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士多德的謬誤理論及其方法論蘊思

付 玉 成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亞里士多德的謬誤理論及其方法論蘊思

付 玉 成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亞里士多德關于謬誤的理論主要載于《工具論》的《辯謬篇》和《前分析篇》中，另外在《修辭學》一書中也有闡述。在《辯謬篇》中，亞里士多德從分析反駁入手對謬誤做了定義和界分。《前分析篇》中所體現的特點正是要以明確謬誤研究中的邏輯因素。作為邏輯應用理論的現代謬誤理論，它的產生和發展表明它不是來和現代形式邏輯競爭的，更不是用來反形式邏輯的，而是作為形式邏輯的一個補充，在不同的研究領域發揮不同的作用。

亞里士多德；謬誤分類；《辯謬篇》

謬誤理論研究是個古老的主題，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和中國先秦的墨家學派很早就有關于謬誤的論述，其中又以亞里士多德最為系統。亞里士多德的謬誤理論主要載于《工具論》的《辯謬篇》和《前分析篇》，另外在《修辭學》一書中也有所闡述。本文以上述三個文本為考察對象，系統分析、解讀亞氏的謬誤理論，并進行一些方法論的思考。

關于《工具論》各篇的寫作順序，學界一般認為：《論辯篇》、《辯謬篇》和《范疇篇》應當屬于早期的作品，稍后是《解釋篇》，最后才是《前分析篇》和《后分析篇》。在《前分析篇》中，由于三段論理論的建立和變項的使用標志著亞里士多德真正地創立了形式邏輯學。《修辭學》的寫作時間應該在《辯謬篇》和《前分析篇》之間。在《辯謬篇》中，亞氏對謬誤做了全面系統的分析，在《修辭學》中則對前者做了取舍和補充，主要側重演講中所出現的謬誤。而在《前分析篇》中主要是從形式邏輯角度對謬誤做了考查，僅限于與三段論理論相關的形式謬誤，與前面二者在內容和形式上迥然不同。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呢？邏輯學的創生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國內學界對這些問題卻鮮有專門研究，而已有研究中某些觀念也尚待廓清。

一、亞里士多德對謬誤的探究

《辯謬篇》中，亞里士多德從分析反駁入手，逐步對謬誤做了定義和界分。他認為：反駁作為一種演繹推理，與一般推理不同的是反駁的結論與原有的論題相矛盾，即“反駁是具有同樣單一謂項的矛盾命題，它不是與一個名詞，而是與一事件矛盾，這一事件在兩個命題中并不是同義詞而是同一個詞，反駁就是在同一的方面，以同一的關系，同一的方式，就同一的時間，從所給予的前提出發（不包括在爭論中的出發點），進行必然推論。”[1](P559)而謬誤是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是反駁而實際上不是反駁的推理，僅是“詭辯的反駁”或“虛妄的反駁”，即“表面的反駁是由于定義有缺陷而造成的，如果我們按照這種方式來區分謬誤，我們就應該把‘定義有缺陷’當作所有謬誤的一個共同標志。”[1](P563)

亞里士多德從反駁的角度探討謬誤主要是基于當時智者善用詭辯來嘩眾取寵和牟取利益的歷史情境，教人論辯的智者們“只會咬文嚼字，根本不在乎自己說了什么，也不考慮人家說的是什么，而一味的反駁每一句話。”[2](P52)亞氏認識到，人們要想在論辯中不犯錯誤和不被蒙蔽，就必須掌握推理或反駁的義理，識別反駁中的錯誤。

