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坤
(南京郵電大學,南京,210003)
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在自己的兩部代表作品《野草在唱歌》(TheGrassIsSinging,1951)與《金色筆記》(TheGoldenNotebook,1962)中,用寫實的方法、細膩的文筆,詳盡地描繪了兩部作品中女主人翁瑪麗與安娜社會生活的遭遇以及她們內心的活動。盡管兩部作品創(chuàng)作于不同的時代,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也完全不同,然而兩部作品都無一例外地、深刻地刻畫了萊辛所處的時代女性社會角色與思想演變的過程。萊辛在作品中或直接表達對因社會規(guī)訓而失去自我獨立的女性的同情,鞭撻世俗的偏見與社會規(guī)訓造成的命運不公;或通過女主人翁之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探索自由女性與社會公平之路。深入地了解兩部作品女主人翁的內心世界,離不開了解萊辛作品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離不開重溫萊辛本人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更離不開探索萊辛在不知疲憊地審視社會文明的污點中思想逐漸走向成熟的心路歷程。
多麗絲·萊辛成長于二戰(zhàn)之前的英屬殖民地——南羅德西亞(現(xiàn)津巴布韋共和國)。殖民地的成長經(jīng)歷使萊辛目染了殖民地人民生活的苦難,深悉殖民主義的罪惡。從殖民地移居英國之后,萊辛親歷戰(zhàn)后歐洲文明在本土所釋放出的巨大發(fā)展推力。判若云泥的生活經(jīng)歷帶來的巨大反差激發(fā)萊辛開始“用懷疑、熱情、遠見的力量來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①。萊辛作品復歸殖民生活背景,對英國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批判精神和對英國社會與歐洲文明痼疾的無情鞭撻使萊辛總能以獨特的視角,塑造出形形色色的經(jīng)典人物。
作為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勝國,英國并沒有在戰(zhàn)后迎來人們預期的經(jīng)濟繁榮,反而在戰(zhàn)后的二十多年中,經(jīng)濟上先后被德國與日本超越。1947年,從印度撤離后,大不列顛王國失去殖民地豐富的自然資源、龐大的市場以及廉價的勞動力支撐,實際上已經(jīng)失去海外擴張與經(jīng)濟發(fā)展主導力。伴隨經(jīng)濟發(fā)展停滯的是英國國際地位的急劇下滑。大英帝國體系在戰(zhàn)后土崩瓦解,只停留在人們的記憶與歷史的書籍中?,F(xiàn)實中,維系英帝國昔日輝煌、結構松散的英聯(lián)邦(The Common Wealth)無法給人們帶來期待中的經(jīng)濟繁榮與共同富裕。這一切變化使得許多英國人迷失在曾經(jīng)的帝國情節(jié)中,無法重新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萊辛的作品從一個側面解釋了英國人在戰(zhàn)后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些變化(Peck 2002:267-278)。她對殖民主義的無情鞭撻,對生活陰暗面的深刻剖析,都深深地觸及英國主流社會的敏感之處,不時地揭開對帝國情節(jié)難以割舍的英國人內心深處的傷疤。萊辛似乎在以她的作品告誡她的同胞:大英帝國所帶來的,不論是本土的繁榮還是殖民地的罪惡,都已過去,歷史已翻開新的一頁,人們不應只生活在回憶之中,而應以史為鑒,避免重蹈覆轍。萊辛的特立獨行和她那“審視分裂文明的熱情與遠見”,使她在世界文學的領域中樹立起一座豐碑。但是復歸殖民文學創(chuàng)作的萊辛似乎從未得到自己祖國所謂的文化權威與政府當局的認可,更沒有成為他們友好的同盟者。正因為如此,長期以來,其作品的社會價值至少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總是為英國文學界所忽視。
