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明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現代中國文學的組織化傳統
周曉明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從上個世紀20年代中后期至建國前夕,是整個中國社會組織化進程加速、程度趨強的時期。為中國特定的政治格局、尤其是國共兩黨長期對立的政黨政治特點所決定,中國共產黨一直把高度的組織化作為生存和發展的基本策略。與之相關聯的,現代中國文學從價值取向到實際運作,從文化文藝運動到文學創作、學術研究,也存在一個明顯的轉向和趨勢:從個體、群體走向組織,并具有愈來愈濃重的受制于政黨和國家組織的特點。
現代中國文學;個體;群體;組織化;體制化
“組織”是許多學科里的基本概念,學科不同,對其理解亦有不同。在社會科學,包括傳播學領域,組織指以人為基本構成要素的社會性實體。組織的概念與群體的概念相聯系而又相區別。簡括地說:組織是高度結構化、等級化的正式群體。因此,任何組織都是一種群體,但并非任何群體都是組織。將組織與群體區分開來,是近幾十年來西方社會學、社會心理學和傳播學的一個趨勢。
所謂“組織化”,簡單地說,就是“使成為組織”,或與組織發生密切關聯。高度的組織化,是現代社會的特征之一。同樣是組織或組織化,在我看來,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存在著一些明顯的差異。總的說來,現代西方國家的組織更具有社會化傾向——連政黨、政府這樣的組織,都趨于社會化。相比較而言,現代中國的組織更具有政治化的傾向,如政治取向、政黨意志、政府行為等等。就連理應是與政治無關、或關系較少的一些組織或非正式組織,如文藝協會、專業學會、行業組織等,都不可避免地政治化。
現代中國文學與現代中國社會乃至意識形態更為密切的關聯性、包括更為強烈的當下性,決定了其文學實踐乃至學術活動較之其他文學(如古代中國文學、外國文學等)就整體而言具有更為強烈的組織化傾向。囿于篇幅,本文著重探討五四至建國前夕現代中國文學自身的組織化傳統問題。①
我的基本看法是:從上個世紀20年代中后期至建國前夕,是整個中國社會組織化進程加速、程度趨強的時期;為中國特定的政治格局、尤其是國共兩黨長期對立的政黨政治特點所決定,中國共產黨一直把高度的組織化作為生存和發展的基本策略。與之相關聯的,現代中國文學從價值取向到實際運作,從文化文藝運動到文學創作、學術研究,也存在一個明顯的轉向和趨勢:從個體、群體走向組織,并具有愈來愈濃重的受制于政黨和國家組織的特點。
現代中國文學的組織化傳統,就其思想因子的孕育而言,可以上溯至五四時期馬克思主義思想文化的傳播;就其成為一種自覺的文學運動、文學實踐而言,則發端于20年代中后期“革命文學”、“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倡導和實踐中。
胡適曾把中國現代思想劃分為兩個時期:“(一)維多利亞思想時代,從梁任公到新青年,多是側重個人的解放。(二)集團主義(Collectivism)時代,一九二三年以后,無論為民族主義運動,或共產革命運動,皆屬于這個反個人主義的傾向。”②而現代中國文學從個體到群體、階級、政黨乃至國家的轉向,正與現代中國思想的這一重大轉向密切相關和同步。
許多當事人和研究者都注意到:五四文化文學思潮中占有主導地位的核心價值觀之一,是對個體、個人、個性乃至自我前所未有的高度肯定。郁達夫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見。”③茅盾在回顧五四文學時也曾強調:“人的發見,即發展個性,即個人主義,成為‘五四’時期新文學運動的主要目標”④。
到了20年代中后期,在一批身為共產黨或受其影響的知識分子那里,否定個體、個人、自我,強調群體、階級,肯定文學的組織性,便成為他們所倡導的“革命文學”或“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中最核心的觀念要素。
例如,五四時期,創造社一班人不僅強調回到個人,甚至力主回到內心。成仿吾說:“文學上的創作,本來只要是出自內心的要求,原不必有什么預定的目的。”“如果我們把內心的要求作一切文學上創造的原動力,那么藝術與人生便兩方都不能干涉我們,而我們的創作便可以不至為它們的奴隸。……所以我們最好是把文學的根蒂放在一個超越一切無用的爭論之地點。”⑤