亞氏以語言為分類標準，將在反駁中出現的謬誤分為兩類，一類是與語言有關的謬誤，另一類是與語言無關的謬誤。與語言相關的謬誤有六種：L1語義雙關；L2歧義語詞，這是由于語詞在句子中所做成份不明造成的；L3合并所造成的謬誤；L4分解所造成的謬誤；L5錯放重音所造成的謬誤；L6與表達形式有關的謬誤。[1](P554)與語言無關的謬誤主要由七種：F1由于偶性而產生的謬誤；F2由于意義籠統而產生的謬誤，或者說雖然不是籠統，當時就某個方面或地點或時間或關系上的被訴說而產生的謬誤；F3由于對反駁的無知而產生謬誤，這里的對反駁的無知主要是從狹義上說的，對反駁的無知是在反駁中所提的理由沒有針對論敵的觀點，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遁辭”；F4由于結果而產生的謬誤；F5因假定尚待論證的基本觀點而產生的謬誤，即通常所說的“預期理由”的謬誤；F6把不是原因的事當作是原因而產生的謬誤；F7將多個問題合并成一個問題而產生的謬誤。[1](P557)亞氏接著指出：“我們可以根據上述方式進行分類，也可以把它們全部都歸因于對反駁的無知……我們可以把上述所有的謬誤都歸結為違反了反駁的定義。”[1](P562)

說《修辭學》的寫作時間晚于《辯謬篇》，是由于亞氏在撰寫《辯謬篇》時處于其理論體系的初創時期，顯得耐心十足，條分縷析地羅列了十幾種謬誤。在《修辭學》中對謬誤種類的取舍則更有針對性，也更加精煉，他把L1（下文僅標明序號）與L2，L3與L4于分別作了整合，合并為兩種，摒棄了L5、L6、F3和F5，并且增加了在演講中使用修辭應該注意的兩種謬誤：R1使用聳人聽聞的言辭來建立或消除某種論證，即使用訴諸情感的語言；R2不考慮具體的時間和具體環境。

上述兩部著作都認為“由于偶性而產生的謬誤”是一種謬誤。我們知道，偶性是亞氏著名的“四謂詞”理論其中的一個謂詞，偶性與固有屬性、定義不同，它是事物不必然具有的性質。“四謂詞”理論是亞氏早期的一個理論，等到他創立三段論理論之后，可以很容易使用量詞的方法消除這個謬誤。在《前分析篇》中，亞氏雖然也提到幾種謬誤，例如F4和F6，但都是在三段論的框架中使用變項所做的討論，并沒有提出新的謬誤種類。這說明亞氏在形式邏輯創生時期，主要關注的是形式謬誤。綜上，亞里士多德實際上一共闡釋了15種謬誤。

二、對亞氏謬誤理論之分析

邏輯學家德·摩根曾說過：“沒有對人們達到錯誤的方式進行分類的事情。能不能有這樣的事情時非常令人懷疑的。”[3](P205)這表明對謬誤的整理分類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亞氏自己也認為“虛假的反駁也同樣是無限的，因為所有的學問都具有自己特有的虛假推理。”[1](P569)而亞里士多德在兩千多年前就以語言為標準對謬誤進行了界分，并從其他角度做了補充，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

然而，在前期亞里士多德還沒有創立以三段論理論為標志的形式邏輯，等到邏輯學真正建立起來以后，亞氏的研究興趣又不在謬誤理論上，以至于亞氏自己也沒有從邏輯角度系統審視自己的謬誤理論。因此，現在我們有理由從邏輯學的視角來重新考察亞氏的謬誤理論。謬誤理論作為邏輯學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從邏輯角度來探討似乎也缺少了一種理論切入點。由此我們對亞里士多德的15種謬誤理論進行分析，辨別這些謬誤哪些是純形式的（即用邏輯工具就可以直接消除的謬誤），哪些是非形式的謬誤（還要考慮其中的主體和語境等因素）。從非形式謬誤中我們又可以從中分析出哪些是純語言的，哪些表面上是語言但實際上違反了邏輯的基本規律。

通過分析發現，F4和F6是由于從形式上違反邏輯基本法則而造成的，屬于形式謬誤。F4的出現是由于犯了充分條件假言推理“肯定后件式”的謬誤，F6則是犯了充分條件假言推理“否定前件式”的謬誤。現在看來是十分常見的形式謬誤，熟悉相關的邏輯規則后，這兩種謬誤是很容易糾正的。