萊辛認為,小說應該成為時代的一面鏡子,反映其生活和社會問題,刻畫其精神面貌和道德觀念。她反對薩特、貝克特等人的悲觀主義和絕望情緒,而“推崇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司湯達、托斯妥耶夫斯基等19世紀法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因為他們的作品表現(xiàn)出對社會的極大關注和對人民的深切關愛,具有濃厚的人道主義情懷”(朱振武、張秀麗2008:97)。
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萊辛除了關注社會生活,還特別關注女性的命運,深深地同情女性所面臨的社會不公平遭遇。從《野草在唱歌》中對殖民地白人女性的悲劇命運的精致刻畫,再到《金色筆記》宏大的世界圖景中對自由女性成長經(jīng)歷的娓娓道來,萊辛開創(chuàng)了女性文學的一個新時代。伊萊恩·肖瓦爾特曾將1840年以來跨越一百余年的英國作家的女性寫作基本分為“女性”、“女權”和“女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19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作品著力塑造順從的閨中天使形象;第二階段從1880年到1920年,作品塑造極力對抗、試圖消滅性別差異的女性形象;第三階段,為1920年后的自醒階段,反思女權主義運動的得與失(Showalter 2004:308)。然而,由于萊辛作品非凡的深度與廣度,我們很難以年代或地標為界,將瑪麗和安娜劃分到肖瓦爾特所確立的范疇中?,旣惣葲]有閨中天使的衣食無憂,也沒有與男人分庭抗禮的女權意識。安娜也不是簡單的女權主義者,她有著極強的人文關懷,以社會公平與天下興亡為己任,反對殖民主義、種族制度與集權主義。萊辛以寫實的視角與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開創(chuàng)了女性文學的一個新紀元。
社會規(guī)訓對于社會生活中的人無處不在,對社會生活中的女性當然也不例外。不論是原始的自然生活還是現(xiàn)代的社會生活都賦予了男性與女性不可互逆的主體差異性。在傳統(tǒng)社會與自然二元對立世界中,“女性如同自然,代表的是原始、被動、情感、柔弱和神秘,需要由進步、主動、理性和強壯的男性來引導和開發(fā)”(Greta & Murphy 1998:23)。萊辛的作品可以幫助讀者濾清女性主體性的認知。社會規(guī)訓對于女性有著雙重的規(guī)范:第一是對“社會人”的規(guī)范,第二是對“女性”的規(guī)范。禁錮于社會規(guī)范的訓誡,女性進入社會生活時首先要考慮自己的“女子”身份,這集中體現(xiàn)在家庭角色的承擔上。之后,女性才能選擇不同的社會派別與觀點的表達,不論是政治上的,經(jīng)濟上的,抑或是學術領域,并且或多或少地承受著各種異樣眼光審視她們的社會角色。萊辛并不試圖否認性別的差異,她筆下的安娜更像女權主義者向自由女性的過渡,超越了傳統(tǒng)社會對女權主義者的刻版印象。萊辛感官于女性獨立與自由之路的艱辛,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控訴社會規(guī)范對女性不合理的規(guī)制與教化:社會規(guī)訓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著女性的命運,給女性施加過于沉重的包袱。一方面,在社會雙重規(guī)范規(guī)訓下的女性一旦失去思想的獨立,將徹底為社會規(guī)范所馴化,成為社會規(guī)訓操控著的玩偶,從此無法掌握自身的命運。另一方面,在對社會規(guī)范自覺與不自覺的抵制中,女權主義者又常常行走于性別異化的邊緣,導致女性主體性的削弱甚至喪失。
萊辛的寫實創(chuàng)作離不開她豐富的生活閱歷。殖民地生活的經(jīng)歷為萊辛的寫作提供了廣闊的生活與文化背景?!兑安菰诔琛分械默旣愐蚴艿街趁裆鐣囊?guī)訓,逐漸被馴化并最終喪失自我。她的命運鮮活地再現(xiàn)了英國南非殖民地時期的生活圖景;而戰(zhàn)后各種思想在英國交互影響、滲透,使得移居到英國的萊辛能夠從容地將《金色筆記》中的安娜置于更為廣闊的社會情景與更為復雜的思想碰撞之中。安娜在孤獨中堅持對女性自由的追求、對社會的責任,最終復歸自我,或多或少地折射出萊辛自己的影子。
瑪麗是萊辛第一部小說《野草在唱歌》中的女主人翁。萊辛在她的第一部作品中不僅表達了對深受壓迫的非洲人民的深切關懷和對殖民者的強烈譴責,同時也表達了她對殖民統(tǒng)治下白人女性悲慘境遇的深切關注。在殖民與男權雙重枷鎖下,女性的內心世界逐漸失衡和扭曲,直至精神錯亂(朱振武、張秀麗2008:97)。作為生活在英殖民地的白人,瑪麗擁有與生俱來的種族優(yōu)越感。作為生活在南非殖民地的白人女性,她的生活中充滿著社會規(guī)范的規(guī)訓與世俗偏見的壓力。社會規(guī)范早已為瑪麗設定好了命運的模具,使她最終在社會的規(guī)訓中被馴化而迷失自我。
