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淼,何躍軍
□法學研究
維穩的邏輯解讀:以權利貧困為視角的檢討與反思
張德淼1,何躍軍2
當下社會發展帶來的諸多不公問題在法理上可以用權利貧困來概括。權利貧困的提法雖有助于認知權利的實際運行狀況,但權利貧困的客觀解釋論,即資源稀缺造成權利貧困,易誤導維穩工作,使維穩的邏輯傾向于資源補償型,既忽視了溝通型維穩,也使維穩陷入“越維越不穩”的困境。以權利貧困為視角,梳理并分析權利貧困,闡明其與維穩的內在邏輯聯系,探討社會現象背后的權利和權力的運行機制,可以為維穩和社會公平提供有效路徑。
權利貧困;維穩;權力
對權利的普遍認知是一種值得關注的法理現象,因為最為精深的法理話語能夠成為社會基本常識本身已經是巨大的成就。但在法理話語流行之時,必須清楚這些話語背后的運行機制,認清權利普遍性認知的意義和不足,及時對相關法治話語進行理性反思,這正是法理學者有所為的內容之一。
與權利普遍認知直接相關的是維穩工作。實踐中維穩的主要工作方式是資源補償型的,它是建立在如下假定的基礎上:不穩定事件的發生主要是因為社會資源分配的不公平引起,因此,維穩主要是通過資源的再分配實現公平,從而消除不穩定事件,保持社會穩定。這種維穩的工作理念和方式,與權利貧困成因的理解直接相關,兩者之間有著內在邏輯關聯。因而,本文通過檢討與分析權利貧困命題的成因及其背后的權利、權力運行機制,借此檢討與反思當下的維穩問題。
權利的實現需要良好的社會條件,徒有權利不足以自行,那么在什么樣的社會中,權利能得到良好的實現?或許“好社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參考答案。美國學者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思在考察了當代美國社會的各個領域的基本情況后,對“好社會”進行了描述:“好社會的社會輪廓:人人有工作并有改善自己生活的機會。有可靠的經濟增長以維持這種就業水平。青年人走向社會之前得以享受教育,可以感受到家庭的溫暖,而且可以做到嚴于律己。海內外社會的安定可以為弱者建立一個安全網。人人都有根據自己的能力和抱負取得成功的機會。損人利己的致富手段受到禁止。為安度晚年用的儲蓄不會因為通貨膨脹而付諸東流。對外交往上體現合作與同情的精神。”[1](26)應該說,有關“好社會”的論斷提供了社會改良的一種模式,這是非常富有見地的論斷,是有關歷史發展和當下經驗的良好總結。
若從權利視角理解,可以把“好社會”分解為兩個層面:一是從總體而言,“好社會”的基本要求是保障人們的生存權和發展權。二是從具體權利的角度而言:第一,人們的勞動權利不受損害,人人都有通過勞動改善生活的機會,可靠的經濟增長將保障勞動就業權利的實現和穩定;第二,青年人的受教育權利應受到保障,尤其是在其走向社會之前;第三,弱者的生存和發展權利應受到社會安全網的維護和保障;第四,在獲得成功的基本權利上,人們都擁有一樣的機會;第五,以損人利己為手段的致富是被禁止的,損人利己應受到社會的制裁;第六,人們在年老時的贍養權不應受到侵害,不管是不是通貨膨脹或者其他情形;第七,人們行使各種權利之時應秉持著合作與同情的精神。
從上述理解可以看出,在真正的“好社會”里,人們能夠切實有效地享有自己的各種具體權利,人們有各種改善生活、發展自身并獲取成功的公平機會;與此同時,人們的權利不會受到他人的侵害,一旦受到他人侵害也會得到相應救濟。這是一個“權利理想國”。反之,如果在一個社會里,人們普遍缺乏權利,并且只有極少數人享受特權,那么,這個社會肯定不是個好社會。
