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滿堂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苦思入化:杜甫詩學對自然真美的追求
殷滿堂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受老莊思想的影響,中國詩學以自然真美為宗,但對自然的理解卻不盡相同。以杜甫為代表的詩人追求苦思入化的人工自然。在他們看來,苦思是達到入化的必要途徑,入化是苦思的必然結果。苦思入化既是杜甫詩學自然觀的集中體現,又是杜甫詩歌藝術風格的具體表現。
杜甫;詩學;自然;苦思入化
受老莊思想的影響,中國詩學以自然為最高的藝術追求,自然真美,乃歷代詩家之所尚。然而人們對自然的理解卻不盡相同,由此形成了不同的詩學自然觀以及不同的自然詩美范型。以李杜為例,明代的王世貞認為:“太白詩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1](P105)這種觀點看到了李杜詩歌異的一面,但沒有看到他們同的一面。其實李杜詩歌有著共同的詩美追求,那就是自然真美,只不過杜甫與李白詩歌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自然詩美范型,李白詩歌神識超邁,忽然而來,飄然而逝,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天工自然,杜詩沉郁頓挫,意格精深,是苦思入化的人工自然。苦思而后自然的觀點是中唐詩僧皎然提出的:
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時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蓋由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乎?[2](P31)
皎然認為,苦思與自然不是一對矛盾的概念,相反,詩人在創作中首先須冥思苦想,方能寫出奇句,但一旦成篇,作品的氣貌風格達到自然無痕的境地,這才是真正的詩中高手。皎然在《詩式》中還有一個提法,叫做“至苦而無跡”。這一觀點雖然并不是針對杜詩而言的,但我認為這恰是對杜詩自然詩美范型的最好概括。
苦思是一種思維方式,又是詩人達到藝術至境的必要途徑。近代學者王國維認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三個階段,其中他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詩句來描述苦思。苦思既表明了詩人創作時的用思之深,也表明了詩人思考之久,實際上反映了作家在創作過程中的反復斟酌與推敲。歷史上的很多優秀作品都與苦思有關,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列舉過一些苦思的例子:“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3]辭賦家的創作如此,詩歌創作亦然。楊載在《詩法家數》中說:“詩要苦思,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以為?古人苦心終身,日煉月鍛,不曰‘語不驚人死不休’,則曰‘一生精力盡于詩。’今人未嘗學詩,往往便稱能詩,詩豈不學而能哉?”[3](P737)由此可見,作詩需要苦思,苦思可以使詩歌更加工巧,故唐代尤其是杜甫之后的詩人特別注重苦思,乃至出現了中晚唐時期的以冥思苦慮、字鍛句煉的方法表現來自困頓失意生活的思想感情的苦吟詩派。那么杜詩與苦吟詩人的詩歌又有怎樣的不同呢?葛立方的《韻語陽秋》做了比較:
陳去非嘗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發生”之類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逸步。后之學詩者,倘或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連胸之術也。[4](P493)