瑪麗的異化是兩個交互的過程:首先是她個人與社會關系的異化,其次是她自我認識的異化。小說中一直不食人間煙火的瑪麗,在剛過三十歲生日后,似乎一夜之間感受到了社會給女性施加的婚姻壓力,她極不舒服。而這一切竟是在她無意中聽到她朋友私底下對她的議論后發(fā)現(xiàn)的:“她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姑娘,還這樣打扮,真應該有人給她提個醒”(Lessing 1961:44)。“她應該嫁給一個比她年長的人……一個像他父親般年紀的人”(同上:44)。對瑪麗的議論在她的朋友一陣竊笑與狂歡中結束。朋友的話讓瑪麗倍感刺激。是的,原來現(xiàn)實生活與她的想象竟然反差如此之大,這是多么的殘酷!于是她決定改變,開始追求那些不屬于她天性中的、由社會強加于她意識的東西。首先,瑪麗決定改變自己一直喜歡的清純形象,然后開始不加選擇地與男人約會。第一個約會對象是一個年長到足以做她父親的鰥夫,兩人的交往在男人的一次失敗的求歡后無疾而終。然而,多么悲慘的瑪麗!她尊重自己感受、拒絕求歡的事情卻很快又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興奮的談資。扭曲的成長經(jīng)歷和家庭悲劇的陰影始終籠罩在瑪麗的心頭,使得瑪麗終究不能成為“那種自我認識被摧毀后能重塑自我的人”(44)。她愈發(fā)無助。彼時彼刻,她遇見了迪克·特納,隨后不假思索地就嫁給了他。社會的規(guī)訓已讓瑪麗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無路可走,迪克成為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其實,正如萊辛自己所說的那樣“只要是能夠善待她的人就有可能被她接受,然后成為她的丈夫”(44),因為瑪麗完全是“為了得到社會的認同,而貿然地結婚”(Fahim 1994:27)。
在對待與摩西的關系上,瑪麗也深受社會規(guī)范的訓誡?,旣悓δξ骶哂幸环N強烈的種族優(yōu)越感與異族排斥感,因為殖民地的“白人文明”的規(guī)則永遠無法接受一個白種人,尤其是一個白種女人,與黑人有著某種“人倫”關系(human relations)(Lessing 1961:22)?,旣愒鲪汉谌四凶佑梅窖越徽?還有他們半裸的、肌肉發(fā)達的身體;她憎惡他們身上難聞的氣味(同上:130)??傊?她猶如身患“白人優(yōu)越”的潔癖那樣,討厭黑人的語言、體味、身體、行為,討厭他們的一切。然而,由于長期朝夕相處,摩西的溫情使瑪麗逐漸接受了他,他們的關系變得親密、自然。不過,在殖民地的南部非洲,白人女子與黑人男子有任何超越主仆的關系都無法為白人社會的主流所容忍。當斯拉特看到瑪麗用與白人談話時那樣親昵的口吻對摩西說話時,他眼睛放光,突然變得警覺,對此感到十分憎惡(208)。而當一直作為“進步”青年化身的白人管家托尼發(fā)現(xiàn)他們的親密關系后,也感到非常吃驚,因為他認為如果白人女子與黑人男子保持性的關系,就如同與野獸交配(220)。正是迫于這些世俗的壓力,私情敗露后的瑪麗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背叛和離去。最終她并沒能完成自我救贖,而是接受了命運的審判,將自己永遠留在了那一片她所敬畏的非洲大地上。
瑪麗的彷徨表明作者嘗試從白人女性的視角揭示殖民制度的罪惡,并探索社會規(guī)訓所造成的白人女性的人性扭曲與分裂的深層動因。殖民制度下社會規(guī)訓造成的悲劇在瑪麗身上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瑪麗作為無殷實家底庇佑的殖民地白人女性的代表,社會規(guī)訓給她造成的精神扭曲與分裂程度是如此地令人難以想象。這種扭曲與分裂是“她的個人處境與創(chuàng)造她性格的更強大的社會力量的產(chǎn)物”(Zak 1973:485)。瑪麗無法與這塊土地上孕育的充滿勃勃生機的生命和諧相處,在彷徨中選擇逃避和背叛,反誤了卿卿性命,成為“白人殖民主義和種族制度的最大犧牲品和受害者”(夏瓊2001:132)。她的悲劇不僅在于失敗的婚姻、情感的背叛,更在于她所息息依存的社會早已為她設定了命運的類別。殖民社會對單身女性的苛刻規(guī)訓,使瑪麗不斷受到馴化,讓她戴著沉重的精神枷鎖生活。她的痛苦生活似乎也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擺脫。正如傅麗(2007:28)所說:“瑪麗的被殺結束了她短暫的人生,也同時使她從內心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脫?!?/p>