然而,在“革命文學”、尤其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倡導中,五四時期文學的個人觀、個性觀、自我觀,卻成為被批判的對象;而強調文學的群體性、社會性、階級性乃至組織性,成為幾乎一致的立場。同樣以成仿吾為例,其觀念的轉變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須熱愛人生。而我們維持自我意識的時候,我們還須維持團體意識;我們維持個人感情的時候,我們還須維持團體感情。要這樣才能產生革命文學而有永遠性。⑥
如果說以上這段話,還帶有早期革命文學倡導時期的過渡性特征:在強調群體(團體)的同時,并未完全拋棄個體、個人;那么,下面這段話,則典型地代表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倡導時期“組織化”的文學觀念:
資本主義已經到了他的最后的一日,世界形成了兩個戰壘,一邊是資本主義的余毒“法西斯蒂”的孤城,一邊是全世界農工大眾的聯合戰線。各個的細胞在為戰斗的目的組織起來,文藝的工人應當擔任一個分野。⑦
這種非個人、個體,尚集體、群體、階級乃至組織的價值觀念,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核心的價值觀念之一。李初梨認為,“文學的社會任務,在它的組織能力”,文學是“一個階級的武器”⑧。蔣光慈則更明確地表達道:
我們的社會生活之中心,漸由個人主義趨向到集體主義。今后的出路只有向著有組織的集體主義走去。現代革命的傾向,就是要打破以個人主義為中心的社會制度,而創造一個比較光明的,平等的,以集體為中心的社會制度,革命的傾向是如此,同時在思想界方面,個人主義的理論也就很顯然地消沉了。⑨
從“個人的發見”、“個人的解放”轉為“向著有組織的集體主義走去”,這不僅意味著五四文學“個人”、“個體”話語及其精神的逐漸淡出,也預示著左翼文學“群體”、“集體”、“階級”價值取向的強化,尤其是“組織化”文學運動轉向的到來。
如果說20年代中后期的“革命文學”的組織化轉向,大多停留在理論倡導和初步實踐層面;那么,30年代中國作家左翼聯盟的成立以及“左翼文藝運動”、“左翼文學”的發生,則可視為一場組織化文學運動預演。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左聯的醞釀、成立到運作乃至解散的過程看,它自始自終受到共產黨有組織的領導。例如,結束“無產階級文學論爭”,以及籌備成立左聯的指令,直接來自中共中央⑩;第一次籌備會上確定的左聯籌委會成員——亦即后來左聯發起人——共12人?,其中除魯迅、鄭伯奇外,都是中共黨員。左聯成立大會上,選舉的7名常務委員中,仍有5名當時或其后具有中共黨員身份?。即便是左聯的解散,亦是秉承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的旨意?。
其二,從左聯的組織結構和組織形式看,它具有共產黨領導下的正式文藝組織的性質。例如,它有正式組織常見的所謂“成立大會”以及“加入”、“盟員”之說;有最高權力機構“常務委員會”,各分支機構如“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會”、“國際文化研究會”、“文藝大眾化研究會”;有機構化的媒介雜志如“聯盟機關雜志”以及后來陸續創刊的一系列左翼雜志;還有組織的擴展計劃,如“參加革命諸團體等等的提案”?,以及此后在北平、天津、保定、南京、杭州及日本東京、南洋一帶建立的分盟組織,等等。
其三,從左聯的行動綱領和理論綱領看,它具有明確的組織化的活動目標和價值規范。例如,前期左聯以“站在無產階級的解放斗爭的戰線上,攻破一切反動的保守的要素,而發展被壓迫的進步的要素”為己任;明確提出“我們的藝術是反封建階級的、反資產階級的又反對失掉社會地位的小資產階級的”;并將“從事無產階級藝術的產生”,“參加世界無產階級的解放運動”作為自己的文藝目標和政治目標。?后期左聯則進一步強調:“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目前不獨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基本隊伍,且又負起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總的領導任務。”“作家必須從無產階級的觀點,從無產階級的世界觀,來觀察,來描寫。作家必須成為一個唯物的辯證法論者。”“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無疑地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的干部,是有一定而且一致的政治觀點的行動斗爭的團體;而不是作家的自由組合。”?
