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 勇
在晚唐詩人中馬戴存詩雖然不多,但在當時詩壇上表現出比較獨特的藝術個性。宋代的嚴羽標榜漢魏之盛唐的詩歌,批判晚唐到宋代的詩歌,可是對晚唐詩人馬戴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馬戴在晚唐諸人之上”。[1]無獨有偶,元代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也說:“戴詩壯麗,居晚唐諸公之上,優游不迫,沉著痛快。”[2]的確,馬戴的詩歌,特別是他的邊塞詩以比較積極的心態和闊大的景物描寫,表現出一種雄渾壯麗的風格,大異于纖弱低迷的晚唐詩風,給人以一種別樣的審美感。
馬戴,字虞臣,曲陽即今江蘇東海縣人(另一說他是華州即今天的陜西華陰人)。為了追求仕進,他長期旅居北方。據有人考察,他在長安及長城邊關共居住大三十余年,曾兩次漫游邊塞,及第之前為了尋求汲引,曾到達過靈武、鹽夏,鄜坊、河北、太原,隴州等地,兩次出入邠寧;及第之后又曾入幕大同和太原,行蹤幾乎遍及當時的整個北方邊疆[3],親眼目睹了邊關將士的生活之艱辛和邊塞的大漠風光,長期的邊塞生活,使馬戴對邊塞生活有了深切的體驗,為其邊塞詩歌創作積累了豐厚創作素材。
馬戴邊塞詩內容上的特點是情感真摯豪邁,體現出一種雄壯之美。晚唐國運衰微,多數詩人對現實人生充滿失望,在詩歌創作中多表達國運衰微、個人抱負落空后的失落抑郁的情懷。馬戴的邊塞詩與當時詩壇的這種主流風氣不同,經常流露出比較強烈的救國和建功立業的思想和一種雄壯豪邁的情懷。如《送武陵王將軍》中寫道:“河外今無事,將軍有戰名。艱難長劍缺,功業少年成。曉仗親云陛,寒霄突禁營。朱旗身外色,玉漏耳邊聲。開合談賓至,調弓過雁驚。為儒多不達,見學請長纓。”在詩人的筆下,王將軍年少有為,并得到天子的賞識功成名就,詩人深情的筆調充滿了對王將軍的贊美之意,顯然王將軍就是詩人理想的人生楷模,結尾處“為儒多不達,見學請長纓”道出了詩人身處亂世,對文人“多不達”的現實清醒認識后,欲投筆從戎,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這樣的作品在馬戴的詩中還有很多,如:
玉杯酒頻傾,論功笑李陵。紅韁跑駿馬,金鏃掣秋鷹。塞迥連天雪,河深徹底冰。誰言提一劍,勤苦事中興。——《邊將》
蕃面將軍著鼠裘,酣歌沖雪在邊州。獵過黑山猶走馬,寒雕射落不回頭。——《射雕騎》
在第一首詩中,作者以速描的手法寫了一個功蓋李陵的邊將,于豪飲之后身著威武的戎裝,在冰雪連天的北國邊關飛馬巡邊的情景,塑造了一個為國家中興不辭勞苦的英雄形象,展示了邊塞生活的艱辛與守邊將士的英勇與無畏。第二首與第一首詩相類,從“蕃面”“鼠裘”等文字看,詩人描寫的是一位少數民族將領射獵的場景。“酣歌沖雪”“獵過黑山”表現了將軍豪邁勇敢剛毅的性格,讀來使人感覺如親眼所見一般,人物性格躍然紙上。最后一句,“寒雕射落不回頭”則突出了將軍臂力過人,箭法高超,有萬夫不擋之勇,極力表現了這位將軍的英勇氣慨和驍勇善戰的雄姿。這些作品言語之中都洋溢著對這些英雄人物的贊美與向往,可以看出馬戴對英雄的崇拜,折射出了他身逢亂世希望從軍建功、保家衛國的英雄氣慨,充滿了雄壯豪放之氣。這種情懷曾是盛唐詩人的一種普遍心態,這給馬戴的詩歌帶來了類似盛唐詩歌的審美氣質,明人楊慎說:“馬戴……不墜盛唐風格,不可以晚唐目之。”[4]清人賀貽孫在《詩筏》中也說:“晚唐如馬戴諸人,亦有不愧盛唐者。”[5]正如有論家所說:“馬戴高揚邊塞建功高歌,滿懷激情地用筆勾勒唐軍將士奮勇殺敵、剛健豪壯的戰斗和生活場面,以平和的心態和羨慕的神情,由衷地贊美胡人的尚武精神,在晚唐邊塞詩壇上,最后一次奏響了盛唐氣象的洪鐘余響,這既是唐代盛世情懷的回光返照,也是唐代邊塞詩英雄主義的絕唱。”[6]
