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柏拉圖的正義觀

高雪斌

懷特海曾說“兩千年的西方哲學史都是柏拉圖的注腳?！弊鳛橛^念的創造者，柏拉圖無疑是偉大的，他的影響毋庸置疑。然而，后世對他的評價卻莫衷一是。有人把他看做是圣人，有人則把他看成惡魔。在視柏拉圖為惡魔的一批學者中，來自奧地利的英國人，證偽主義的創始人卡爾·波普爾系統的分析了作為極權主義來源的柏拉圖理念。他的這一工作集中體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中，并被譽為“開放社會之父”。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西方知識界整體左轉，波普爾對極權主義毫不妥協的批判和堅定的保守自由的信念難能可貴。然而，目的不能為手段辯護，在對待柏拉圖的問題上，卻顯得偏頗。

本文正是基于波普爾對柏拉圖是極權主義理念來源的論述，結合對《理想國》的理解，選取正義觀的視角來分析和澄清柏拉圖并不是極權主義的理念來源。在第一部分中，將梳理和闡釋波普爾為什么說柏拉圖是極權主義的起源。柏拉圖的正義觀為什么就是極權主義的正義觀。第二部分，理順柏拉圖正義觀形成的邏輯脈絡，并且指出正是對柏拉圖正義觀形成邏輯的誤讀導致了波普爾的偏頗。最后一部分論述為什么觀念的創造者們很難逃脫被誤讀的宿命。

一 極權主義及其正義觀

從詞源學來看，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這個詞1925年才出現，并且是法西斯主義的發明。墨索里尼曾用“總體國家”(totalitarian state)來表達他的藍圖?？梢?，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這一理論概念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出現的。盡管為革命所強化的政治統治或戰爭行為早已不時地被冠之以“極權的”或者“極權主義的”，但這一術語主要還是指兩次大戰之間的一些激進的獨裁體制，即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和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蘇聯的共產主義等。

極權主義在政治實踐中的制度安排就是極權政體，在一定意義上，極權主義就等同于極權政體。極權政體的出現是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隨著墨索里尼“向羅馬進軍”奪取政權，創立一整套有別于以往的統治形式。學者們歸納出來極權政體的特征，以此來衡量和確認極權主義。以下的五點極權政體特征是C·J·弗里德里克和Z·布熱津斯基在對比了極權政體與傳統政體及其它變體后做出的結論。

第一，推行一個無所不包、滲透于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官方意識形態。第二，只有在某一領袖統一領導之下、具有嚴密組織系統的惟一被允許存在的政黨。第三，實行有組織的恐怖。第四，政府壟斷大眾傳媒。第五，實行統制型經濟。

作者認為以上五大特征可以進一步簡化為三個方面:一個全能主義的意識形態;以一個嚴密的警察系統為依托的政黨;對社會權力的壟斷控制。以上就是對極權主義的簡單認知，總的來看極權主義是對人和社會的全面控制。漢娜·阿倫特也指出極權主義是一種全新的統治形式，它的兩大支柱是恐怖和意識形態。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也同樣描繪了一個全新的國家，波普爾認為柏拉圖的政治綱領具備以下兩點基本要素:第一，嚴格的階級區別，也即，組成統治階級的牧人和看家狗必須嚴格地和人類的家畜區分開來。第二，國家和統治階級共命運;該階級的獨特利益，即是(國家)整體的利益;要服從這個整體，對這個階級的生育和教育的嚴格規定，對其成員的利益的嚴格監督和集體化。

由此基本要素，他又進一步推得其他要素:

第一，統治階級對軍隊的品行、軍訓、帶兵權、接受各種類型教育權等方面享有壟斷權，但統治階級被排除在任何形式的經濟活動之外，尤其是經商。第二，針對統治階級的智力活動，必須有一套相應的檢查制度，必須進行持續的宣傳以造就他們統一的思想。在教育、法律、宗教方面所出現的一切革新必須進行阻止甚至鎮壓。第三，國家必須自給自足。它必須以經濟的自給自足為目的，否則統治階級要么得依賴商人，要么自己就變成商人。第一種后果將削弱其權力基礎，第二種后果將有損國家的團結與穩定。