萊辛的另一部作品——《金色筆記》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響和共鳴,成為西方描寫女性文化的一座豐碑。作品自問世以來,獲得了英美評論界的廣泛關注,特別是作品對女性獨立意識及生存狀態(tài)、兩性關系的復雜思考引起了研究者的普遍重視。萊辛通過主人公安娜的經(jīng)歷揭示了女性的異化與精神分裂是社會規(guī)訓與生活的壓抑所致,女性容易在身份多元化的同時迷失自我,使自身的主體性在社會規(guī)訓中不斷地被弱化。
在《金色筆記》中,萊辛深度探索自由女性的問題,用獨特、新穎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女性獨特的視角聚焦女性的心理和生活,描述了她們精神上的壓抑和痛苦?!霸谂垣@得了與男性平等的生存權力后,是否真正獲得精神解放和獨立自由這一問題上,萊辛的思考超越了前輩女性作家”(盧婧2008:78)。
《金色筆記》的世界是一個女性的內心世界,但它的女性主義又不是完全封閉的。小說塑造了以安娜為代表的新型知識女性,獨立、樂觀、自信是她們的精神面貌。她們鄙視人性在財富中異化,更在乎人類的精神自由,自由地選擇職業(yè)和政治信仰,不受制于社會的規(guī)范和世俗的偏見,追求男女平等;她們試圖沖破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在職業(yè)、社會與家庭角色、思想、信念甚至性愛方面給女性施加的“雙重標準”。正如安娜自己對閨中密友所說的那樣:“如果我們過的是一種所謂自由的生活,就是說像男人一樣的自由生活,我們?yōu)槭裁床粦撓袼麄兡菢诱f話呢?”(萊辛1998:49)。作品的主體內容記錄了安娜的四本不同顏色的日記,真實地敘述了她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既向我們公開了一個當代女性的心理和情感世界,又向我們展示了人類進入所謂的“文明”時代后,女性在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中所遭遇的生存困境。
文中的安娜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與鮮明的世界觀,她不局限于家庭生活,更沒有拘泥于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訓。她是一名作家,對自己的作品負責,并且苦苦探索著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她生活的場景豐富而廣闊,從非洲到英國,反對殖民主義與種族歧視;從歐洲到世界,反對集權主義與個人崇拜。她通過對一份真摯愛情的追求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創(chuàng)造完整有序的人生。文中的安娜不愿做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人,而是渴望做一個與男人平等的自由女性,嘲笑以男人為中心的文化價值觀。安娜對自己的好友摩莉說:“他們仍然把我們看作是與男人有什么關系的女人。甚至包括他們中最好的那些人也是這么想”(同上:4)。她理性地思考男女問題的關鍵所在,在自我反省中探索著解決問題的途徑。
為了解開混沌、尋求解脫,安娜嘗試通過寫日記去理清思路。然而,這并沒有幫助她擺脫困擾,反而使她愈發(fā)孤立地觀察生活。在每本筆記中,困惑、矛盾和挫敗感始終困擾著安娜,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她遇見索爾。安娜與索爾在對方身上看到了彼此迷失的靈魂,安娜開始頓悟人生。在索爾鼓勵下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自由女性》就是她對人生有了新的頓悟和恢復創(chuàng)作力的見證。這標志著安娜以一種重新煥發(fā)出的活力投入到社會活動中,盡她所能來履行她作為一個作家和一個普通人的社會責任,即便其結果微乎其微,甚至在她有生之年也不一定能有什么收效,她也不再感到氣餒。安娜沒有否定世界的破碎,更沒有消極地接受它,而是正在把現(xiàn)實的碎片連接起來,試圖創(chuàng)造一些新的整體。這是萊辛生活哲學的映射。從安娜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萊辛的影子。如同她筆下的主人公安娜一樣,萊辛面臨著生活中的眾多困惑,但她努力地探索和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