其余的13種謬誤都屬于非形式的謬誤，其中L6的出現是由于希臘語等印歐語系中的語詞有陰性、陽性和中性之分，這種謬誤后世也很少出現；F1如前所述，是由于偶性所致的謬誤，也是不常見的謬誤，我們對此二者不做過多的討論。其余11個謬誤雖然是非形式的謬誤的，但是這些謬誤的出現都是由于違反了邏輯的基本規律。其中L1-L5是歧義謬誤，其余的6個是實質謬誤。L1、L2和L5是由于違反了同一律。亞里士多德強調，正確的反駁就是在同一的方面，以同一的關系，同一的方式，就所給予的前提（不包括在爭論中的出發點）進行必然推論。而這幾種表面上的反駁沒有遵循同一律正是對這種同一律的違背。L3和L4違反了不矛盾律。一個事物在特定的情境中不能既具有某屬性又不具有某屬性，人不能既坐著又不坐著。其余6種實質謬誤又可以分為相干謬誤和不充足理由謬誤，其中F3、F5、F6、F7、R1和R2屬于相干謬誤，不相干謬誤是指前提的真在邏輯上與結論的真不相干。而F2屬于不充足理由謬誤。這種謬誤前提雖然與所要達到的結論的真是相干的，但前提的真并不足以保證結論的真。

需要指出的是，亞里士多德自己關于謬誤的分類本身并非是互斥的，有些謬誤之間相互交叉，有的甚至是一種謬誤包含在另一種之中。如亞里士多德自己說道：“與結果有關的謬誤是與偶性有關的謬誤的一個部分，因為結果就是一種偶性，但又與偶性有所不同。”[1](P564)在這里亞里士多德只是拎出語言作為主線，并沒有按照嚴格的標準來界定分類，這也造成后世學者對此褒貶不一。

對于《辯謬篇》和《修辭學》中的謬誤理論與《前分析篇》中的謬誤理論孰優孰劣，學界歷來頗有爭論。鮑亨斯基認為，《辯謬篇》是第一個關于謬誤的學說，“在《前分析篇》中有關于謬誤推理的第二個學說，它比第一個更簡要，尤其是更完全注重形式，在這里，所有的謬誤推理都被歸為違反三段論規則”。[3](P198)漢布林認為這種觀點不合適，“首先，《前分析篇》沒有任何新的內容，其次，它不包含有定義或清楚的學說，充其量不過是方向上的變化”。[3](P198)鮑亨斯基的觀點是認為后者比前者更注重形式，更能體現邏輯學的特點，而漢布林則持相反的觀點。對于學界的爭論，其實正好說明了形式邏輯在解決謬誤理論中的優點和不足。其優點是對于出現的形式謬誤，形式邏輯可以直擊要害，將其徹底解決，這一點在《前分析篇》中體現地非常明顯。不足之處是形式邏輯解決某些非形式謬誤還不足夠，還需要其中的非邏輯因素。謬誤理論研究就是要明確其中的邏輯因素和非邏輯因素，形式邏輯能解決的交給形式，不能解決到看看還需要什么因素。對于非形式謬誤，亞里士多德就從語言和修辭方面給我提供了很好的視角。

三、亞氏謬誤理論的方法論價值

亞氏的謬誤理論作為謬誤理論的典范的在西方學界沿用了兩千多年，這顯示了亞氏高超的智慧和理論前瞻性。例如由美國邏輯學家歐文·柯匹和卡爾·科恩合著的、在當代美國影響最大的邏輯學教科書之一《邏輯學導論》中有專門一章講謬誤理論，其中分類方法和主要思想基本上沿用了亞氏的謬誤理論，只是增加幾種新的謬誤[4](P162)。

