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紫英
園林專家陳從周先生說:“園之筑出于文思,園之存賴以文傳,相輔相成,互為促進,園實文,文實園。”(《中國詩文與中國園林藝術》)道出了園林與詩文的密切關系。宋詞和園林的關系尤為密切:一方面中國古典園林至宋代達到了一個高潮階段,而詞到了宋代也臻于極境,成為一代文學之勝,可以說詞和園林成為兩宋歷史上文化發展的標志;另一方面宋代園林構筑講究的精巧細致、委曲深雅的氣質和宋詞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同屬于中國古代士大夫休閑文化、雅文化、精品文化的行列,在文化根源和審美特點上相同。因此,園林景物構成了宋詞常見意象,通過解讀宋詞中常見園林意象的文化意蘊,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宋詞的詞體特征。
童寯先生在《江南園林志》中提到:“園之布局,雖變幻無盡,而其最簡單需要,實全含于園字之內。”園的繁體字園即是園林的象形:大口是圍墻,土為亭臺樓閣等建筑,中間小口像池塘,底下的筆畫就如石如樹。[1]就字形構成而言道出了園林的基本構成:水(泉)石、建筑以及花木植物等。“一切景語皆情語”,這些園林景物自然會成為文人筆下的描寫客體,成為他們情感的寄托,體現他們的審美情懷和人生態度,這些景物也因為文人們的文化浸染具有了豐富的意蘊與靈氣。宋詞中對園林景物的描寫很多,僅直接提到“園林”兩字的作品就有多處,如:
園林晴晝誰為主?(柳永《黃鶯兒·詠鶯》)
方杏靨勻酥,花須吐繡,園林翠紅排比。(蘇軾《稍遍》)
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辛棄疾《粉蝶兒·和晉臣賦落花》)
晴皎霜花,曉镕冰羽,開簾覺道寒輕。誤聞啼鳥,生意又園林。(張炎《滿庭芳·小春》)
此外“庭院”“西園”“南園”等字樣更是常見。[2]至于園林中的池水、亭臺樓閣、花卉草木等景物的描寫隨處可見,它們構成了宋詞中豐富多彩的園林意象。宋詞對園林意象的選擇和描繪透露了詞人們的審美哲思,具有深厚的審美文化內涵,從而構成優美而深遠的詞境。
下面選取宋詞中出現頻繁的水(泉)、西樓、植物三類園林意象來解讀它們的文化內涵,從而探析宋代詞人們的情懷世界,感受宋詞的藝術美。
1.水(泉)的審美文化解讀。園林景物中,水是無色、靈動的,為園林平添了無限生機,平靜如鏡的水面可倒映園中秀色,曲曲彎彎的流水可造成園景的曲折不盡之感,涓涓的水聲又為園景增添了一份靜謐,園林是離不開水的。宋詞中對池、泉、水的描繪極多,又極多姿多彩。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樓臺,倒影芙蓉沼。(王詵《蝶戀花》)
水亭小。浮萍破處,檐花簾影顛倒。(周邦彥《隔浦蓮近拍》)
以水影寫園景,既能以虛寫實,又充滿生趣。詞人筆下的水不僅是園林景致的一部分,更是詞人們借以抒發情感的憑借物。宋詞中借水表達的情感常有:
(1)借水言志。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于所惡。”意謂最高的善像水一樣惠及萬物而不爭名利,身處別人所厭惡的地方。水代表的是人生的一種態度,一種博愛與超脫,一種對理想世界的追求。水又往往與石合在一起構成淡泊寧靜的隱逸世界,成為文人們向往的精神棲居地。“但平生心事,落花啼鳥,多年盟好,白石清泉”(張輯《沁園春》)即是此意。
(2)借水惜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早已抒發了感嘆時光如水的情懷,流水成了年華的代名詞。宋詞中描寫了許多文人士大夫的閑情逸致,他們在享樂的同時難免感懷時光的易逝、生命的短暫,吳文英在《唐多令》中寫道:“往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表達的正是青春年華如夢如煙如水般的悄悄流逝,令人沉吟。
(3)借水言愁。李煜的一句千古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把水變成了愁情的符號,宋詞中這種描寫更是普遍,名句迭出:“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歐陽修《踏莎行》);“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清照《一剪梅》),綿延不斷的水恰能表達詞人的無盡相思和愁緒。
2.西樓的審美文化解讀。古代文人有登樓情結,借以抒發登樓遠眺引發的思念家鄉、人生苦短、懷才不遇、建功立業等情緒,從王粲的《登樓賦》到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基本如此。園林中最重要的建筑就是樓,樓的性格是構筑高聳,可以供人憑欄極目,即所謂“引景”功能,彌補園林“境狹”的不足。登上層樓,目極天涯,景為之遠,情為之生。宋詞樓意象中出現較多的是“西樓”,最有名的恐怕要數李清照的“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了”。據統計,“西樓”一詞在《全宋詞》中出現了157次[3],可見宋詞對于西樓的鐘情。宋詞中“西樓”意蘊豐富,除了具有一般登樓所激發的情感外,更多的表現為兩種情緒:
(1)孤獨。自從南唐李后主的“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一出,為西樓的孤獨意蘊奠定了基調,宋詞中晏殊的“斜陽獨倚西樓”(《清平樂》),周密的“獨倚西樓第幾闌”(《鷓鴣天》),晏幾道的“凝澹倚西樓”(《少年游》)等等更將西樓與孤獨密切相連。
(2)閨怨。西樓常常是女子居住之所,女子們的種種情感便在這里演繹著,而多半演繹的是相思之情。周紫芝的《鷓鴣天》便是一首典型的閨怨詞:
一點殘紅欲盡時。乍涼天氣滿屏幃。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調寶瑟,撥金猊。那時同唱鷓鴣詞。如今風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