經過三十多年的法治建設,目前,中國已有人自豪地宣稱權利已為絕大多數人所享有,甚至社會還出現了所謂權利泛濫的現象,部分人動輒提出“這是我的××權利”的權利宣言。①所謂權利泛濫,是指對于那些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權利種類和名稱的合法利益統統稱為權利,比如性權利、動物權利等等。但與之相反的是,另一種有關權利的論斷也非常引人注目,那就是有關權利“貧困”的聲音。權利泛濫我們樂見其成,但權利貧困卻值得深入反思。權利貧困是指由于一系列因素所造成的社會部分人群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方面權利享有的不足或不圓滿狀態。權利貧困是社會發展過程的伴生現象,也是各類社會問題的法理反映。人們希望通過權利貧困問題的分析和克服,找到一條通往“權利理想國”的途徑。
權利貧困命題雖然能幫助我們認識權利的真實運行情況,但如果對之分析不當,卻又很容易造成權利發展走向歧途,容易導致權利更加貧困,人們的理想期待越加遙遠,因此對于權利貧困命題需要加以認真的分析。
一般而言,權利貧困的提法,是經濟學與社會學的貧困概念在法學上的使用,因而對于權利貧困的成因分析,又可以從社會學和經濟學中獲得認知。
經濟學認為貧困是財貨缺乏之意,這比較容易理解,財貨多寡直接決定了貧與富,權利貧困在經濟學意義上更切合于這樣的解釋,即在經濟上缺乏財貨,導致了行使權利的能力(或基礎)不足,或者權利因為經濟貧困而根本無法存在的狀況。
社會學對貧困的理解具有更大的解釋力,它至少解釋了為何人們占有財富會產生多寡的問題。因此,它的解釋獲得了更多認同,并被相關組織和學者采納。歐共體1989年的貧困定義為:貧困應該被理解為個人、家庭和人的群體所擁有的資源(物質的、文化的和社會的)十分有限,以致他們被排除在社會可以接受的最低限度的生活方式之外。社會學家皮特·湯森則將貧困定義為:在一個社會中,一個人缺乏參與社會慣例或社會所廣泛認同的活動和享受普通生活水平所必需的資源。[2](105~108)這一定義是從人們對社會生活參與資源多寡界定的。波譜諾則主要認為貧困是因占有物質資源的匱乏或者因物質資源被剝奪的一種狀況,其以無法滿足基本生活需要為典型特征。[3](287)
在最近的研究中,阿瑪蒂亞·森提出了能力貧困論。阿瑪蒂亞·森在《以自由看待發展》一書中提出了一個新發展觀,即自由是發展的首要目的,也是促進發展不可缺少的重要手段。他對“貧困”概念作出了新定義:貧困是對基本的可行能力的剝奪,而不僅僅是收入低下。阿瑪蒂亞·森認為,消除貧困的關鍵是提高人的可行能力,如享受教育、醫療保健、社會參與、政治權益等等。提高人的可行能力一般也會擴展人的生產力和掙錢能力。
社會學的貧困解釋更具有說服力,人們對貧困的理解已不再局限于經濟學“財貨多寡”的理解,而更加趨向于“資源多寡”的理解,這是一種認識進步。權利貧困在社會學意義上,應當做如下解釋:權利貧困是因占有的社會資源匱乏或被剝奪,導致了有權利也無法行使,或者是權利得不到保障和實現的狀況。
法學上的權利貧困一詞,來源于美國學者洪朝輝的《論社會權利的“貧困”》。洪朝輝認為社會權利貧困概念的理論基礎出自三大淵源:即社會剝奪與排斥理論、能力理論、公民權利理論。社會權利貧困的主要表現形式是:首先是社會權利的相對不足,其中工作權、教育權、財產權、住房權、醫療權、遷徙權、晉升權、娛樂權、名譽權、被贍養權、性別權等社會權利與貧困的聯系緊密,卻又供應不足;其次是獲得社會權利的機會和渠道不足,尤其是受到制度性約束和限制;再次是有的權利沒有穩定且沒有法律保障,權利失而復得的機會很少等。[4](12)
洪朝輝認為貧困可分為四類:物質貧困、能力貧困、權利貧困、動機貧困。其中,物質貧困主要表現為溫飽問題,能力貧困主要表現為謀生或求職技能問題,權利貧困主要表現為制度性歧視和限制,動機貧困主要表現為社會福利制度帶來的社會惰性。這四類貧困中,物質貧困是經濟學解釋,能力貧困是社會學解釋,動機貧困是心理學解釋,權利貧困則更多借助于法學權利話語,同時帶有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制度話語痕跡。以勞動權利為例,物質貧困是溫飽無法保障,勞動權利根本無法實現的狀況;能力貧困是沒有足夠技能實現勞動權利的狀況;權利貧困是有法律規定的勞動權利,自身也有相應勞動技能,但卻受制于制度或者機會無法實現勞動權利的狀況;動機貧困是勞動權利實現條件基本具備,有法律規定和保障,也有實現勞動權利的技能與條件,卻從心理上不愿實現勞動權利的狀況。