馬戴崇拜英雄,希望有英雄來挽救日薄西山的大唐社稷,但現實是無情的,晚唐是一個缺少英雄的時代,于是馬戴經常在詩中緬懷古代的英雄,以尋求心靈的慰藉,他從邊時的詠史懷古詩也寫得壯懷激烈。如《易水懷古》:
荊卿西去不復返,易水東流無盡期。落日蕭條薊城北,黃沙白草任風吹。
這首詩是詩人佐大同幕期間所作。當年荊軻于易水邊辭別故國家園,冒死去行刺秦王,一去未返。千年之后,馬戴經過易水不禁感慨萬分,雖然荊軻的故事已過去了千年之久,但千百年來,他英勇的壯舉和視死如歸的精神,就像東流不舍的易水一樣被傳唱不絕,留給后人無限悲壯的感慨,這種精神正是千年來無數慷慨赴邊勇士們共有的精神,當然也包括詩人自己。詩人在懷古中流露出赴邊從軍時慷慨雄壯的情懷。他在《雀臺怨》也感慨道“西陵樹不見,漳浦草空生。萬恨盡埋此,徒懸千載名。”銅雀臺是曹操統一北方后,為了彰顯自己的功勛和享樂而建,曹操曾在此發誓要消滅東吳和蜀國統一天下,但他的雄心壯志并沒有實現。詩中既有對曹操豐功偉績的景仰,也有對其壯志未酬的感慨,還有對人生歷史的理性思考,也寄托著詩人自己功業理想難以實現的感傷,悲慨之中蘊含著一種雄壯的氣勢。
與上述雄壯的情懷相統一,馬戴的邊塞詩闊大壯麗的寫景又表現出一種壯麗之美。闊大壯美的景物描寫與豪邁的情懷結合,更能表現出詩歌的雄豪之氣。如:
路始陰山北,迢迢雨雪天。長城人過少,沙磧馬難前。日入流沙際,陰生瀚海邊。刀镮向月動,旌纛冒霜懸。
逐獸孤圍合,交兵一箭傳。穹廬移斥候,烽火絕祁連。漢將行持節,胡兒坐控弦。明妃的回面,南送使君旋。——《送和北虜使》
詩前面的六句主要是寫景,開頭兩句點明了“和虜使”出行的地域、節氣與天氣狀況,出使的地點是陰山以北,時間當是秋冬之際。第三、四句思寫邊塞大漠的荒涼冷落。由于戰亂,長城邊上過往的行人很少,長城之外到處是沙漠和礫石堆積,行人與馬匹行進非常艱難,大漠上一片荒涼冷寂。第五到第八句詩寫邊關黃昏的景象:太陽漸漸墜入流沙滾動的地平線,暮色逐步從大漠遠處籠罩了過來,再加上月光之下兵器發出的寒光和迎著寒霜飄懸的旌旗,夜色顯得有些陰冷和恐怖。詩中寫景著眼于整體,而不拘泥于細節刻畫,對大漠落日和夜景的描繪,境界闊大,格調雄渾,邊塞特有的風光一覽無余。詩歌的后半部分主要寫邊塞戰亂緊張的氛圍:雙方的軍隊駐扎距離很近,弓箭都能射到對方的營地,雙方是劍張弩拔,形勢異常緊張,整個邊塞上烽火不息,戰鼓頻傳,寫出了邊塞特有的氛圍,這種氛圍與前面的自然景觀交相輝映,盡顯塞外大漠的闊大浩瀚和邊關的生活的蒼涼雄壯之致。
馬戴生活在晚唐國運式微的年代,當時戰亂頻繁,武夫得勢,文人不被重視,多數詩人仕途不達,或沉淪與下層幕府,或流落于山林。生活處境使他們心態變得冷寂內斂,詩歌創作多取材狹窄狹小的個人生活,內容上多反映失意文人落魄情懷;藝術上表現出一種注重苦吟、雕刻,風格典雅,但境界狹小,格調纖弱的特點。故歐陽修說:“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為高。如周樸者,構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其雕琢,故時人稱樸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復傳矣。”[7]簡明地概括出了晚唐詩風與盛唐詩風的根本差異,也道出了持這種詩風的周樸等人很快被人遺忘的深刻原因。