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莉
在現代漢語研究中,許多學者為了分析一些語言現象往往會對一些詞的構詞方式進行分析。這種分析對于印歐系語言來說比較容易,但對漢語來說,由于漢語本身的特點,如漢語缺乏狹義形態,使漢語詞匯的分類,句法成分的確定不能像印歐系語言那樣通過狹義形態準確地辨別出來,而只能憑廣義形態來辨別。
憑廣義形態辨別詞的分類,確定句法成分雖然不失為一種依據,但較難把握。研究者對于同一語言事實往往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分歧也較多。比如:對“景觀”一詞的構詞方式的分析,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將其分析為合成詞中復合式主謂型,但后來有學者反駁認為應將其歸為聯合型復合詞。今天談到的“盤問”一詞同“景觀”一樣也引起了這樣的分歧。
王希杰、華玉明在《論雙音節動詞的重疊性及其語用制約性》中將“盤問”定為“名詞+動詞”結構,并將其作為“名+動”式結構能夠重疊為“ABAB”形式的一個特例。他們認為,名詞作為體詞自身具有非重疊性,此外它還影響、制約后邊動詞、形容詞的功能,使它們失去重疊性。“名+動”式主謂雙音節動詞受此影響不能重疊,“名+動”式構成的偏正式雙音節動詞同“名+動”式主謂型雙音節動詞一樣,名詞性成分影響,制約后邊的動詞,使之喪失重疊性。但“盤問”有時候可以重疊,這表明在偏正式雙音節動詞中,名詞性成分對后面動詞的影響、制約作用遠不如主謂式中那么強烈而有效。筆者認為,在這里將“盤問”一詞歸入“名+動”式結構有些欠妥。
經查,《辭海》中這樣解釋“盤問”一詞:“盤問:仔細查問,側重指問。”[1]《漢語大詞典》:“盤問,詳細查問;反復詢問。”《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盤問,仔細查問。”可見各個詞典對“盤問”一詞的解釋是一致的。
雖然“盤問”一詞的詞義很明確,但是我們并不能清楚地看出“盤問”一詞中“盤”與“問”各是什么性質及“盤問”一詞的結構,這就要求我們進一步分析“盤”與“問”各自的意義和性質。
因為對“盤”的性質有異議,所以我們先來看“問”。《說文解字》:“問,訊也,從口門聲。”[2]“訊”即“詢問”。《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問,①[動]有不知道或不明白的事情或道理請人回答。詢問、答非所問。可見“問”的本義又為今天的常用義,一點細微的差別就是在雙音節化的影響下,“問”在保留了原來詞義的基礎上又有了語素義,“問”在“詢問”“查問”等常用詞中都是這個意義。本文所分析的“盤問”中的“問”也是這個意義。《辭海》:“盤問:仔細查問,側重指問。”這就說明“盤問”中“問”的意義是確定的,是其常用義“查問”。
再來看“盤”。《說文解字》:“盤,承盤也。”[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承盤者,承水器也。”《王力古漢語字典》:“承水器。古人盥洗,以匜澆水,以盤承接。一般的都是圓形,淺腹,也有長方形的。”《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盤①古代盥洗用具的一種。②[名]盤子③形狀或功用像盤子的東西:磨 -,算 -,棋 -④指商品行情:開 -,收-,平-。雖然“盤”的本義與現在的“盤”有所區別,但“盤”作名詞都與其本義密切相關,并且在形狀上有相似性,且除了④都屬于器物。
如果這樣理解,那么名語素“盤”是不能與“問”這個意義搭配的。因為“盤”作名詞都是無生命的,它不能發出“問”這個動作,受語義選擇的限制不能搭配。
若按照王、華的意思,“盤問”是“名+動”的偏正結構,那么“盤”在這里應該是“問”的狀語,這又不符常規,因為根據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代漢語》的描述,狀語除了由副詞充當外,還可以由時間名詞﹑能愿動詞﹑形容詞(特別是表狀態的形容詞)充當;介詞短語﹑量詞短語和其他一些短語也可以,此外,可以直接修飾動詞作狀語的一般名詞只是少數,限于能用來表示動作方式﹑手段﹑狀態的詞,如:現金支付,笑臉相迎,電話購物等。[3]在這些能充當狀語的詞中,“盤”作為名語素即非表時間又不能表動作“問”的手段方式,可見,“盤”不能作“問”的名詞狀語,也就是說,“盤”在“盤問”一詞中不是名語素。所以,我們需要對“盤”作進一步得分析。
從“盤”的語義演變來看,“盤”最初的意義是一種環形器物。例如:
(1)新盆,盤,瓶,廢敦,重鬲,皆濯,造于西階下。(戰國《儀禮》)[5]
(2)若合諸侯,則共珠盤、玉敦。(戰國《周禮》)[5]
(3)進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戰國《禮記》)[5]
漢魏時期,人們在此基礎上通過聯想將“盤”引申為動詞,意為“纏繞”,《漢語大詞典》義項七:“盤繞;盤旋;盤曲。”例如:
(4)或如龍盤虎踞,復似鸞集鳳翔。(東漢《全漢文》)[5]
(5)帝自在邸第,數有神光照室,又有赤蛇盤于床第之間。(《后漢書·安帝紀》)[4]
(6)路盤暫見樵人火,棧轉時聞驛使鈴。(《早發藍關》)[4]