從權利角度研究貧困具有創新性。該研究借鑒了法學權利研究,與法律權利本身的實踐性相結合,具有更強的社會意義。權利貧困的提法有助于更充分地認識社會實踐中權利運行的真實情況,并為真正實現權利提供參照。
當然,本文并不認為權利貧困就是貧困成因,相反,權利貧困是貧困現象的法理總結,是貧困在法律上的反映。雖然保障法律權利對于解決貧困問題具有建構意義,但此種建構更多集中在形式上,至于現實生活中權利和權力的真正運行狀況還需加以詳細考察。
通過上述關于貧困和權利貧困的經濟學、社會學和法學的分析,可以發現:權利貧困的提法在當下更容易受到經濟學和社會學的影響,而法學權利貧困觀念還需要更加深入的論證,權利貧困與財貨、資源等直接相關,這是將法律與現實生活直接溝通的觀念,或許更加容易被人們接受。
有關貧困和權利貧困的解釋說明了這樣一個論斷:客觀上,社會財富是有限的,因而貧困和權利貧困是一種“可以預見”的客觀存在。論斷的合理性暫且不言,僅是論斷本身就可能造成一種不良社會影響:在客觀社會財富有限的現實面前,公眾只能順應并等待,努力創造的財富也是有限的,如此公眾必然產生惰性與懈怠,容易使公眾喪失改善權利貧困的積極性和信心,并導致社會發展的停滯。
當然,本文反對權利貧困成因的客觀解釋論,因為只要認真梳理和檢討社會現象,很容易會得出另外一種結論。
現象一是國家自然資源使用狀況。目前一些國有壟斷企業只是象征性地繳納資源使用費,卻壟斷性地占有和使用國有自然資源;一些企事業單位將國有資源低價出租給他人經營;不少國有企事業單位占用國有土地卻不交租金;在農村,集體土地資源被強制性地低價征收。大量自然資源被免費或低價使用,其產生的原本屬于自然資源所有者——全體人民或集體所有的收益絕大部分搖身一變,成為一些企業的利潤,或者成為企業管理者、職工和地方政府的收益。有專家估算,流失金額有上萬億之巨。而那些免費或低價使用資源的人并不領情,反過來利用所獲得的權益,與國家和人民利益相博弈或討價還價。[5](5~30)
現象二是國有企事業單位改革。改革以買斷工齡[6](116)和其他方式如下崗等[7](21)變動工人生活,工人就像生活棋盤上被動的棋子,成為一些政策和文件的“奴隸”,有的只是接受再接受,認可再認可,服從再服從。在工人眼中,政策和文件包括制定政策和文件的“國家”、“上級”具有不可質疑的權威和效力。讓工人無奈和困惑的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讓人應接不暇的政策和文件,而那些為國家需要、改革需要,為工廠發展需要,為了“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政策和文件最終卻徹底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給他們帶來了生活上的艱辛與痛苦,讓他們有了“權利受剝奪”的強烈體驗。或許我們應當認真檢討一下國家權力的運作機制,檢討一下權力運行對權利的侵犯和不良影響。
現象三是一些國有企業管理層聲稱,員工高工資并不違法且是合理的,同時在一定期間內還有可能再漲。[8](12)這讓人困惑,國有企業高工資怎樣才是合理合法?在自然資源租金的升值過程中,自然資源的租、利、稅不分,一個后果是掩蓋了一些國有企業的低效率,這些國有企業聲稱有高利潤,其實所謂高利潤,正如一些經濟學家所說的,“很大一部分實際上是自然資源的租金”。[9](22~24)而這些租金卻被作為企業員工高工資的來源,這樣的社會分配合理嗎?