苦吟詩雖造語皆工,然而韻格不高;而杜詩不僅語麗辭工,而且韻高格古。杜甫經常以“苦”來形容為文的“用心”。“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之七)何遜、陰鏗是南朝著名詩人,他們的詩歌長于寫景抒情,杜甫要學習兩位詩人的“苦用心”。“用心”就是“用思”,杜甫不僅主張“苦用心”,而且還極力推崇“苦思”的詩人。“知君苦思緣詩瘦,太向交游萬事慵。”(《暮登四安寺樓寄裴十迪》)“清詩近道要,識子用心苦。”(《貽阮隱居》)“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嚴八使君兩閣老》)那么,為什么唐代詩人特別重視“苦思”對于詩歌創作的重要性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近體詩即格律詩在唐代的成熟與發展。眾所周知,與古體詩相比,近體詩在聲律、對仗等形式技巧方面都有嚴格的講究,因此唐代詩人非常重視詩法、詩律的研究與探討,也出現了不少探討詩歌創作技法的理論著作,如王昌齡的《詩格》、皎然的《詩式》等。同時,在詩歌創作中,既要符合格律詩聲律、對仗等形式美的要求,又要達到清新剛健的風骨之美;既要體現文人的才氣與智慧,又要達到藝術出神入化的境界。很顯然,要做到這些,離不開詩人的苦思。苦思具體表現為創作之前苦思冥想,創作之中的苦心經營,包括生活素材的剪裁取舍、謀篇布局、藝術形式技巧的運用、作品的反復推敲修改等多方面。其中杜甫尤其重視詩歌創作中遣詞造句、布局謀篇之法。他曾說:“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十五書記》)、“遣詞必中律”(《橋陵詩三十韻》)、“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杜甫在格律詩方面用功之深、用思之苦是唐代任何一個詩人都無法比擬的,其格律詩的成就也堪稱首屈一指。故宋代的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云:“杜詩苦思而語奇。”
杜甫強調苦思,重視詩法、詩律,表明了杜甫對于詩歌藝術的執著追求,那么,杜甫這種對詩歌藝術形式技巧的追求又與齊梁至唐初的片面強調對偶、聲律、病犯的形式主義文風又有怎樣的不同呢?我認為主要區別在于,一方面杜甫充分認識到了詩歌緣情體物的本質特性,認為詩法、詩律最終是為詩人抒情言志服務的;另一方面,杜甫重苦思,但其詩作達到了“至苦而無跡”的境界,其詩法達到了至法無法的高度。這一點,宋代文人多有所認識: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雨細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唯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語。至“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則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細柳織金梭”體矣。[5](P431)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是杜甫《曲江》二首中的詩句,詩句通過描繪蝴蝶在萬花深處飛來飛去,翩翩起舞,蜻蜓在水面上輕盈靈巧地掠過的美麗景象,既表達了詩人對蝴蝶與蜻蜓及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的欣賞與喜愛之情,同時又在對比中映襯出自己觸忤失志的哀傷。詩人不是為寫景而寫景,而是表現了內心的一種感觸與感動,而且詩句雖語言清麗,對仗工巧,但讀來渾然天成,無斧鑿之跡,即皎然所謂的“至麗而自然”。很顯然,這兩句詩是詩人苦思的結果。而“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細柳織金梭”兩句雖也寫到“魚”與“黃鶯”的形象,詩句也極工麗,但是所描繪的形象浮淺而又呆板,缺少生氣與活力,也缺少內心的感動;另外,從形式上看,詩句呆板做作,帶有明顯的人工痕跡。自然是美的本質,美的極至,也是文藝的最高品格,杜甫的詩歌尤其是晚期的作品更是達到了這一點。黃庭堅在《與王觀復書》中評價杜詩云:“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又云:“所寄詩多佳句,猶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不煩繩削”是說杜詩既不離法度規矩又超然于工巧法度之追求,通過繩削而無斧鑿痕。“平淡”者,詩之外觀也,“山高水深”,詩之境界也,杜詩以苦心經營達到了自然天成的境界。
對自然的認識,歷史上有一種錯誤的觀念,即把自然等同于不加任何人工修飾的自然狀態的丑樸,把藝術中的自然與人工對立起來。對此皎然曾有辨析。詩歌藝術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是人類心智活動的產物,它絕不是自然界原初狀態的一種簡單呈現,因此自然應該是指通過人類藝術的加工與處理達到渾然無跡的程度。在這一點上,杜詩達到了這一高度。黃庭堅《大雅堂記》云:“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為文,夫無意而意已至。”“無意為文”是說杜甫詩歌達到了自然天成的境界,“意已至”則說明杜詩苦思的結果。自然境界離不開詩人的匠心獨運。那么,杜詩的自然究竟表現在哪些方面?方東樹云:
