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孝清
滿族歷史上的宗法性宗教及其基本信仰
岑孝清
歷史上,滿族曾經歷了一個典型的宗法性傳統宗教信仰階段。該信仰的基本對象是“天”和 “祖”。天,即天帝、天道、天神;祖,即祖宗、祖德、祖靈。由于對兩者崇拜的主要活動是祭祀,且同時進行,故合稱為“天祖祭祀”信仰。圍繞著“堂子”進行的各種儀式活動構成了這一基本信仰的文化內容。滿族宗法性傳統宗教是民族與宗教互動發生的結果。今天,“天祖祭祀”信仰在滿族民間還有遺留,表現為“祖德宗功”的民俗文化現象。
滿族;天祖祭祀;祖德宗功;宗法性傳統宗教
關于滿族宗教文化現象的研究,學者們關注最多的是其薩滿信仰形態,研究方法也多是基于人類學、民族學或宗教學。這一狀況,使得滿族歷史上最為典型的宗法性傳統宗教信仰沒有得到全面揭示,以至人們對滿族宗教文化的認識不足。為此,借助新興民族宗教研究方法,從民族與宗教互動發生的角度,對滿族宗法性傳統宗教文化基本內容及其變化進行研究是有意義的。
薩滿信仰是古老的信仰,是早期人類社會尤其是母系氏族社會就普遍存在的宗教現象。薩滿信仰活動的主要神職者稱之為薩滿或薩滿師,其信仰活動表現出獨特的“脫魂”和“附體”觀念,“脫魂指薩滿的靈魂離體外游,飛往宇宙上界或下界,實現與超自然的神靈相會的目的。附體則與之相反,指神靈降臨,附于薩滿之身,達到神人合一的境界?!盵1]而薩滿師就是神與人之間的中介者,他可以將人的祈求、愿望轉達給神,也可以將神的意志傳達給人。信奉薩滿的人認為宇宙由“天神”主宰,相信山有“山神”,火有“火神”,風有“風神”,雨有“雨神”,地上還有各種動物神、植物神和祖先神等等。薩滿活動有一定的儀式,舉行儀式時會用到很多的法器,如神案、腰鈴、銅鏡、抓鼓、鼓鞭,上面一般都刻繪有各種神的圖案。一般地說,神靈附體和脫魂的迷狂狀態,是薩滿信仰的兩個根本特征。
薩滿信仰的形成有一個過程,與民族的形成也有緊密聯系。在滿族早期社會里,氏族、部落主祭的都是本氏族的神祇,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氏族性是薩滿信仰的重要特征,這在不少的文化遺留中是可以看到的。例如,滿族宗教的神譜來源就反映了當時氏族之間的血緣關系,其神系與氏族一一對應,且各自保持獨立性。不過,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和復雜化,各氏族間的神譜便也有所不同和復雜起來。這種現象是符合民族與宗教互動關系的歷史事實的。那時,氏族、部落及其全體成員的一切活動都是依靠薩滿信仰得以維系的,而血緣是他們宗教活動的基礎。因此,“氏族性是薩滿教的重要特征,氏族組織和氏族制度是其賴以產生和發展的社會基礎,也是薩滿產生及其從事神事活動的搖籃?!盵2]這種現象在薩滿傳承方式上表現得尤其充分。滿族先民常常認為薩滿就是本氏族的祖先神,祖先的薩滿靈魂附在本氏族某個后代成員的身上,如果被附者突然患重病、昏迷、癲狂而久治不愈時,人們便會請薩滿師來跳神治病。通過跳神等儀式活動后,如果發現患者身上的附體正是前代某個薩滿祖先神靈的附體,則在病人答應愿意當薩滿后,族人們就可以為他舉行接神儀式,新一代的薩滿師于是產生了。隨后,這些薩滿師又在族內老薩滿師的帶領下熟記祭神禱祠,進行一系列領神和跳神儀式的訓練,當他們掌握了本氏族部落祖神及世代氏族薩滿神靈的名字后,便取得主持宗教活動的資格。[3]可見,早期薩滿信仰活動里,下一代薩滿師人選與嬗遞方式反映了某種宗法性。準確說,薩滿和薩滿信仰的傳承實際上是一種以血緣為紐帶的氏族或宗族的文化傳承。每一氏族都有自己的薩滿神靈,這些神靈既有以“天神”為核心的自然神,也有以“神力”為特征的祖先神,這說明早期氏族宗教文化里,神靈關系反映的還只是氏族內部成員相互間的血緣關系。這些相互關系一方面通過巫術或禁忌行為實現;另一方面,這些巫術活動或禁忌行為又反過來約束或規范著氏族成員??傊跐M族早期薩滿信仰中,神靈與神靈之間的關系,其實就是氏族之間血緣關系的反映,而這正是宗法性的根源和特征。當然,早期滿族薩滿信仰的宗法性是簡單的,還未達到“以宗為法”的階段。