為何西樓和孤獨、閨怨這兩種情緒極為密切呢?首先中國古代建筑多坐北朝南,從陰陽風水的角度看,這是最佳朝向,于是尊長者居住面南之屋,即北屋;又“日歸于西,起明于東”,東為尊,西為次,東邊成了子孫們住的地方,西樓就成了女子的居所,所以西樓和與之相關的西窗、西廂房都成了與女子閨情相關的意象。其次,西樓常和月亮聯系在一起,因為西樓自然望向西方,看到的不是落日便是沉月,這兩種景象更會引發相思、孤獨等情感。
3.芰荷、梧桐、芭蕉等植物意象的審美文化解讀。明代楊慎在其《詞品·卷三》中說:“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雖戲語,亦有理也。”詞之“三才”中的“花柳”指的就是園林中草、柳(絮)、荷、竹、梧桐、芭蕉等等不可或缺的植物要素,它們構成了詞的常用意象。宋詞非常善于捕捉和應用這類植物意象來營造園林情調,其中芰荷、芭蕉和梧桐意象頻頻出現,體現了宋代詞人們對這幾種植物的偏愛。荷花清香逸遠,亭亭玉立;芭蕉修莖大葉,蒼翠如洗;梧桐高舒垂蔭,挺拔娟秀,最宜植于庭中,又特別宜于風雨聲中。當然,除其造景價值外,這些植物的文化內涵才最是詞人們所看重的。
(1)飄逸芰荷。在園林中,荷的大量栽植,不僅僅是出于美化水面的考慮,更多的是體現了中國古代士大夫文人們受傳統影響之深刻。芰荷以其獨出的文化內涵成為宋詞園林植物群花意象中非凡的一枝。
①君子的象征。《群芳譜一荷花》云:“花澤中最秀。凡物先華而后實,獨此華實齊生,百節疏通,萬竅玲瓏,亭亭物表,出淤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也。”荷花的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品性成為君子的象征。先秦時期屈原就在詩中以“制芰荷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表達自己的美好品性。宋詞中一些作品借寫芰荷婉曲表達自己的君子品格。
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蘇幕遮》周邦彥)
詞人旅泊長安,無所作為,心生歸意,夢中的芙蓉浦成了他的精神向往地。
②閨情的隱喻。荷花因其美艷又有清韻故常常指代美人;又因荷者,和也,和和美美;藕者,偶也,雙雙喜喜。荷花之實曰蓮子,與“憐子”諧音,藕絲則常借用來表達“思偶”,故蓮荷又象征著愛情。古代民歌《江南》中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的詩句,所以荷花、荷塘都和女子以及相關的愛情有密切的聯系,宋詞中這類隱喻很多。
上湖閑蕩槳,粉艷芙蓉樣,湖水亦多情,照妝天底清。(張先《菩薩蠻》)
長恨涉江遙,移近溪頭住。閑蕩木蘭舟,誤入雙鴛浦。無端輕薄云,暗作廉纖雨。翠袖不勝寒,欲向荷花語。(晏幾道《生查子》)
或以荷花喻人,描摹女子艷麗面容,或以荷花意象傳達相思之情。
(2)落寞梧桐。梧桐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具有多種內涵:梧桐樹在早秋最先落葉,因此,梧桐葉落成為秋至的象征性景物,所以古人有“一葉落知天下秋”之說;梧桐樹因其具有招引鳳凰的美好傳說故事,被中國歷代文人視為吉祥之物;梧桐樹干通直,高大挺拔,自古就深受文人們的青睞,被視為孤直人格的象征,有“孤桐”一詞;梧桐又因其枝葉相交,象征著纏綿、糾結、至死不渝的愛情,敘事長詩《孔雀東南飛》、戲劇《梧桐雨》這兩部愛情名作都與梧桐有關。
唐詞中已有梧桐意象,但用得并不太多,像“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溫庭筠)一類很少,到宋詞卻大大發揚光大起來,這不能不說和宋詞的園林氛圍大有關聯。常見的名句就有: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李清照《聲聲慢》)
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張炎《清平樂》)
可以看出,宋詞里的梧桐少有其他意蘊,多半與秋聲、夜雨、蕭瑟相連,書寫的也往往是文人們的落寞情懷、孤獨愁緒。
(3)相思芭蕉。“秋風多,雨如何。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一首李煜的《長相思》道出了芭蕉的文化意蘊——相思。芭蕉之所以成為相思之物除因雨打芭蕉之聲易引發人的思情外,李商隱的《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也道出了芭蕉因其卷而結,和丁香一樣正如人的相思之情形成愁腸百結。
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幾竿修竹,數葉芭蕉。(石孝友《眼兒媚》)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吳文英《唐多令》)
特別是李清照的一首詞《添字丑奴兒》說得最清楚:
窗前種得芭蕉樹,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凄清;點滴凄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
在這里,芭蕉樹的“葉葉心心”,舒卷的感覺,也成為有情世界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雨來時,“點滴凄清”的聲音,特別引發一個愁字!
由上述對水、西樓、芰荷、梧桐、芭蕉等宋代詞人喜歡描寫的園林意象文化解讀,我們發現,這些意象都和女子或文人們的相思離別等愁情別緒相關,正體現出宋詞的內心化、女性化傾向。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這樣論詩與詞的區別:“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詞本是出于歌女之口,盡管文人成為后來詞的主體,但詞的“要眇宜修”的這種藝術特性決定了文人們喜歡選取上述文化內涵的園林意象入詞。
[1]中國國家地理——江南專輯[J].2007(3).
[2]賈鴻雁.宋詞園林意境美探微[J].東南大學學報,2002(5).
[3]李康化.唐詩宋詞的江湖[M].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