這里,凸顯的并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巨大損失,在損失背后,在這種被掩蓋的全民財富之下,還有著強大的對公民權利的輕視。因為這種掩蓋和占為己有,本身就是人民權利的流失,是一種權力分配體制的不公,也加深了權大于法,權力大于權利的印象,這無疑是對憲法和法治的最大傷害。
上述例子說明了國家權力在實際運行中的種種不合理現象,國家權力會增生或過分擴張,會發生異化。國家在以合法形式利用其政治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和組織資源實現公共利益的過程中,代表國家行使權力的權力使用者受各種因素影響,為給自身帶來地位、榮譽和利益,超出國家權力合理邊界而生成權力的行為,就與公民為了保護自己的權利產生了劇烈的爭斗。
的確,國家權力和公民權利之間的“平衡”問題是人類一直思考、求索、探究但依然難以給出答案的“人類政治的最大難題”,在國家邏輯中,不管是自然資源的使用、國有企事業單位的改制,還是優惠政策,都可以宣稱是為了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國家的一切行為,是基于國家對自己的能力、掌握的權力和改革目標群體的認識,在此基礎上國家有三個假設:首先,國家自認為是全知全能的,具有超常的搜集和處理各種有關信息的能力,它能夠準確無誤地了解社會需求、社會資源、生產者的生產函數以及每一個勞動者的勞動貢獻;其次,國家是推進“社會工程”的“萬能中心”,其權力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不容置疑;最后,國家眼中的公民是“抽象化的公民”。國家在設計社會工程時已經隱含了工程的目標主體——標準化的公民,公民在國家眼中是抽象的。
而處于社會中的具體公民,他們有關“權利被剝奪”的體驗主要有:
其一,他們沒有能力參與公共事務的決定,缺乏參與討論、制定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的規則制度的權利。在土地征用中,農民沒有議價和協商的權利;在自然資源使用中,某些國有公司壟斷使用;在社會財富分配中,公民始終處于弱勢地位。在現行制度下,由于缺乏組織,也沒有聯系政府決策部門的直接通道,無論是工人還是農民都不能有效地保護自身利益,更無法參與規則的制定。同時,他們的“知情權”完全或大部分被剝奪。土地征用、企業改制、財富分配,他們都是政策、文件的被動接受者,并不知“政出何處”、“為何而出”、“政出何名”。
其二,他們眼中的“國家權力”具有最高效力,只要是“國家”包括國家衍生組織、國家權力代理人都擁有不容置疑的權力,必須絕對服從國家權力,因為國家權力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標準。因此,國家可以在權力的強制力和最高效力下行動。正是“國家權力”的至高無上效力,征地低補償、自然資源壟斷使用和國有企業高工資才能得以實踐。
其三,公眾無法質疑國家權力的公正性、合法性。在國家話語中,國家權力的運行是為了實現管理職能,是為維護、實現個人和國家的利益,是為最大限度地推動社會進步。國家權力的“善意”出發點和“公益原則”為其帶來了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對于國家行為,公眾不能置疑國家權力是否合法,他們的認知是在國家權力的實現過程中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損,進而去思考國家行為的合理性。
最后,國家權力存在隨意性和無序性,公眾不知如何監督和制約國家權力。國家政權不是所有人都能直接參與,而政權的直接參與者恰恰是需要接受監督的權力使用者。讓權力使用者自己監督自己顯然是不合邏輯的,而作為無決斷權力的間接參政者,即使愿意監督,敢于監督,并且擁有良好的監督經驗和技巧,也因缺少對權力的制約權,而使監督與制裁變為兩張皮。在權力面前,監督總是顯得蒼白無力。
因而,在國家權力——公民權利的解釋框架下,權利貧困乃是國家權力侵犯了公民權利的結果,而這或許更能說明權利貧困的實質。權利貧困,不是財貨缺乏造成的,不是資源缺乏造成的,不是能力缺乏造成的,不是機會缺乏造成的,而是受到侵犯(不管是顯性侵犯還是隱性侵犯)或者被剝奪(不管是顯性剝奪還是隱性剝奪)造成,這個解釋,或許可以揭示權利貧困話語背后真正產生的運行機制。