“以宗為法”是一種以親屬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共同體意識。宗,就是宗廟、祖宗;宗法,就是以宗為法。隨著滿族社會的發展,宗法性宗教逐漸強化和成型,這一進程同時也是滿族形成的歷史。眾所周知,滿族的族源可追溯到隋唐靺鞨,北朝勿吉,漢代挹婁,周代肅慎,明代的女真人。到了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努爾哈赤統一了分散于東北地區的女真人后,滿族共同體正式成立。1616年努爾哈赤建立后金政權開始,滿族社會逐步進入封建社會。以這一年為分水嶺,由于此前滿族社會的主要宗教為薩滿信仰,故稱之為薩滿信仰時期。[4]1635年,即后金太宗天聰九年,女真改為滿洲。第二年,皇太極繼位,改國號為“大清”。1644年清軍入關,定都北京直至1911年。從1635年滿洲成立到1911年清朝退出歷史舞臺這段歷史時期,滿族社會是封建社會,宗教宗法與封建宗法密切相聯,故稱為宗法性宗教時期。這一歷史也表明,滿族宗法性宗教是超越了薩滿信仰的宗教文化形態,不過,它同時亦保留了薩滿信仰的一些要素。
滿族一定階段上的傳統宗教表現為宗法性,并在滿族入主中原建立清王朝時達到鼎盛,這是滿族社會文化發展的特殊表現。宗教里有民族性,民族里有宗教性,宗教與民族互涵共攝。此時,原來僅限于滿族內部的宗教宗法性上升到了國家民族宗教的層面,稱為宗法性傳統宗教。“宗法性傳統宗教”的概念是當代學者牟鐘鑒教授提出的,他認為宗教法性傳統宗教是指產生于夏商周時期,又在隨后的歷史中不斷發展的以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為核心的傳統宗教。這種宗教是與封建宗法等級制度及思想體系緊密相連,是鞏固宗法制度服務的宗教文化形態。牟教授進一步指出,中國宗法性傳統宗教的活動主要是祭祀,其對象有天地、祖先、社稷、日月、山川等,在歷史上曾形成較為穩固的郊社制度、宗廟制度以及其他祭祀制度,其文化內容極其完整和豐富。[5]清朝滿族的宗法性宗教正是這樣的。
以“天祖祭祀”為基本信仰的滿族宗法性傳統宗教是一種文化體系,這集中體現在清朝時期滿族政權圍繞“堂子”展開的各種宗教活動上。所謂“堂子”,首先是指場所,即滿族皇室或宮廷最主要的宗教活動場所,但它包括了在該場所進行的全部宗教文化活動。例如,天圜殿的立桿祭神、上神殿祭祀祖宗以及饗殿祭祀各種神靈,等等。因此,準確地說,堂子代表的是一種綜合性的信仰活動,它集中反映了滿族“天祖祭祀”觀念及其宗法性。從民族與宗教互動的視角對此進行考察,可以揭示出這一基本信仰的豐富內容。
1.堂子的祭祀對象。薩滿信仰時代,堂子曾經是滿族普通家庭的室內祭祀,即在靜室時里祭祝各種神祇。到清朝順治時,堂子正式設立于燕京,成為國家宗教活動的一部分,但帶有很強的民族性。那時,堂子建在長安左門外,正中為饗殿,總祀各路群神;前為拜天圜殿,方向為北,中部設立神桿石座;東南為上神殿,三楹,方向朝南。在考察滿族堂子的祭祀對象時,有的學者僅將它定位為天,其實不完全準確,因為忽略了多個神殿存在的事實和堂子功能的多樣性。例如,饗殿祭的是各種神靈,天圜殿神桿大祭的對象是天,上神殿祭祀的對象為祖宗神靈,等等。也有學者將堂子僅定位為祭祖,這也不十分準確。比如,元旦時皇帝在堂子親祭的對象是天,不僅僅是祖先;還有,堂子舉行的活動還包括桿祭、浴佛祭、馬祭等。最值得注意的是,堂子祭祀極為重要的是皇帝親拜的天神,即“索羅桿”祭?!八髁_桿”是神桿,它不但溝通天神,還溝通祖靈,對它的祭祀是皇室堂子里最隆重的活動。因此,毫無疑問,堂子祭祀是綜合性的,也是制度性的,其祭祀對象首先是至上的“天”和“祖先”,其次才是其它神祇。天,是人們對包括自然之天在內的各種自然神靈及其超自然性進行崇拜的對象;祖,是人們對包括歷代祖宗在內的祖靈及其神性觀念進行崇拜的對象。圍繞著堂子及神桿祭祀對象的爭議,其實恰好說明堂子祭祀的綜合性。這種綜合性祭祀活動可以概括為“天祖祭祀”信仰,它全面涵蓋和反映了堂子所有的祭祀對象及其活動。在當時,正是這一“天祖祭祀”信仰使滿族宗法性制度有了現實載體,使社會“以宗為法”運作有了合法性。
