),強化保安法、反共法等方式鎮壓勞動運動,形成超強的社會監控體系。
隨著工業化發展和經濟結構的大變遷,社會各勢力力量對比有了較大的調整,威權政體與大資本勢力形成了發展聯合,而民眾部門也空前壯大,加上他們的文化價值意識的轉變,社會日益呈現出分裂之勢,樸正熙維新政權開始陷入政治危機的泥潭。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樸正熙一直把經濟成長作為政治合法性的主要來源,但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這種合法性逐漸開始動搖。經濟的快速增長帶來了階級分化和文化價值觀上的變化,加上樸正熙于1969年的憲法改革,人民對政治的不滿情緒不斷高漲,社會呈現出日趨分裂之勢。這種局面為政治挑戰勢力創造了條件,1971年大選與總選兩次選舉使他們似乎看到了通過秩序民主主義(選舉)實現政權交替的可能性。面對這種局面,執政勢力也并沒有等閑視之,1972年韓國頒布了維新憲法。
然而,鐵拳統治和工業化快速發展帶來了社會結構性矛盾的深化,促使樸正熙政權的政治合法性急速瓦解。強調政策效率和國家安全問題的“發展聯合”勢力與重視公正分配、民主價值的“民主聯合”勢力之間形成了對立局面?!鞍l展聯合”包括軍部、技術官僚、民間大資本勢力,而“民主聯合”則由大學生、勞工、在野黨、宗教人士、知識分子組成。軍部政權置強權統治于不顧,民主化聯合勢力對威權政權的挑戰呈現出日益激烈之勢。如,1977年3月1日,一些在野黨人士宣布民主救國憲政之后,反政權運動勢力開始聚合,同年12月29日組建了“韓國人權運動協議會”。1978年7月5日,又組建了“民主主義國民聯合”的連帶機構,主張開展更為積極的政治斗爭。1979年3月1日,又成立了以金大中、尹潽善、咸錫憲為共同議長的“實現民主主義和民族統一國民聯合”。在政治局勢急劇變化之下,1979年8月11日發生的所謂“YH貿易女工事件”為勞動斗爭政治化、社會運動與在野黨合作打開了新的局面。1979年10月4日,新民黨總裁金泳三受“YH事件”牽連被開除國會議員資格,這一事件引發了所謂“釜馬事態”。政府依舊習慣性地戒嚴,并采取了強硬的鎮壓措施,但卻引發了全國性民主化示威,這一事件成為導致樸正熙維新體制瓦解的決定性因素。不僅如此,此時樸正熙政權內部也出現了分裂跡象。主張與民主力量和解的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同主張用強硬手段打壓民主運動的樸正熙及其親信車智澈發生分歧,最終導致“10·26”事件。[16]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一時期民主聯合尚以一種“松散”的形態存在,他們未能充分調動廣大人民群眾。盡管如此,“發展聯合”與“民主聯合”之間的矛盾日益加劇,各勢力之間的這種矛盾對立關系的發展與演變直接影響了20世紀80年代韓國民主化進程。從這個角度也可以看出,關于韓國發展型國家演變的考察不能僅限于20世紀80年代民主轉型期,應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社會政治經濟變化中找出它的實際根源。
樸正熙時代的結束,并沒有給韓國發展型國家帶來本質性轉變。維新統治下,聚集強大國家暴力工具的軍部勢力,尤其是以全斗煥為首的強硬派重新篡奪政權之后,強權威政體下的韓國發展型國家模式得以延續。樸正熙統治后期的種種跡象表明,以“發展聯合”與“民主聯合”為代表的兩大勢力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加劇了社會分裂局面,表明韓國社會逐漸從“強國家、弱社會”向“強國家、強社會”模式轉變。
縱觀樸正熙18年的獨裁統治,這一時期,韓國社會似乎朝著兩個不同方向發展:在經濟迅速起飛的同時,政治越來越走向極端化、壟斷化。而這種不對稱的社會發展模式卻導致了維新政體本身的瓦解。
第一,作為大資本勢力的守護人,國家陷入社會矛盾的可能性加大。這一時期,大資本勢力得到迅猛發展,但是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不同,這些資本勢力未能成為民主訴求的代言人,反而與官僚勢力相勾結,成為維護威權政體的保守勢力。因此,當勞資關系緊張時,國家(政府)往往扮演資本勢力“守護人”的角色,這意味著經濟矛盾轉化為政治問題的可能性加大,如勞資關系越緊張,國家陷入社會矛盾的可能性就越大。
第二,勞工階層與中產階層的空前壯大以及這些群體在政治文化意識上的轉變,導致威權政體政治合法性衰退。樸正熙一直把經濟成長作為威權政體合法性基礎,這種強烈的發展取向在一段時期內迎合了人們的發展愿望。但是隨著傳統、保守、權威主義的價值觀逐漸褪色,人民開始把目光轉向原先讓位于國家發展的民主權利等價值性因素。而這種變化給威權政體帶來了空前壓力,過去建立在經濟績效基礎上的合法性日益衰退。
第三,政治合法性衰退與國家自主性的不斷削弱,直接影響到國家對市場與社會的有效管理和監控。在這種情況之下,樸正熙未能順應人民的民主要求,反而加強一人獨裁統治。這種反歷史的政治戰略選擇,激起了人民的憤怒,使學生、勞工、在野黨、宗教界、知識分子等廣大人民群眾走向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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