其四,從左聯的組織活動、文學活動看,它已經具有組織化文學運動乃至政治、政黨運動特質。例如,在社團活動方面,“左聯”成立后的四月和五月,曾分別召開兩次全體大會,并派代表參加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第二屆世界革命作家大會,參加“五一”和“五卅”紀念活動,并積極擴大與其他相關社團和社會組織的聯系。以理論研討為例:左聯開展了一系列有組織的文藝活動,如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宣傳和蘇聯文學介紹、文藝大眾化問題論爭、創作方法的探討、新文學運動的總結,等等;此外,還對國民黨民族主義文學進行批判,與新月派、以及“自由人”、“第三種人”進行文藝思想論爭。不僅如此,針對國民黨的反革命政治圍剿、文化圍剿,左聯甚至組織過游行集會、罷工、罷市等;并利用文字和媒介進行旗幟鮮明的政治和文化抗爭。左聯這種濃重的政黨政治色彩,亦引起后來黨內高層的檢討:“左聯內部工作許多表現,也絕不似一個文學團體和作家的組織,不是教育作家,吸引文人到反帝反復古之聯合戰線方面來的組織,而是一個政黨,簡單說,就是共產黨!”?
其五,從左翼文學創作看,其不同于五四時期文學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在于從個體言說、同人寫作(如社團流派),趨于一種為統一意志所支配的、愈來愈具有組織化傾向的文學生產。這種組織化的文學生產方式,在建國后、尤其是“文革”前后曾一度發展到極致。
在現代中國文學組織化演進過程中,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發表,以及延安工農兵文學運動的展開等,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們將中國現代文學的組織化傳統,推向整體性的組織領導、組織行為水平。限于篇幅,下面著重分析《講話》中高度自覺的組織意識。
其一,文藝性質、功用的組織化定位。進步的、革命的文化、文藝運動,被納入整個中國革命運動中予以定位:是“文武兩個戰線”之一。而延安文藝座談會的目的,就是“要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革命文藝是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是齒輪和螺絲釘,和別的更重要的部分比較起來,自然有輕重緩急第一第二之分,但它是對于整個機器不可缺少的齒輪和螺絲釘,對于整個革命事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其二,文藝運動的組織化領導。進步的、革命的文藝運動,不僅僅是整個革命運動的一部分,而且必須接受無產階級、尤其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現階段的中國新文化,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真正人民大眾的東西,現在一定是無產階級領導的。”?
其三,文藝隊伍的組織化改造。即,要求文藝工作者,尤其是黨員文藝工作者,必須站在階級、人民乃至黨的立場上:“立場問題。我們是站在無產階級的和人民大眾的立場。對于共產黨員來說,也就是要站在黨的立場,站在黨性和黨的政策的立場。”?為此,需要思想和組織上的高度統一:“我們希望文藝界的同志們認識這一場大論戰的嚴重性,積極起來參加這個斗爭,使每個同志都健全起來,使我們的整個隊伍在思想上和組織上都真正統一起來,鞏固起來。”?“由一個階級變到另一個階級”?。
其四,藝術創作的組織化規訓。在創作立場、途徑上,要“去接近工農兵群眾,去參加工農兵群眾的實際斗爭”;在創作題材、主題上,要“表現工農兵群眾,去教育工農兵群眾”;在普及與提高關系上,要“向工農兵普及”,“從工農兵提高”;在政治與藝術兩個標準上,要“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以藝術標準放在第二位”。?
其五,文藝受眾的組織化指向。“文藝作品在根據地的接受者,是工農兵以及革命的干部。根據地也有學生,但這些學生和舊式學生也不相同,他們不是過去的干部,就是未來的干部。”?“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為工農兵而創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那么,到底什么是人民大眾呢?毛澤東的論述中,始終蘊含著以社會組織成分、社會運動目標劃線的標準:“所以我們的文藝,第一是為工人的,這是領導革命的階級。第二是為農民的,他們是革命中最廣大最堅決的同盟軍。第三是為武裝起來了的工人農民即八路軍、新四軍和其他人民武裝隊伍的,這是革命戰爭的主力。第四是為城市小資產階級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的,他們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們是能夠長期地和我們合作的。這四種人,就是中華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廣大的人民大眾。”?