《金色筆記》中女性的異化與精神分裂可以歸結為文化與周圍環(huán)境壓抑所致:女性在兩性關系、母子關系中變得身份多元的同時也失去了自我;在性別關系中被異化,失去了主體性。作品正是通過女主人公的精神崩潰表現(xiàn)了女作家處在兩難的夾縫中,既不能完全抗拒自己的意識,但又有著不被文化認可的女權主義潛在的政治意識。安娜認識到人生的價值在于自身的不懈努力。藉此不難看出作者對社會的自我治愈不存奢望,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自我調節(jié)也不抱幻想。她認為只能讓社會中的最小元素——個人重新認識自己,完成自我救贖之后,才能盡自己的責任去拯救社會,從而使整個社會從分裂、崩潰走向和諧。在小說的最后部分,作者把四本筆記整合為《金色筆記》,喻示安娜從精神分裂走向痊愈的過程。
我們從安娜的日記中看到了一名女性在一個岌岌可危的世界面前精神從分裂到重建的過程,其意義在于不僅清晰地展示了女性命運的多舛,更可貴的是日記記錄了以安娜為代表的自由女性對自我拯救之路的探究,具有很深的啟發(fā)意義?!督鹕P記》所揭示的主題已遠遠超出了婦女解放運動的范疇,其內容涵蓋了包括婦女命運在內的更廣泛的社會問題。
萊辛以安娜的視角剖析社會規(guī)訓中女性自我認知與價值實現(xiàn)的艱辛。安娜精神創(chuàng)傷的愈合以及筆記的“金色”都預示著自由女性的美好愿景,表現(xiàn)出作者對女性的獨立與自由的樂觀精神。然而,作者的樂觀是謹慎的?!督鹕P記》中有關“推圓石”的言論反復被提及,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萊辛把人類穿越愚昧、追求真理的進程比喻成向山上推圓石(222;664)。而不論作為個體還是作為整體,自由女性在推動圓石向上行進的過程中,每前進一步都充滿令人難以想象的艱辛。“輕搖搖籃的手或許可以主宰世界”②,但卻難以推動世俗偏見的圓石。女性的獨立與自由作為人類文明進程的一部分,不應該只依靠女性自身的力量,而應該獲得包括男性在內的所有社會成員整體的支持,共同致力于這一文明的實現(xiàn)。這既是萊辛對女性獨立與自由的堅定信念,又是她對美好愿望的寄托。
瑪麗與安娜這兩個人物形象從不同層面折射出萊辛生活與思想的影子,或反映她生活的廣闊場景,或揭示她現(xiàn)實生活中所遭遇的文化差異與沖突,或描述她個人思想走向成熟的心路歷程??傊?萊辛能夠以獨特的視角深度洞察、剖析她所生活的社會中一些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以殖民地視角審視英國的帝國與種族主義的“宏愿”;以社會主義者的視角探知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根基;以女權主義者的視角批判性別歧視的偏頗(Hanley 2005:918-919)。瑪麗與安娜作為萊辛筆下的典型人物,如同一面忠實的鏡子,反映了她生活年代的社會生活,體現(xiàn)了當時的時代精神和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本質特征。追求獨立和自由的女性除了面臨種族主義、集權主義、男子沙文主義等傳統(tǒng)的規(guī)訓,還要不停克服陳腐的社會成見與荒謬的世俗偏見。社會規(guī)范的規(guī)制讓女性時常處于命運的兩難抉擇:因順從被馴化,從而難以逃脫命運的窠臼;不屈于命運,又時常被刻板為冷淡無趣、缺乏柔美的女權主義者。自由女性如同冰上的舞者,常常要在薄薄的冰層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舞蹈。自由的蝶變固然美麗,然而,自由之路終究布滿荊棘。究其根源,大概對女性的所有價值評判——關于她們成敗得失、是非功過、德淑賢良、善惡美丑——都難以擺脫社會規(guī)訓施加給女性的“雙層規(guī)范”與“雙重標準”。
附注:
① 瑞典文學院2007年給萊辛的頒獎詞。The Academy cited Lessing as “that epicist of the female experience who with skepticism, fire and visionary power has subjected a divided civilization to scrutiny.”
② 英諺:The hand that rocks the cradle rules the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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