權利貧困,在權力與權利的利益博弈中產生,表明了權利依舊處于弱勢地位,表明了公眾的權利狀況并沒有想象的美好。權利貧困也表明國家權力的擴張永遠不可能停止。國家權力和公民權利仍將是法律關注的永恒話題。或許我們無法尋找到通往理想國的最好途徑,但正如柏拉圖所言,我們可以找到防止最壞政治結果出現的路徑。權利貧困的提出,是我們認真審視兩者關系的契機。
不過,無法否認的是,對權利的追求是社會進步的不竭動力。那么,“回到憲政框架下,審視和重建自然資源所有權行使和保護制度,維護人民的合法權益,是我們應該也必須對自己、更是對子孫后代做出的一個交待。”[7](21)改變權利貧困現狀的努力,更多地演變為對權利的保護和對權力的合法限制這個根本性的問題上,這或許是學者們沒有意料到的結果。
當下社會,在百度上搜索“權利貧困”一詞,相應的新聞有8,990,000條,其數量之多直接反映了權利貧困受關注的程度。如農民工問題、土地征用問題、公民住房保障問題(蝸居、蟻族、“柜族”)、代課教師問題、富士康跳樓問題、醫改問題、教育問題、各種群體性事件等等,不勝枚舉,這些現象也是當下維穩工作的主要對象。
對于維穩,人們不免要追問,維穩何以備受關注?很顯然,維穩工作之所以成為政府日常管理的一大重點,主要原因之一在于長期存在的分配不公問題,其以群體性事件、公共危機事件等為表現形式,迫使政府不得不加以反思和補救。
政府維穩的邏輯思路實際上是應急型思路,即出現了不穩定事件才需要維穩,如果沒有不穩定事件,政府依然“我行我素”。這種維穩邏輯是事后型的,其工作方式表現為給予財物救濟,甚至直接代替侵害人給予補償,以經濟補償消解事端。這從政府設立的維穩基金可以看出。
政府維穩帶有不可避免的政治因素,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目的性,實際上在政府維穩的背后,更多是以權力作為資源的分配方式,而不是以權利為基礎分配資源。在權力配置資源過程中,政府邏輯趨向于簡單化、機械化和物質化,其主要目的在于消除眼前可見的糾紛,并不能預防或者從根源上消除不穩定。
通過權力配置資源以實現維穩或許短時間內有一定成效,但一旦政府維穩思路和方式為民眾熟知,一旦民眾習慣于向政府求助并且將之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維權方式”,那么這種維穩的思路和方式必將伴隨政府大量的財政付出和社會惰性的產生,并且將極大削弱公民的權利意識和法治意識。
為何政府維穩邏輯和方式會處于這樣一個框架內?很顯然,它與當下社會對權利貧困的認知是直接相關的。因為當下社會有這樣的共識:權利貧困的成因主要在于財貨多寡和資源占有情況,貧困則引發糾紛,那么最符合邏輯的解決方法就是財貨的適當轉移和資源的適當再分配。不少地方政府就此設立了“維穩基金”,其主要任務就是以財貨的適當轉移和再分配消解不穩定因素。而實踐中,維穩工作的順利開展多數依賴于維穩基金的轉移支付。
可以說,基于權利貧困成因的簡單化理解,政府的維穩工作在長期內效果不明顯。因為,維穩不能被簡單地認為是財貨和資源的再分配,否則再多的財貨與資源也將不夠分配。因此,維穩必須真正讓權利“富裕”起來。[10](33)
如何通過維穩讓權利“富裕”起來?我們認為,需要做好三個方面的工作,一是重視溝通型維穩,即,對于公民之間的糾紛,應當盡可能創造當事人雙方平等協商的語境,讓當事人能真正了解雙方的權利義務和認知雙方的過錯,并以此作為糾紛解決的前提。對于政府與公民之間的糾紛,更應注重溝通型維穩,必須“說服”公民,而不是“壓服”公民,必須讓公民覺得自己的權利在溝通中獲得了真正重視。溝通型維穩的重要意義在于重新塑造政府與公民之間的互信關系,這種互信關系的重塑將有利于長期穩定的繼續,有利于民主社會的建構。二是注重能力問題的解決。權利之所以貧困,能力問題是一個重要因素,因為缺乏足夠實現權利的能力,而使權利處于一個“弱實現”或“無法實現”的狀態。為此,政府應當著力建設各種培養勞動技能和職業素養的學校,幫助公民解決能力問題,這對于解決代課教師問題、農民工問題、閑散青少年問題等有直接幫助。三是注重制度問題的解決。制度也是造成權利貧困的一大主因,制度性障礙甚至比因為財貨和能力缺乏造成的權利實現障礙更加難以解決,因為制度構建與規則的設計都會受到各種利益集團和權力的干預,從而形成各種不利于權利實現的制度性障礙,那些迫切需要制度保障并實現權利的人,反而難以在制度構建和規則設計上擁有“話語權”。制度問題的解決,依賴于制度構建者的積極行動。但是這個解決過程無疑是弱勢群體難以把握的,也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不過,人們不能因此放棄努力,反而應當積極行動起來,因為,這關涉的是“自己的權利”而不是“他人的權利”。
