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蓮
(廣州大學華軟軟件學院學院辦公室,廣東廣州510990)
替父從軍傳奇下的女英雄建構策略研究
劉慶蓮
(廣州大學華軟軟件學院學院辦公室,廣東廣州510990)
從性別研究的視角來看,花木蘭替父從軍的傳奇暴露出男權社會對木蘭這個女英雄的建構策略:女英雄存在的理由是服從父權和皇權的需要,為父權和皇權戰斗和犧牲;存在的方式是需要偽裝男人的身體,借用男人的身份進入英雄的領域;當父權和皇權的使命完成后,女英雄必須回到原來“當戶織”的女人位置。
花木蘭;替父從軍;女英雄
花木蘭是文學史上難得的女性形象,她給很多女性想象的空間,她們向往自由的生活,花木蘭就是她們寄予的理想。因此,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傳奇具有了普世性。
那么,《木蘭詩》用何種文學表達方式建構了一個有口皆碑的女英雄?從女性主義理論來看,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背后蘊藏著何種特殊文化涵義?花木蘭這個經典文本為何能在以男性英雄為書寫中心的社會中流傳千古?
《木蘭詩》采取的是強化兩性氣質的策略來塑造一個令父權社會滿意的女英雄?;咎m首先是一個具備女性氣質的女人,其次才是一個能夠出入沙場的女豪杰。她出入沙場并沒有對男性的疆域構成威脅,因為她征戰的目的是為了父親、家庭,而非為了躲避家庭,追求獨立。這種意義上的替父從軍傳奇,其實恰恰塑造了一個具備犧牲特質的女性。
民歌第一段前四句側重表現花木蘭的女性氣質:主內、勤勞、溫柔。在以儒家為主的文化體制中,男尊女卑、男外女內、男主女從等經典論述,不但將女性的居所和活動范圍限于家庭,“夫為妻綱”更使她們在家庭中居于附屬地位,具備勤勞持家、生兒育女、賢良淑德等女性氣質的女子便為人所稱贊。民歌中的花木蘭正是這樣一個令人滿意的女性。且看詩歌開頭的“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如果將擬聲詞“唧唧”理解為織布機的聲音的話,那么詩歌一開始,就出現不停不息的織機聲,人未出場聲先聞,然后才交代這是木蘭正在對門而織,一個勤勞善良的女性形象便躍然紙上,滿足了讀者對傳統女性的期待?!斑筮髲瓦筮蟆边B續兩個同樣的擬聲詞有特殊妙用。“唧唧”從音律上來說屬純律,兩個音聲波震動的比例無根本變化,聽起來相當和諧,再重復一個“唧唧”,即“唧唧復唧唧”,一句話五個字中有四個字是重復利用,同一音高,且為陰平,讀者或者聽者都會感覺到這一句帶給人的是一種溫馨的,無任何沖突的生活場景,這種場景正好反襯了花木蘭當戶織的嫻靜的女性氣質。
當花木蘭發出嘆息聲后,民歌用“思”和“憶”來暗示花木蘭的愁緒。在中國文化里,有關女性的詩詞歌賦中的愁,或者說“思”和“憶”有可能指代兩種情緒:一種是情愛閑愁,也就是想念夫君、情人或者思慮婚嫁事情;一種是家愁和國愁。前者眾多,后者偏少但存在,如漆室女坐嘯的典故。聯系下文花木蘭的回答來看,本文中的“思”和“憶”指的是前一種,也就是民歌預設花木蘭想到的是兒女私情,但是花木蘭卻說,她并無“思”和“憶”,并無為情愛煩惱。民歌中的這點預設,暴露著民歌的父權敘事因素。它不但高度贊揚了花木蘭當戶織的勤勞品格,也將女性的“思”和“憶”局限于情愛,將為情愛而多愁善感的陰柔氣質賦予女性。至此,民歌的前四句通過織布機的聲音、當戶織的行為、女性的“思”和“憶”刻畫出了一個女性生存的空間/領域——家庭,也描述出了一個具有傳統美德的花木蘭。
然而,民歌來了一個激蕩的大轉折,第一段后兩句描述的領域/空間轉到了父權的核心地帶官場/戰場,核心人物是男人,也就是民歌中的父/王/兄。這里的措辭再也不是婉約的擬聲詞,描述的也不是家庭中的內部勞動,而是一系列具有排山倒海氣勢的詞語:軍貼、可汗、點兵、軍書等等。在古代社會,這些剛硬的名詞的描述對象和擁有對象一般為男性。也就是說,至此,民歌第一段所描述的第二個領域和氣質產生了。這些充滿男性氣質,充滿霸權味道的詞語與民歌前面四句所描述的女性空間以及女性氣質大相徑庭,它在極力地構筑著父權社會的性別規范、權力分配以及森嚴的男女等級界線。按照這些詞語描述的男性世界及傳統文化對英雄、女人的定義,長期生活在家庭,擅長織布的花木蘭,與英雄是無法沾邊的。但花木蘭當英雄的機會來了。“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花木蘭主動請纓,替父出征。這個“替”字充分暴露了父權敘事的圖謀不軌,它將花木蘭出戰緊緊地箍在為了父親這個目的之上。這是相當吻合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的。男性們固然喜愛當戶織的花木蘭,因她具備女性的三從四德,在家庭這個女性領域里有所貢獻,卻也更喜愛為了家庭、父親的需要,寧可出生入死的花木蘭。