波普爾認為，這樣的綱領被稱為極權主義是頗為公允的。他進一步補充到，這種政治綱領的道德理念依據就是正義觀，這種正義觀是徹頭徹尾的極權主義的正義。柏拉圖的正義是什么呢?波普爾的理解是“為最完美國家的利益的一切”，為了佐證他的結論，他從《理想國》中引述大段的原文，分析得出“柏拉圖的正義概念與我們通常的見解大相徑庭。柏拉圖稱階級特權為“正義”，在柏拉圖那不把正義看作是個人之間的一種關系，而是視為階級關系為基礎的整個國家的一種性能。只有具備了健全、強大、統一、穩定，國家才是正義的。如此這般，柏拉圖的正義隱約的顯現了極權主義的身影。

為把柏拉圖的正義的極權主義性質夯實，波普爾從三個方面論證了柏拉圖的正義就是極權主義的正義。其一，柏拉圖的正義是維護“自然的”特權，拒斥平等。平等的要求是國家的公民應當受到公正無偏見的對待。也就是不能因為一些自然稟賦，地位、身份的“自然”特權而不同對待。波普爾承認，柏拉圖沒有明確探討平等主義，但對平等進行了不太光明正大的攻擊。最突出的表現柏拉圖自然特權原則的就是對職業分工，“牢記自己的職業”依據不同的理性做不同的工作，歸屬不同的階層。品性高貴的人才享有統治權。其二，柏拉圖的正義是集體主義的不是個人主義的，在柏拉圖的觀念中，居于核心的是國家之類集體概念而不是個人，個人是國家的一部分。這樣有機體的國家觀最好的表述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離開了城邦，非神即獸。其三，柏拉圖的正義觀反自由，延續第二點，波普爾認為，“柏拉圖的正義是保持并加強國家的穩定應當是個人的任務和目標?！边@與把國家視為公民自由的保護者的消極國家觀不同，柏拉圖反國家的保護，把國家置于個人至上，使得個人自覺的視國家利益為個人利益，從而達到個人與國家的統一。

自此，波普爾完成了從正義觀視角對柏拉圖理念的考察，最后的結論就是“歸根到底，柏拉圖的主張基于此論點:正義對于國家的力量、健康和穩定大有助益;這個論點與近代極權主義的界定再相像不過了:一切對我的國家、或我的、或我的政黨力量有用的就是正確的?！奔窗乩瓐D的正義就是極權主義的正義。

二 柏拉圖正義:國家還是個人

對柏拉圖正義觀的理解，不僅是弄清楚柏拉圖的正義是什么，更為重要的是理清柏拉圖的正義觀是如何形成的。沿著這個邏輯我們就會發現柏拉圖的正義關心的不是國家而還是個人，或者說，柏拉圖的政治學說是建立在倫理學說基礎上的。

在《理想國》第一卷中，集中討論的就是正義問題。雖然它沒有回答我們正義是什么，但是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正義源自靈魂，即“正義是靈魂的德性”。這充分說明了一點，在柏拉圖那里，正義不是外在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是內在的德性。也就是說柏拉圖試圖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正義轉化為內在的德性，從而論證自己的幸福倫理，這就是“內化正義”的邏輯思路。柏拉圖認為人的靈魂三分:理性、激情和欲望。理性作出的判斷是正確的，在邏輯上不矛盾。激情也就是血性，是人行動的動力。當激情與理性結盟時候，激情才會更好的發揮作用。欲望是無限膨脹，無法滿足，在邏輯上是矛盾的。所以，正義是靈魂的德性就意味著人過幸福生活是在理性的指引，激情的推動，克服欲望的生活有這樣才能達到和諧，利己與利他的統一。以上這就是形而上學色彩的自然正義觀，再通過個人與國家的類比，論證按自然正義觀建構的共同體符合和諧正義。將靈魂政治化，靈魂中的理性部分在共同體中的體現就是哲學王，統治者。激情對應的勇敢的品質，城邦中的體現是護衛者。而欲望則需要節制，相對應的就是生產者。