簡言之,從現代中國文學組織化傳統的演化發展看,《延座講話》的發表以及延安工農兵文學運動的展開,既意味著毛澤東的社會革命思想與文化文藝思想完成其初步整合和體系性建構,也標志著新民主主義的社會革命運動對進步、革命文化文藝運動所進行的有組織的全面調適、規范和格式化。自此,在理想與價值、方針與政策、理論與創作諸層面,進步、革命文學之組織化原則得以全面確立。
延安時期,由于國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基本政治架構的確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民主政權的組織化活動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較寬松、穩定的發展空間,這也使得延安社會全方位地走向組織化,包括文化、教育、文藝、文學乃至學術領域的組織化?成為可能。由此,在現代中國學術史上,一種廣泛涉及哲學、史學、軍事、政治乃至文學諸領域的“延安學術”現象得以發生。
在現代文學研究方面,延安時期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延座講話》成為文學批評、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史觀念乃至文學史編撰的指導思想;而現代文學研究本身,開始成為一種有組織的學術行為,且較為全面地體現了共產黨這一政黨組織的目標、價值、意志和意愿。在這方面,周揚的《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尤具有代表性。
首先,周揚本身就是共產黨在文化文藝戰線的領導人,其《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的產生,也與延安時期組織化的文學教育和文學研究活動相關。早在左聯時期,周揚就是左翼文化運動的實際領導人。1937年秋,周揚來到延安,先后擔任陜甘寧邊區教育廳長、文協主任、魯迅藝術學院院長、延安大學校長等職。其《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即為他1939年至1940年在“魯藝”主講“中國文藝運動史”必修課的講授提綱。
其次,《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的基本指導思想,源自于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例如,毛澤東關于新舊民主主義革命之區分和不同性質的思想,關于新民主主義文化的緣起、內容、性質的判斷,關于新文化運動統一戰線和領導問題的論述,等等,均構成周揚這一講義提綱的基本觀點。從這種意義上講,周揚的《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本質上是毛澤東等共產黨人關于近代以來社會、政治、革命、乃至文化之政黨化、組織化立場和觀念的文學史學表述。
此外,在《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中,將新文學運動納入有組織的社會革命運動和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思想,也得到更為明確的強調。例如,周揚多次談到:“新文學運動就是文學上的民族民主革命的運動”,“屬于世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文學的一部分”;“新文學運動史是一部三十年來中國民族斗爭社會斗爭之反映的歷史,是文學服務于民族的大眾的解放事業的歷史……”?
最后,也是更重要的,周揚《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的思路、方法、框架、觀點,極大地影響了此后,尤其是建國后一段時期現代文學研究的基本格局。例如,周揚“把這段時期的文學現象放在當時中國社會的整體系統和動態系統中來加以考察”的“文藝社會學”研究方法,關于新文學之新民主主義性質和無產階級領導作用的闡述,關于近代文學、五四文學聯系與區別的基本分析,關于新文學歷史分期的劃分,關于新文學的基本精神是“現實的、大眾的”論斷,關于魯迅突出文學史地位的強調,等等,構成了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一種新的流派和解釋傳統,并深刻地影響到此后的現代中國文學史觀念、框架、闡釋乃至著述。
事實上,具有濃重組織化色彩的“延安學術”模式和傳統,成為建國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學術研究、包括文學研究的基本模式與傳統。筆者曾以建國60年來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為例,將其組織化的基本走向和特點概括為“在組織中誕生的學科,被組織起來的學人,為組織所規訓的學術”?。