這也正是這首民歌對女英雄建構的成功之處。女性雖然走上了男人的戰場,逾越了性別疆域,但是這個女英雄本身就是一個符合傳統道德的好女人。她的逾越,只是替父從軍,滿足父權和王權的需要。父權和王權的指揮棒在哪里,女英雄就在哪里。從這一點來看,木蘭從軍的意義和婦女們所倡導的解放愿望就不一樣了。婦女希望的是男女都一樣,不要壓抑自我,限制自我,而民歌中的花木蘭卻深深植根于父權社會的文化內。她的從軍不是能動地、自發地想去,她的出發點在于“替”,從軍的內涵變成了犧牲自我,服從于“父”的需要,而不是去張揚個性。
縱觀《木蘭詩》全文,強化兩性氣質,不忘再現花木蘭女性身份的敘事策略貫穿始終。民歌的第二段,也是重點先鋪陳了花木蘭的女性氣質,通過重復“不聞爺娘喚女聲”,以及一系列的日落、流水、馬鳴等意象來凸顯花木蘭作為女性特有的細膩的感覺,這與“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等描寫英雄、戰爭、戰士等詞語形成一種對抗的張力。這種張力產生的矛盾,時刻在提醒讀者,花木蘭其實依然是一個戀家的、溫柔的、需要受保護和父親疼愛的女性。然而,為了父親和家族的聲望,這個女人也同樣可以像男人一樣“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整首民歌就在這兩種極端的氣質間來回擺蕩。花木蘭作為替父犧牲自我的英雄的形象就更加富有立體感了。
《木蘭詩》描述了女性走出家庭這個專屬領域從事男人事業,似乎將女人提升到了可與男人平等的位置,也就是某些評論家所評議的花木蘭形象沖擊了歧視女性的封建傳統思想。但女人與男人的獨立平等為什么不是天賦人權,而要參照男人制定的律法來確定?花木蘭為什么要扮成男性才能參軍?女扮男裝意味著什么文化內涵?
“男治乎外,女治乎內”是封建禮法的戒律,女扮男裝并涉足男人領域,在封建制度下被人視為反常的現象。對于戰場與性別的關系,美國學者佩吉·麥克拉肯說道,戰場是具有性別區分的,它是屬于男人展現雄性,展現強弱,以及爭權奪利的疆域。女勇士出現在戰場,這可能會被看作是一種威脅,它威脅到代表男性特權的英雄主義實踐,同時也會松動女人在家庭中的主內位置。在這種種文化壓制下,花木蘭雖說服了父親可以出征,但她并不能說服當時的社會環境而令女子同樣可以出征。為了能順利進入男人領域,花木蘭將自己的女性身體隱藏起來,穿起了男人的戰衣,軍中無人知曉其真實性別。這個虛假的性別身份卻使她獲得了恩準,進入戰場,光明正大地去爭取屬于男人的英雄榮譽。花木蘭從軍十年,也就是她隱藏女性身份和女性身體的十年,同時“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等戰績也是屬于她的偽裝的男性身份,而不是屬于她作為女勇士而冊封的。在這里,男人的衣服具有特殊含義。伊麗莎白·威爾遜曾指出,衣服使我們的身體社會化,是形成主體性的一個必要條件,服裝是身體的文化隱喻,它以一種意義形式將身體的文化意義明確表達出來,是我們用來將身體的表現“書寫”和“描畫”文化語境的材料。花木蘭身上的男衣這件物質,以有形方式突顯了男人的特權及嚴格的性別規范。它代表了一種權利,一種范疇。一旦穿上男裝,模擬男人身份,花木蘭就象征性地進入了男性的權力范疇,行使男性權利。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花木蘭的形象并非沖擊了傳統的性別歧視思想,反而更牢固地為性別二分法筑牢了分界線,顯而易見地將男人/女人的權力區分開來,從而保證了父權社會中性別權力的劃定與分配。