到了北宋中后期,論家將晚唐這種詩歌稱為“晚唐體”,還對“晚唐體”的特點及其產生的社會背景作了具體描述:“近世詩人好為‘晚唐體’,不知唐祚至此,氣脈浸微,士生斯時,無他事業,精神伎倆,悉見于詩局促于一題,拘攣于律切,風容色澤,清淺纖微,無復渾涵氣象,求如中葉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長章大篇之雄偉,或歌或行之豪放,則無此力量類。故體成而唐祚盡矣,蓋文章之正氣竭矣。令不為中唐全盛之體,而為晚唐哀思之音,豈習矣而不察耶?”[8]這些觀點也得到了后代的詩歌評論家的廣泛的認同。[9]而馬戴的邊塞詩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與晚唐整體詩風有較大的差異。其在內容主要反映邊關軍旅生活艱辛和守邊將士的豪壯報國情懷,也折射出詩人自己積極的功業理想;同時馬戴的邊塞詩寫景方面不注重細節刻畫,而是注重反映北方邊關大漠闊大蒼涼的雄渾氣韻,表現出類似盛唐邊塞詩的慷慨雄壯的審美特點,給人以一種雄壯的美感。鐘惺、譚元春在《唐詩歸》就說:“晚唐詩有極妙與盛唐遠者,有不必妙而氣脈神韻與盛唐近者。……唯馬戴猶存此意。”其所說的“晚唐詩有極妙與盛唐遠者”主要指的就是晚唐詩注重雕刻鍛煉,講究格律的謹嚴、詞句錘煉的精妙,在這些方面可與盛唐詩媲美,但其格調氣韻卻遠不及盛唐,道出了晚唐詩風的衰落;其所說的“不必妙而氣脈神韻與盛唐近者”就是指晚唐詩中那些雖在藝術手法上不是那樣精細,而在氣脈神韻上卻與盛唐是相近作品。這樣的作家作品少之又少,而馬戴及其邊塞詩當是其中的典型。清人翁方綱也說馬戴“直可與盛唐諸賢儕伍,不當以晚唐論矣”。[10]說的也是這種意思,都強調馬戴詩歌在晚唐詩壇上獨到的特點。
[1]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161.
[2]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注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0:341.
[3]師海軍.馬戴邊塞漫游考略[J].西北人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5):110-112.
[4](明)楊慎.升庵詩話[M].見陳伯海.唐詩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2534.
[5](清)賀貽孫.詩筏[M].見郭紹虞.清詩話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43.
[6]余正松.晚唐邊塞詩壇的盛唐余響[J].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2):60-63.
[7](宋)歐陽修.六一詩話[M].見(清)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267.
[8]俞文豹.吹劍錄[M].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9]李定廣.論“晚唐體”[J].文學遺產,2002(2):52-58.
[10](清)翁方綱.石州詩話[M].見郭紹虞.清詩話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