19世紀晚期以來，弗雷格、羅素等邏輯學家建立了高度形式化的數理邏輯。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形式化的一些弊端也逐漸顯露出來，這使人們認識到在重視形式化邏輯的同時不能忽視對自然語言邏輯的研究。特別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人們開始重新認識到非形式邏輯的重要性，謬誤理論研究也漸復興。但是東西方邏輯學界卻有人持這樣一種觀念，即認為數理邏輯形式化的方向是錯誤的，應該恢復舊的傳統邏輯或建立新的非形式邏輯以取代數理邏輯。這實際上是一種反“形式邏輯”的思潮。我認為這不是邏輯學發展的正確方向。傳統邏輯和數理邏輯在本質上并非兩種不同的邏輯，二者只是研究方式和方法上不同。從亞氏謬誤理論中我們可以認識到，形式邏輯可以和非形式邏輯共存共榮，二者不是擇代的關系，而是一個互補的關系。通過對邏輯學發展史的考察，我們發現形式邏輯（包括數理邏輯）往往為非形式邏輯的發展提供有力的工具，非形式邏輯則可以對前者不能解決的問題給予補充。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是如此，在現代更應該如此。因此，我們有必要重視亞里士多德的謬誤研究，并且明確其中一些理論基點，以期對現代謬誤理論研究有所關照。

首先，要明確謬誤理論的學科性質。謬誤理論作為一種邏輯應用理論，與形式邏輯有著緊密的聯系。其實謬誤理論在其創始人亞里士多德那里就是作為一種應用理論出現的。亞里士多德通過反駁來定義謬誤的，而反駁就是推理在論辯中的實際應用，謬誤的出現、辨別和破除都必須放在反駁當中，這也是亞里士多德在《辯謬篇》中一貫強調的。導致謬誤出現的原因中既有邏輯因素，也有非邏輯因素。謬誤理論就是要研究謬誤中的邏輯因素和非邏輯因素，以及二者相互作用的機理。因此，在謬誤研究中要以邏輯因素為主軸和分界線，運用好數理邏輯這個有力工具，同時也要看到謬誤理論中的非邏輯因素，譬如語言、修辭、情境等因素。對照亞氏在《辯謬篇》、修辭學和《前分析篇》中的研究特點，我們可以發現前后各有所長，《前分析篇》中所體現的特點正是要以明確謬誤研究中的邏輯因素。同時也要重視謬誤中的非邏輯因素，這主要體現在《辯謬篇》和《修辭學》中。作為邏輯應用理論的現代謬誤理論，它的產生和發展表明它不是來和現代形式邏輯競爭的，更不是用來反形式邏輯的，而是作為形式邏輯的一個有補充，在不同的研究領域發揮不同的作用。

其次，我們在謬誤研究中運用好現代邏輯這個工具的同時也不能忽略謬誤研究中人和語境等語用因素，因此，要明確謬誤研究的語用學性質。謬誤的語用學性質不等于語用謬誤，語用謬誤主要是從符號學的角度上來劃分的。《英漢對照西方哲學辭典》中把非形式邏輯界定為邏輯語用學，并明確指出非形式謬誤是非形式邏輯的一種，認為非形式謬誤的產生是由于語言的不精確性和歧義性，它的判定主要相對于給定的語境。[5]P503謬誤的語用性質是在認知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打亂認知主體的某個或某些環節所產生的謬誤。謬誤是一個語用學的概念，每一個謬誤都涉及到認知主體的認知，謬誤的產生不僅是命題與命題、推理與推理之間的關系，更是人們在進行推理時所依據的整體語境。

[1]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第一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2]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3]王路.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4 ]歐文·柯匹,卡爾·科恩.邏輯學導論[M].張建軍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5]尼古拉斯·布寧,余紀元.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辭典[Z].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Aristotle's Theory of Fallacy and Its Methodological Thinking

FU Yu-che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Aristotle’s theory of fallacy systematically and analyses the logical argumentation of his fallacy.After comparing it with differences of the fallacy in texts in different periods and trying to find out the reasons for the differences, it is found that the construction of logics that results in the different mode of argument.With Aristotle’s theory of fallacy as the starting point, the relation between modern formal logic and informal logic is discus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hodology.And there is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to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informal logic in Aristotle’s theory of fallacy.

theory of fallacy; the classification of fallacy; Aristotle; sophistical refutations

B502

A

1005-7110（2011）02-0048-04

2011-03-12

付玉成（1982-），男，河北海興人，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邏輯哲學與邏輯史。

郭泮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