“體制”最基本的含義就是指正式組織的結構形式,尤其是體系和制度。從這種意義上講,所謂“體制化”可理解為組織的高度結構化、體系化和制度化。于是,走向體制化的組織,實際上是趨于更正規、更正統、更具有約束和規范性的組織。
1949年,隨著國民黨統治趨于全面瓦解,建立新中國這一當時最高的國家政權組織的目標和任務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在當時中國所發生的新一輪的社會組織更替與新的社會秩序的重建中,傳統中國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政治觀念,新民主主義時期的共產黨的政治理念與實踐,蘇聯社會主義的政體、社會發展模式,等等,相互激蕩、融合,產生出一種格外強烈的、以高度組織化乃至體制化為取向的政黨意志和國家意志。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第一次文代會)的籌備和召開,就是這種體制化的政黨意志和國家意志在文化、藝術、文學領域里的體現。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第一次文代會的背景、籌備、召開過程看,它是文學藝術領域一種典型的有組織的政黨和國家行為。
進入1949年,為了新中國建國大業,新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處于緊鑼密鼓的籌商之中;而各社會階層或領域各種代表大會的召開(如“全國勞動大會”、“青代會”、“婦代會”等等),則成為新政協會議重要的輿論準備和政治基礎之一。從這種意義上講,全國第一次文代會,首先出自于新政權、新秩序建立的政治需要。事實上,周恩來5月中旬約見文藝界代表時,就談到新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召開前,要先開全國文代會。
1949年3月22日,在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和“華北文協”共同舉行的茶會上,郭沫若出面提議:發起召開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成立新的全國文藝界的組織。這一倡議得到全體與會者的一致贊同。3月24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委會正式成立?。1949年5月1日,籌委會通過了《大會代表資格與產生辦法》。
1949年7月2日至19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824位代表出席了大會。其中絕大多數代表,不僅是根據事先確定的標準有組織的產生,而且都具有分屬各代表團的組織成員身份?,分別代表各地區或領域的“七萬上下的新文藝部隊……此外還有大量的舊藝人”?。事實上,在大會的領導和組織者看來,這次文代會并不單純是“文藝工作者”的代表大會,而是“文藝軍隊的會師”?。
不僅如此,會議期間,毛澤東曾親臨大會講話,朱德代表中共中央祝賀大會成功,周恩來則向大會作了政治報告;董必武、陸定一、李濟深、沈鈞儒、葉劍英、朱學范、李秀真、李德全、錢俊瑞等分別在地方政府、主管部門、各社會團體向大會致賀。7月20日大會閉幕前,周恩來代表中共中央及中央軍委還舉行多達兩千人參加的招待會。所有這些,充分說明了第一次文代會的政黨和國家行為性質。
其二,從第一次文代會上共產黨高層各種講話、賀詞、報告看,它旨以左翼文藝運動,尤其是《延座講話》以來共產黨關于文學藝術的基本路線、方針、政策和歷史經驗為基礎,建立符合共產黨政治訴求和新中國國家意志的文藝文學體制。
以周恩來的政治報告為例。周恩來的政治報告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談“三年人民解放戰爭”,介紹戰爭進展之外,主要強調“造成這個勝利的最有決定性的因素,卻是中國人民革命的組織者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卻是中國人民領袖毛澤東同志的正確領導”。“同時號召一切進步的文藝工作者努力認識中國共產黨,因為中國共產黨已經與中國人民的生活和斗爭形成了不可分離的聯系,不認識中國共產黨,也就不能夠正確地認識和表現今天的中國人民的生活和斗爭的主要部分。”?這是對共產黨領導地位的重申——它構成了建國后文藝文學體制化發展的基本政治原則。
周恩來政治報告的第二部分專門談“文藝方面的幾個問題”,而這些問題,絕大多數是對《延座講話》相關問題的重申,如“為工農兵服務(為人民服務)”、“普及與提高”、“改造舊文藝”、“文藝與政治”(全局觀念)等問題。這是對《延座講話》以來共產黨關于文學藝術基本路線、方針、政策的強調——它構成了建國后文學體制化發展的基本文藝原則。
當然,由于局勢的發展及其產生的新的政治需求,周恩來的講話也有兩大新的內容:一是“團結問題”,主要“希望代表們回去以后,能領導各方面的文藝工作者發揚這次大會的團結精神,并且希望大家經常地密切地聯系這支廣大的文藝軍隊”;二是“組織問題”,“因為這次文代大會代表大家都感到要成立組織,也的確需要解決這個問題。”?