學于杜者,須知其言高旨遠,一也;奇警而出之自然,流吐而不費力,二也;隨意噴薄,不裝點做勢安排,三也;沉著往來,不拘一定而自然中律,四也。[6](P382)
方東樹認為,杜詩在立意、煉句、構思、用韻四個方面都達到了自然的要求。不僅如此,杜甫以其杰出的才華和對藝術孜孜以求的精神,將中國古典詩歌藝術尤其是律詩推向了一個高峰,其詩歌沉郁頓挫,千錘百煉而又圓熟自然。從這個意義上說,杜詩的自然還意味著至法。古人認為自然即無法。一般意義上的詩法是指詩歌聲律、語法、結構、修辭等方面的手法與技巧,這種法是有規律可循的死法,初學詩者一般以此切入,但是真正的詩中高手應該是在掌握詩法后,經過對法度的超越達到無法即自然的境地,即所謂的至法無法。如前所述,杜甫集一生精力專研詩法,最終實現了對法度的超越,達到了無法的境地。明代的陸時雍曾這樣評價杜詩:“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顛倒縱橫,出人意表。余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7](P1415)老子云:“道法自然。”自然即法,這是超越萬法之法,超越萬法即無法,杜甫的詩歌就是這種超越萬法而成的有如“水流自行,云生自起”的至文。
那么,苦思為何能使作品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呢?因為苦思可以催生靈感。從詩歌創作的實踐來看,“苦思”往往是通往“興會”的可靠階梯,而靈感的到來又可以使詩人進入神氣勃發、詩興盎然的境地,從而創作出自然天成的作品。由于古人對藝術思維的規律無法做出科學的解釋,加之有感于人類思維的神妙莫測,因此在言說人類思維規律時,總喜歡冠之以“神”字,如劉勰就以“神思”言之。杜甫在自己的作品中談到自己創作的體會時,也多以“神”言之,如“感激時將晚,蒼茫興有神”(《上韋左相二十韻》)、“詩興不無神”(《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道消詩興廢,心息酒為徒”(《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老去才難盡,秋來興甚長”(《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詩人因“道消”而詩興廢,因“秋來”而詩興長。詩興大多由詩人的苦思與外界事物的感召而產生。
詩興即靈感其實就是詩歌創作中超奇的思維和表現能力。古人認為,靈感的到來仿佛有鬼神相助。杜甫有這樣的詩句:“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敬贈鄭諫議十韻》)又如“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但覺高歌有鬼神”(《醉時歌》)。所謂“思飄云物外”其實指的就是指導藝術創作中的靈感思維狀態,靈感的到來可以使自己的作品達到自然天成的神化境界,使鬼神驚嘆。
綜上所述,苦思入化既是杜甫詩學自然觀的集中體現,又是杜甫詩歌藝術風格的具體表現。苦思是達到入化的必要途徑,入化是苦思的必然結果。苦思入化的詩學自然觀與詩歌藝術風格在中國詩學史和中國詩歌發展史上均具有重要的價值。它解決了詩學史上一直爭論不休的一些問題,比如何謂自然,苦思是否會妨礙自然的表現,法度、規矩與自然的關系怎樣,苦思與靈感思維的聯系等等。
[1]王世貞.藝苑卮言[A].歷代詩話續編(中)[C].北京:中華書局,1981.
[2]皎然.詩式[A].歷代詩話(上)[C].北京:中華書局,1981.
[3]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楊載.詩法家數[A].歷代詩話(下).北京:中華書局,1981.
[4]葛立方.韻語陽秋[A].歷代詩話(下)[C].北京:中華書局,1981.
[5]葉少蘊.石林詩話[A].歷代詩話(上)[C].北京:中華書局,1981.
[6]方東樹.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7]陸時雍.詩鏡總論[A].歷代詩話續編(下).北京:中華書局,1981.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I207.22
A
1673-1395(2011)01-0018-03
2010 12 -06
殷滿堂(1968-),男,湖北天門人,副教授,主要從事詩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