花木蘭的英雄美名是以抹殺性別身份,承擔男人角色來完成的。在詩詞的中間部分,民歌采取了對偶句的形式,展現了花木蘭在戰場上的搏殺。與前后文重點鋪陳其女性氣質、女性思家體驗相比,十年戰場上的描寫相當簡略,并且這三句對偶句的戰場描寫側重男性的體驗,無一句一詞可體現出女性戰場上的感受。父權制社會似乎在這里達成了一種共識,當女人像男人一樣建功立業做英雄時,她們需要借助種種手段,偽裝男人,獲取男人身份,從而保證戰場的男人化,以達到鞏固父權制社會的目的。因此,花木蘭男扮女裝替父從軍的傳奇其實只不過再一次印證了封建社會女性身份低微,無主體性等文化傳統。
《木蘭詩》中,花木蘭的英雄傳奇以及深遠影響力還通過摒棄個人欲望來實現,這主要體現在“所欲”與“還故鄉”的一問一答上。當可汗問花木蘭想要什么時,花木蘭卻回答“木蘭不用尚書郎,愿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這種回答可作兩種理解,一是花木蘭的確眷戀家園生活和女兒身,想返家;二是花木蘭有不得言的苦衷,在封建社會,男性封官加爵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女人不能涉足官場,因此,身為女兒身,即便戰功赫赫,智勇雙全,花木蘭也明白自己不能留在朝廷為治理國政而做出新貢獻。然而無論作何種理解,“還故鄉”的選擇都將女性的欲望縮減回到了家庭,女人當戰士以及封官加爵的體驗再次被省略和抹殺,只不過,花木蘭放棄高官厚祿歸家,在木蘭替父從軍的傳奇上又加上了令人贊嘆的籌碼。
《木蘭詩》第五段以三個連續對偶句,描述了花木蘭恢復女兒身的一連串行動:“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痹娭羞B用四個“我”,可理解為花木蘭的自言自語。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肯定表達了自己的女兒身。詩詞也借這四個“我”向讀者彰顯花木蘭對于恢復身份的愉悅心情。同時,這四個“我”表達出來的身份認同,也就是重整女裝,返回合適的社會性別身份,與上文申請“還故鄉”一樣,解除了男性對于女性征戰沙場,逾越性別規范的焦慮。
值得一提的是,《木蘭詩》第五段寫木蘭還鄉與親人團聚,涉及了一系列的人物,木蘭的父母、小弟、阿姐,并且側重描述了各類人物的細微舉動,其中阿姊當戶理紅妝,小弟磨刀霍霍向豬羊,這兩類人各自符合身份、性別的舉動,再一次暴露了時代背景對男女性別的規范秩序,也再一次凸顯了男女各自的分工。在一個家庭中尚且有性別的分工,那花木蘭扮裝從軍對整個朝代和社會的沖擊力度可想而知了。
當花木蘭被戰友發現是女人時,民歌用了“驚惶”來表達戰友的神態。即便戰友們“驚惶”,花木蘭從軍的目的、辭賞還鄉,以及恢復女兒身的一系列行動卻解除了其焦慮和恐懼,因為花木蘭雖然跨越了性別疆域,一度擾亂了性別秩序,但是其目的和行動卻是在自覺維護性別秩序,并且做出了極大的犧牲,這些都還是符合傳統對女人的構建的。
然而,花木蘭這個文學傳統在我看來,具有悲劇性,悲劇之一是,她們必須女扮男裝,才能在一個非常時期(戰爭)得到一點平等權利;悲劇之二是,她們男扮女裝的所有犧牲,包括身體上受到的磨難,全部都在國家民族、父兄的傳奇里消失了,人們忽略了婦女所表現出來的能動性,以及戰場上的女性體驗,而過分注重了其替父的犧牲特質,以及將其男性化;悲劇之三是,不少讀者對婦女解放的想象受到這個英雄傳奇的局限,花木蘭是男權社會中的標準女英雄,她的英雄主義來自無視自己的身體,來自男人的定義,來自個人的犧牲。這種英雄大大輔佐了男權社會的性別政治,因而作為少數的戰場女英雄,花木蘭得以流傳千古,這與婦女的真正解放是相悖而馳的,恰恰體現了父權社會建構女英雄的策略:犧牲自我,抹殺自我,回歸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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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I207.2
A
1673-1395(2011)01-0009-03
2010 10 -11
劉慶蓮(1983—),女,廣東茂名人,助理研究員,碩士,主要從事歐美文學、婦女與性別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