不僅如此,在周恩來看來,文代會不僅僅是一個群眾性的社團組織,而應當是政府機構中文藝部門組織的基礎。周恩來說:“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將要產生全國性的民主聯合政府,而在這個政府機構之中,也要有文藝部門的組織。這種文藝部門的組織,那就要依靠我們上面說的那些群眾團體來支持,因為這個部門是為我們廣大人民及群眾團體服務的。……我們新民主主義的政權機構里面的文藝部門,也需要我們全體文藝工作者來積極參加工作。”?所有這些,是對文學藝術隊伍和文藝界社團組織的定位——它確立并預示了建國后文學體制化建構中文藝隊伍、尤其是社團組織的機構化或半政府化趨向。
其三,從第一次文代會各類文藝工作報告看,努力用毛澤東的政治、文化、文藝思想闡釋現代文學的歷史發展,規范新中國文學的未來使命,成為主流文學藝術家的共識。這不僅意味著五四以來多元文學格局的正式終結,而且預示了現當代作家對一元化文學體制轉向的思想或心理認同。
在第一次文代會上,郭沫若作了《為建設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斗》的總報告,茅盾作了《在反動派壓迫下斗爭和發展的革命文藝——十年來國統區革命文藝運動報告提綱》,周揚作了《新的人民的文藝——在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關于解放區文藝運動的報告》。此外,傅鐘、張庚、袁牧之、呂驥、江豐、艾青、戴愛蓮、周文、劉芝明、沙可夫、張凌青、陽翰笙、李凌、葉淺予等還分別就部隊、解放區、國統區文藝進行了專題報告或總結。從中可以看到:以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延座講話》為代表的政治、文化、文藝思想,已經成為闡釋現代文學的歷史發展,規范新中國文學未來使命的基本原則、闡釋框架和政治綱領。在郭沫若的總報告中,這一點得到最鮮明的體現。
1.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化和新文藝,被視為是與新民主主義革命具有同質性的文化和文藝——即“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郭沫若說:
五四運動以后的新文藝已經不是過時的舊民主主義的文藝,而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這就是五四以來的新文藝的新的地方。這就是五四以來的新文藝和以前的文藝在性質上的區別。?
2.五四以來的文學運動,被視為是一個有組織的、統一戰線的運動——即無產階級領導的、包含了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所聯合組成的統一戰線的運動;而新中國文藝界統一戰線如何發展,則包括“今后應該如何加強組織”的問題。郭沫若說:“三十年來的新文藝運動主要是統一戰線的文藝運動。”?當“中國革命即將開始一個廣泛的從事政治建設,經濟建設,文化建設和國防建設的新的歷史時期”,當“我們回顧過去,瞻望未來”的時候,就“不能不考慮到我們文學藝術工作者當前的任務和這個廣泛的文藝界統一戰線今后應該如何加強組織,以便我們共同奮斗的問題”。?
3.基于上述“對于中國新文藝的性質和文藝界的統一戰線的認識”,郭沫若提出了文藝工作者今后的三大任務:一是“要加強團結,和全國人民一起為徹底打倒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建設新民主主義的人民民主共和國而奮斗,努力用文學藝術的武器來加緊這種斗爭和建設”。二是“要深入現實,表現和贊揚人民大眾的勤勞英勇,創造富有思想內容和道德品質,為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人民文藝”。三是“要掃除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文學舊藝術的殘余勢力,反對新文藝界內部的帝國主義國家資產階級文藝和中國封建主義文藝的影響”,在批判地接受一切文學藝術遺產,發展一切優良進步的傳統的同時,“充分地吸收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的寶貴經驗,務使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發生有機的聯系”。?
而作為這三大任務之出發點和歸宿的,是認為新中國文藝應當是政治革命、社會動員乃至國家行為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郭沫若補充闡釋說:“我們的文藝運動歷來就有一種和政治運動相結合的寶貴的傳統。從五四運動起,在各個歷史時期,中國新文藝運動的主流都是當時的革命政治運動的一個重要的戰斗單位。”“為了能夠更好地反映人民的斗爭和創造,滿足人民的要求,我們文學藝術工作者就必須深入現實,加強學習。”“在新文藝界內部,也不容諱言的仍然存在著帝國主義國家資產階級文藝和中國封建主義文藝的影響,我們應該以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來徹底消除。”?