2.從宗教的民族性分析,可以發現此時期堂子信仰活動的民族性因素及其變化情況,即由簡單的氏族內部血緣關系上升到復雜的國家民族層面。其一,在滿族的皇室里,一方面堂子、薩滿及索羅桿祭構成了國家宗教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堂子雖然作為國家宗教祭祀的一部分,但卻不象其他的祭祀那樣由太常、光祿、鴻臚三寺管理,而是由內務府管??梢?,堂子含有滿族的個性特征。其二,堂子祭有明顯的民族性。堂子祭又叫國祭,清政府曾經規定官員和庶民禁止設堂子,尤其是康熙以后,堂子祭祀不允許漢族的官員參加,堂子只是清朝皇族愛新覺羅家族的薩滿祭祀場所。其三,在皇室坤寧宮里,皇后妃子們在祭祀時,主角仍然是女巫跳神(只是相對于民間更為規范),并用各種民族器樂相奏。皇室坤寧宮存在的薩滿現象,也是滿族的民族性反映。
3.從宗族血緣上考察,堂子祭祀活動反映了滿族社會“男權”和“女權”的宗法關系。一方面,男性與國家政權相聯系,堂子的血緣表現為“男權”,國家性堂子祭祀活動就是明顯的例子;另一方面,皇后及妃子在坤寧宮也設立堂子,即在西墻和北墻上設有神龕,合祭列圣祖宗,堂子表現出了“女權”方面的血緣,但顯然是輔助男權的。如果比較國家性堂子祭祀與坤寧宮堂子祭祀的話,兩者是有差別的。差別之一,皇帝先在朝廷堂子祭拜,然后再到坤寧宮;差別之二,祭儀內容有所不同,“男宗”堂子祭儀的時間有元旦拜天、月祭、立桿大祭、浴佛祭、出師及凱旋祭等,而坤寧宮“女宗”須在與皇帝堂子祭儀保持一致的基礎上才可以進行諸如朝祭、夕祭、背燈祭等活動;差別之三,坤寧宮祭祀對象有自身的特征,那就是所祭的神多與女性有關,如佛朵媽媽、觀音、七仙女等。
4.從神靈譜系看,堂子的神靈,有主神與眾神的差別,這個差別反映了滿族社會發展的過程。神譜里,主神常常指的是天,其次是佛菩薩,再是各種自然或人間神靈。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說:“故創基盛京,恭建堂子以祀天,又于寢宮正殿,恭建神位以祀佛、菩薩、神及諸祀位。”堂子天圜殿春季和秋季里每月初一,或是二、四、八、十月上旬某一天進行神桿大祭,此時祝辭說“上天之子,佛及菩薩,大君元帥,三軍之帥,關圣帝君,某年生小子,某年生小子,今敬祝者,貫九以盈,具八以呈,九期屆滿,立桿禮行。爰系索繩,爰備粢盛,以祭于神靈?!盵6]可見,制度化的堂子里,天是最高位的神祇,是主神。歷史上,天神(滿語為“阿布卡恩都里”)只是自然神殿中的普通一員,與其他神祇的地位是平等的,沒有統屬關系,但隨著明代女真人在遼東地區的發展,出現了統一的趨勢,主宰一切的至上神隨之出現??梢姡魃衽c眾神的差別,反映的是滿族血緣的變化及其社會發展過程。也就是說,宗法性宗教其實反映了以血緣為核心的,諸如氏族、部落、村落、民族的變化情況,最后在民族宗教與國家宗教交織狀態中退出歷史舞臺。
5.從國家的角度看,堂子信仰活動具有國家民族性。滿族歷史上,努爾哈赤曾對早期形態的薩滿教進行了限制和取締,這個措施客觀上為后來制度性宗法宗教鋪平了道路。到乾隆執政時,出臺的《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詳細規定了滿族祭祀的各種規則,從祭品、祭具、祭辭,甚至法器的敲法、點數,到參加人數、日期、祭祀程序等等一一作了規定。至此,滿族薩滿教在內的許多宗教祭儀都以國家律典的形式規范下來,成為了制度化的宗法性宗教活動,滿族的宗法性宗教由此推到了國家民族宗教的高度。反過來,這一國家宗教也因此而帶有滿族的特征。
隨著清朝退出歷史舞臺,作為整體的宗教法性傳統宗教也不存在了。今天在滿族民間一些地方還存在的“天祖祭祀”民間信仰活動,這可以說是宗法性傳統宗教信仰的文化遺留。主要表現在家庭祭祀和祭神桿兩個方面。
1.家庭祭祀。民族學家們調查發現,如今一些地方的滿族家里,常常在西屋西墻高處放置一個叫“祖宗板”的木架,作為祭祀時掛神位所用。祖宗板上面放有一個木匣子,里面裝著家譜、神書、神偶和祭規。不過,家庭祭祀的時間則不固定了,也許一個季度祭一次,或許一年祭一次。當然,祭祀活動還是有基本步驟的:第一步,請祖宗像。先祖的神位、畫像、家譜等平時藏于祖宗匣內,祭祀開始時,在西墻下安置供桌、木架,將祖宗像請出掛好,并放好供品。第二步,宰豬祭儀。把選好的黑豬拉到祖宗神位前,大家跪好,并行三跪九叩禮。此時,薩滿開始跳舞娛神,稍后,祭主把酒澆在豬耳朵上,并說“請祖宗領牲”,然后可以殺豬了。第三步,共享祚肉。殺好的豬被剖為八大塊,放到鍋里煮,半熟時撈出放在盆里,供在祖宗神位前。隨之,薩滿又開始跳神活動,參加祭祀的人們也行禮。一會兒后,祭祀結束,人們開始食肉和歡聚。[7]