當然,說易行難。如果政府沒有具備以上認識,或者雖有認識卻不積極作為(保持現狀),那么維穩工作將始終處于一個低水平的消除不穩定因素(救火)的狀況,而無法通過社會其他因素的改良從而在源頭上消滅不穩定因素。
應當說,權利的真正“富裕”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或許法治社會應當將“權利富裕”作為其主要目標,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宣稱自己的權利狀態是“富裕”而不是“貧困”,那么或許法治社會就離我們不遠了。
行文至此,本文目的已經揭曉,權利貧困在成因上誤導了當下的維穩工作,使得維穩成為“緊急救火”,忽視溝通型維穩,反而無法促成政府與公民之間的互信。不過,通過權利的“脫貧致富”,恰恰也是中國法治建設規范權利與權力關系的良好契機,由此,將形成的或許就是一條通往“好社會”的發展道路,值得我們去努力。
[1][美]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思:《好社會:人道的記事本》,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年。
[2]文建龍,黃立平:《論權利貧困的社會認知》,《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
[3][美]戴維·波普爾:《社會學》,李強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
[4]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展》,北京:中國人民法學出版社,2002年。
[5]洪朝輝:《論社會權利的“貧困”》,《當代中國研究》,2002年第4期。
[6]洪朝輝:《論中國城市社會權利的貧困》,《江蘇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7]朱學東:《被掩蓋的全民財富》,《南風窗》,2008年第9期。
[8]西木:《買不斷的工齡》,《中國經濟周刊》,2002年第4期。
[9]盛洪:《“失落的”租金》,《南風窗》,2008 年第 9期。
[10]吳傳毅:《行政問責的制度困境及完善》,《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報),2010年第6期。
[責任編輯 明道]
D 90
A
1002-2007(2011)02-0038-06
2010-08-20
湖北省人大常委會2010年理論研究課題“論地方立法與社會管理創新”[編號HBRDYJ201002]。中國行為法學會部級重點課題“西方行為法學研究”[編號2009學研009]資助項目。
1.張德淼,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法學理論專業博士生導師,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理事,湖北省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副會長。研究方向為立法學、法理學。2.何躍軍,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2008級法學理論博士生,《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研究生》學報常務副主編。研究方向為立法學、法理學、法經濟學、行為法學。(武漢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