在波普爾那里，把這種帶有形而上學色彩的自然正義看成是階級特權，進而得出極權主義正義的結論有失公允。這種自然正義觀體現的是哲學對自然客觀高下大序的理解，體現在以下幾個層面:第一，看上去單一的東西其實是多重的，“我”其實有多重，復雜如國家;不僅理性與非理性部分不同，甚至非理性中還能進一步分為血性和欲望這兩個極為不同的部分。第二，在這不同的內部元素中，各種元素都有自己適合的工作，所以應當分工合作。這種“合作”是直接性的，所有技藝行業都直接地服務于他人而非為己。同時，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所以，正義所揭示的是直接互助的社會關系，而不是對相互傷害的克制機制。第三，最重要的分工是對領導權的分工，即權力分配正義:適合領導者領導，不適合者不得涉足。憲法正義的要旨是公共人干公共的事情，私人干私人的事情。遵守這一正義就是自制。這是一種公共大序思想，即有高低之分。國家如此，個人也是如此。第四，在柏拉圖那里，高與低、強與弱的含義被徹底重新解釋了。權力作為技藝的一種，也是為他而非為己的，所以它首先呈現為負擔;對其分配是責任分配，不是利益分配。優秀或“強者”并不意味著對財物的更多占有，而是意味著承擔和付出得更多。如果說民眾的本分是被統治，那么，領導人的本分是服務于民眾。一切技藝除了“服務他者”，沒有自身價值。第五，由于這種服務不是將欲望最大化，而是馴服它，人們可能對其并不領情。所以，柏拉圖所要論證的自然大序是:理性是真我，是內在之我;而欲望是外在之我。因為前者能夠自由自主，而后者顯得是無意識的、被動的，其統治是“奴隸主”的統治;當理性統治時，才是“我”在統治。進一步，這內在之我就是神。所以，回到對自己的認同就是成神，是由神性控制非神性的事物。

三 余論

至少在我的理解里，波普爾把柏拉圖論證為極權主義的起源有失公允。無獨有偶，馬克思與共產主義運動，斯特勞斯與布什的保守主義，這些人類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都難逃如此的命運。

是什么原因導致這樣的現象呢?我認為:首先，是人類語言的模糊性。語言是表達思想的符號，語言同思想的關系就如同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形式同內容合一才是最佳的狀態。故此很多偉大思想家同時也是偉大修辭學家。然而語言更富于變化，同樣的一句話可以有不同種的表述，用解釋學的理論就是言之成理即可。這種語言的多變帶來的模糊帶給后世很大的解釋空間。語境，思想觀念，風俗習慣的變化更是增加了人們理解的困難。其次，思想同實踐不同。從個人的生活經驗來看，想和做是有區隔的，或者說有很多行動并不是想的結果。思想觀念同政治實踐的關系也是如此，思想觀念往往是宏觀的把握，而實踐是復雜、瑣碎的，這種特點上的區隔就決定了在以某某思想為指導的政治運動中并不見得有思想家的理念。掛羊頭賣狗肉，為了政治動員的需要肆意篡改，這些在歷史上比比皆是。這就提醒我們認清哪些是思想家的，哪些是政治家的。馬克思也曾經表示過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最后，思想家往往對世人給自己貼的標簽不滿，這可能是思想家本質的體現，也是思想家不同于政治家的地方。思想家是一群要求自由、獨立、不斷反思和批判的追求真理的人。故從本質上講他們是拒斥意識形態的，反對固步自封。政治家是以利益為考量的，迎合而不是獨立。他們是功利的代言人，為目的而不擇手段。如果僅是為了迎合而不是獨立思考，僅是為了現實利益、功成名就，那么這樣的學者是永遠也不會理解思想家的理念的。

如果要真正理解思想家的理念，就要從內部視角走進他們的世界，切不可為了現實的目的而篡改，我想這應該是理解思想家的一種基本態度吧。

［1］［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2］［英］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M］.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3］［英］戴維·米勒，偉農·博格丹諾.布萊克威爾政治學百科全書［M］.鄧正來，主譯.北京:中國政法出版社，2002.

［4］孫關宏，胡雨春，任軍鋒.政治學概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

［5］包利民.“內化正義”是何種正義［J］.河北學刊，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