(7)王太醫便盤著一條腿兒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紅樓夢》第四二回)[4]
(8)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朝花夕拾·藤野先生》)[4]
此時“盤”的形象義還比較明顯,因為不管是“龍”、“蛇”、“路”、“腿”還是“頭發”在發出“盤”這個動作之后其結果都是環狀的,屬于性狀引申。
到了唐五代時期,動詞“盤”的對象擴大化,抽象化,從具象的擴大到抽象的東西,如“范圍”、“情況”等抽象事物。由此,“盤”從“纏繞”引申為“追問,查究”,也就是對產生疑問的東西層層深入,由點到面,打破沙鍋問到底,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其真相或其內核實質。例如:
(9)夜深不必盤姓名,仆是去年罵陣人。(五代《敦煌變文集·季布罵陣》)[5]
(10)我盤盤他的跟腳,把文溜他一溜。(元《王粲登樓》第二折)[4]
(11)我且盤你一盤,是水牛,是火牛?(明《昆侖奴》第一折)[4]
我再仔細盤他一番,好做道理。(清《蜃中樓·傳書》)[4]
《漢語大詞典》義項十一將這些句子里的“盤”解釋為追問,查究。與此同時,盤問”一詞也隨著“盤”的意義變為“追問,查究”應運而生,例如:
(12)理匭使但任投匭人投表狀於匭中,依進來,不須勘責副本,并妄有盤問。及方便止遏。(《唐會要》五十五)[5]
(13)不省既有出家兒。和尚莫怪苦盤問,(五代《敦煌變文選》)[5]
(14)妻見兒婿怨煩,不免再三盤問。(五代《敦煌變文集新書》)[5]
(15)比咱們這里一般嚴。驗了文引。仔細的盤問了。才放過來。(北宋《老乞大諺解》)[5]
(16)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問。(元《元代話本選集·勘皮靴單證二郎神》)[5]
(17)忠初時隱諱,后被云長盤問不過,只得將前后事情,一一實告。(明《三國演義》(上))[5]
此外成語“盤根究底”中“盤”也是“追問,查究”這個意義。可見,“盤問”一詞中“盤”的直接語義來源是表“追問,查究”的動詞“盤”。
眾所周知,漢語在發展過程中經歷了復音化,“盤問”一詞的出現正是復音化的結果。“盤”在復音化之前是作為單音詞使用的,受此影響“盤”由“追問,查究”的詞義變成了語素義,“盤”隨之成了一個黏著語素從而不再在我們的語言生活中活躍。但這一語素義卻在一些常用詞中保留了下來。例如:
(18)寶玉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紅樓夢》第七三回)[4]
(19)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究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究這個。(《紅樓夢》第七三回)[4]
(20)我們都是兒童團……盤查行人,抓漢奸。(《苦菜花》第三章)[4]
(21)初七日至郡,地分官盤詰甚至。(宋《集杜詩·自淮歸浙東》序)[4]
(22)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水滸傳》第四十回)[4]
(23)形跡可疑人,關隘例當盤詰搜檢。(清《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三》)[4]
(24)城頭上也有人在問話,盤詰得極嚴。(《桂公塘》十五)[4]
從焦點的理論看,上述幾個常用詞的詞義區別是由后一語素決定的,因此后一語素重讀,是整個詞的自然焦點即尾焦點。
雖然“盤”與“問”都可表達“詢問,查問”的意思,都是動語素,但在“盤問”一詞中“盤”與“問”的意義作用并非等同,例如:
(25)美國安全人員登上英航班機盤問乘客。[5]
※美國安全人員登上英航班機盤∕問乘客。
(26)盤問再三,經不起侄子懇求,終于答應。[5]
※盤∕問再三,經不起侄子懇求,終于答應。
(27)沒完沒了審查、盤問,早已使孫保杰郁悶填胸。[5]
※沒完沒了審查、盤∕問,早已使孫保杰郁悶填胸。
(28)在安全保衛人員的嚴厲 盤問 下,這位急于離京出走的男子終于低下了頭。[5]
※在安全保衛人員的嚴厲盤∕問下,這位急于離京出走的男子終于低下了頭。
(29)他們須接受以色列邊防人員的詳細盤問,行李要逐一打開檢查。[5]
※他們須接受以色列邊防人員的詳細盤∕問,行李要逐一打開檢查。
可見,“盤問”的意義 與“問”單獨表達的意義還是有區別的。而“盤”,因其當“追問,查究”講是黏著語素不能獨立成詞也就沒有單用一說。因此“盤”和“問”之間并不是簡單的近義復用而另有聯系,“盤”在這里是動語素作狀語,但并不起修飾限制的作用,而是語義干涉,“盤問”應是“動+動”狀中式復合詞。
[1]舒新城.辭海[Z].北京:中華書局,1947.
[2]許慎.說文解字[Z].北京:中華書局,2004.
[3]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
[4]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
[5]北大語料庫.
[6]王力.王力古漢語字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