2.祭神桿。滿族民眾仍然祭祀神桿(滿族薩滿信仰中的“索羅桿”也叫“神桿”),只是其大小粗細有別。神桿所祭之神是什么,學者們有三種意見。一種認為是祭天,一種認為是祭祖,一種認為是祭烏鵲。[8]但無論如何,其中效法于天神和祖宗的觀念是明顯的。如果是祭天,則意味著天是始祖的至上神,人主是天神在地上的代表,這種人效法于天神的情況可謂“天人宗法”。如果是祭祖,顯然是認為通過神桿,人們可以與祖先溝通,這種祖先效法于天神,從而使得整個民族的生存有了意義的情況可謂“天祖宗法”。如果是祭烏鵲,則顯然是源于“烏鵲救主”的民族神話,這其實是人們以文化傳說賦予祖先神圣性的表現,由此而確定民族當下的生活樣式,這種情況可謂“人祖宗法”。無論是天人宗法、天祖宗法,還是人祖宗法,都屬于一種“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的觀念。這種“祖德宗功”觀念反映了血緣關系仍然是維系該地區民族生活的基本要素。
[1][2] 郭淑云.中國北方民族薩滿出神現象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3,17.
[3] 何溥澄.滿族三種薩滿辨析[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4):77—78.
[4] 趙展,趙爾勁.滿族祭祖與薩滿教形似而質異[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3):19.
[5] 牟鐘鑒.中國宗教與文化[M].成都:巴蜀書社,1989:7.
[6] 牟鐘鑒.中國宗教通史(下冊)[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878.
[7] 郭孟秀.吉林滿族薩滿祭祀考察調研報告[J].滿語研究,2001(2):163—164.
[8] 張杰.清代滿族薩滿教祭祀神桿新考[J].社會科學輯刊,2003(5):99.
ClassNo.:B91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鄭英玲)
OnReligionofPatriarchalClanSystemofManchuandBasicBeliefsinHistory
Cen Xiaoqing
In history,the unity of ancestor with heaven is the basic belief in the religion of patriarchal clan system of Manchu,it is call “Worship of Ancestor with Heaven”. Various ceremony activity taking“Tangzi”as the center manifested intently this belief. Traditional religion of the consanguineous clan system reflect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Manchu and its religion. Therefore, this basic belief also exists in Manchu folk belief.
Manchu;worship of ancestor with heaven;ancestor of boundless beneficence;religion of patriarchal clan system
岑孝清,博士,講師,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浙江·金華。 郵政編碼:321004
1672-6758(2011)11-00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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