其四,從第一次文代會上的運作方式、實際成果和未來影響看,它通過共產黨領導下文藝隊伍的重新整合,尤其是具有正式組織性質的各級、各類文藝機構的建立,為新中國文藝的高度體制化奠定了組織基礎。
正如周恩來、郭沫若等人的報告中指出的:“成立一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的聯合會”,是第一次文代會最重要的任務之一;而以共產黨為領導核心,并參照共產黨的組織運作方式建立文聯及下屬各級組織,則是第一次文代會在組織運作上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例如,在第一次文代會會議期間,尤其是在文聯的籌備過程中,先是多次分層、分級、分專業召開黨組或黨小組會議;然后由各級黨組或黨小組商定、議決相應層次協會或專業協會的籌備、組建、尤其是人事安排問題;最后才以全體或專業會議選舉方式予以定型和合法化。
1949年7月14日,大會討論并通過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章程》。該章程把全國文聯的宗旨概括為“團結全國一切愛國的民主的文學藝術工作者,和全國人民一起,為徹底打倒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建設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和新民主主義的人民文學藝術而奮斗”;把全國文聯的任務歸納為“發動與組織全國的文學藝術工作者”進行具有明確規定性、尤其是政治參與性的“各項活動與工作”。?由是,毛澤東新民主主義政治思想、文藝思想成為新中國文藝組織的根本宗旨。
此外,《章程》還參照共產黨自己的組織傳統、經驗(如“民主集中制”),以及蘇聯文藝組織方式、模式等,對全國文聯的組織制度、組織形式、組織原則、組織權限、組織程序、機構設置、經費來源等方面進行了明確的規定。加之文聯及其分會幾乎所有的主要領導人都在政府或黨的部門擔任領導或負責人,所有這些,充分加強和保障了全國文聯的體制化、乃至半政府化的組織性質。
7月19日,全國第一次文代會舉行閉幕式,公布文聯全國委員會當選委員名單,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正式成立。7月底前后,全國文聯各下屬協會或籌備會亦告陸續成立。至此,一個高度體制化、涵蓋廣泛的全國性文藝組織網絡,遂告確立。現代中國文學的組織化進程與傳統,終于承前啟后,達到高潮,并以此奠定爾后當代中國文學體制——包括文學生產、文學研究體制——的基礎和基石。
注釋
①2009年9月,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六十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筆者曾提交《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組織化走向與特點》論文提綱并做了大會發言。本文為該發言提綱第一部分的擴充。
②胡適:《日記·1933年12月22日》,見《胡適全集》(第3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4頁。
③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
④茅盾:《關于“創作”》,《茅盾文藝雜論集》(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298頁。
⑤成仿吾:《新文學之使命》,《創造周報》第二號,1923年5月20日。
⑥成仿吾:《革命文學與它的永遠性》,《創造月刊》第1卷第4期,1926年6月16日。
⑦成仿吾:《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創造月刊》第1卷第9期,1928年2月1日。
⑧李初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文化批判》創刊號(1928年1月)。
⑨蔣光慈:《關于革命文學》,《太陽月刊》2月號,1928年2月。
⑩藤曉梅:《“左聯”的醞釀經過》,《作品與爭鳴》2008年第6期。
?即:創造社的鄭伯奇、馮乃超、陽翰笙、彭康;太陽社的錢杏邨、蔣光慈、洪靈菲、戴平萬;其他方面魯迅、馮雪峰、柔石、夏衍。
(127)名常委為:魯迅、沈端先、馮乃超、錢杏邨、田漢、鄭伯奇、洪靈菲。其中田漢于1932年入黨。
??劉曉滇、劉小清:《左聯解散真相》,《黨史博覽》2006年第8期。
??以上引文引自《左翼作家聯盟的成立及其理論綱領》,《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1930年4月1日。
?左聯執委會:《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選自錢杏邨:《1931年中國文壇的回顧》,《北斗》2卷1期,1932年。
? ? ? ? ? ? ?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見《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804-805頁,第812頁,第805頁,第808頁,第813-826頁,第806-807頁,第820頁,第812頁。
??周揚:《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文學評論》1986年第1-2期。
?據粗略統計,中國共產黨先后在延安創辦了三十多所干部學校;此外,先后成立了十余所學院、尤其是研究院(所)。
?參見筆者《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組織化走向與特點》,“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六十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匯編,2009年9月。
?郭沫若任籌委會主任,茅盾、周揚為副主任,成員則有葉圣陶、鄭振鐸、田漢、曹禺、丁玲、徐悲鴻、陽翰笙、歐陽山、艾青、何其芳、劉白羽等42人。
?與會代表團共有10個:平津代表第一團、平津代表第二團、華北代表團、西北代表團、華東代表團、東北代表團、華中代表團、部隊代表團、南方代表第一團、南方代表第二團。
? ? ? ? ?周恩來:《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1949年7月6日),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北京:新華書店,1950年,第275頁,第33頁,第25頁,第32頁,第32頁。
? ? ? ? ?郭沫若:《為建設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斗》,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北京:新華書店,1950年,第35-36頁,第35-36頁,第40-41頁,第40-41頁,第41-43頁。
?《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章程》,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北京:新華書店,1950年,第572頁。
2010-10-20
華中師范大學“211工程”三期建設項目“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研究”子項目
責任編輯 張靜 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