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廣東金融學院 傳媒系,廣東 廣州 510521)
現代詩歌禪解
李春華
(廣東金融學院 傳媒系,廣東 廣州 510521)
中國禪文化具有本體上的開放性,這個開放的本體尤其適合在當今價值多元時代撫慰詩歌之魂。“現代禪詩”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的載體。禪詩的基本義理可概括為九個字:空、靜、覺、光、通、隨、化、常、簡。“禪詩”的存在有助于我們在大眾文化時代重返心靈生活。
現代禪詩;禪理;禪解
中國禪的特點是“靜了群動”、“空納萬象”,它從來不固著于任何一個特定的價值系統。這一點尤其適合在這個價值多元時代撫慰詩歌之魂,融通古今中外。“禪詩”之所以能夠成為一種“國際語言”,是因為它有一個開放的本體。本體是詩韻的根源,詩歌本體精神的喪失必然導致詩無神韻和口水化。無人讀詩不是因為詩太飄渺,而恰恰是因為缺少基于世俗文化土壤的精神超越;詩無本體難有深韻是一方面,而囿于文化局限的特殊本體也難逃被“解構”的命運。唯有在“無意義的意義”這個開放性的本體中,才能讓我們在大眾文化時代重返心靈生活。
什么是現代禪詩?現代禪詩的義理何在?這是本文要探討的問題。禪詩本身不適合給予理論上的定義,但可作詩性的義理概括,具體可概括為九個字:空、靜、覺、光、通、隨、化、常、簡。
空即空靈,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禪的本體就是空,緣起性空。詩寫出來要有空的韻味、空的意境,當然,也可以表達空的義理。“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恐隨風。”就是對空的認識;“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也是對空的詩性描畫。
讀葉麗雋的詩《在平原村》:多么空寂啊/現在的村莊/沒有少女的村莊//但是一種紫色的花兒在開放/在平一村/平二村/平三村/一樹樹的繁花淡淡地吐露芬芳/有些高過了屋瓦/有些,沒進了綠色的水塘//我向一位倚著花樹的老伯打聽花名/他靜靜地看著我,笑而不語
詩寫得空寂、飄逸,仿佛水中鹽、蜜中花、千錘百煉后的白描,沒有少女的村莊卻有淡淡的花香,平淡而有生氣。倚著花樹的老伯似乎是一個超現實的幻影,溫軟含蓄,在靜靜的“看”與無聲的“笑”中涵擁著無窮的意味。
像一幅鉛筆素描,平原村平淡而別致,沒有少女,少了些嬌嗔;老伯不言,少了份熱情,但平原村的韻味卻不因不著顏色而消減,悠悠然中透著不言不語的美。這種美,是紫色花兒不爭風流的靜吐芬芳,是平一村、平二村、平三村這些樸素的名稱,是沒有名字的安寧氣息。《在平原村》里那個靜默的村莊,小花、屋瓦、水塘……若以空靈覺照之心去看待,又別是一種意趣。
讀末未的詩《現在,我更窮了》:握著一把破掃帚,多年以來/一直在沒有柵欄的院壩里打掃/枯枝、敗葉、殘雪/這些留下來的昨夜西風/現在,我更窮了/殘雪沒了,敗葉沒了,枯枝沒了/西風也沒了/那把破掃帚也沒了,甚至/一粒塵埃,也不是我的了
禪說緣起性空,所謂“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諸法”代表一切存在物,它們都是因緣(條件)決定的。佛家借此否定有獨存、不變的事物存在,一切都是條件決定,從本體上看都有虛假性,這就是“五蘊皆空”。佛家由此勸誡人們看破世相名利,超然物外。
詩中,那把破掃帚在打掃昨夜西風凋零的枯枝、敗葉、殘雪。而接下來就是,“殘雪沒了,敗葉沒了,枯枝沒了,西風也沒了,那把破掃帚也沒了”。詩人的世界已經一無所有,現在“更窮了”。而這“窮”又何嘗不是一種精神上的空朗和體道的機緣!六祖偈語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修行者觀萬物以空,看似一無所有,而實乃無所不有。世俗的“窮”,反倒成了禪佛“精神成長”的明證和“法財增進”之所在!
靜謐安詳是禪的生命,也是禪詩的生命。禪由心靜而起,心潮漸高漸長,風起雷動,云馳雨歡,復又歸于談泊。歌“大江東去”的蘇東坡,心靜之余,也偏愛“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意趣。宗白華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質。 ”[1](p164-165)
讀洛夫的詩《無聲》:“月落無聲/從樓上窗口傾盆而下的/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還有/半盆寂寞的月光。”
這首詩意象簡潔清幽,流溢著禪家“真俗不二”、“動靜不二”的趣韻。洛夫早期的詩意象繁復,思緒紛擾不定,后期的詩作走向化境與圓融,有通透感。洛夫說:“詩和禪都是一種神秘經驗,但卻可以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體驗到。我對禪的理解是:從生活中體驗到空無,又從空無中體驗到活潑的生機。詩與禪都在虛虛實實之間……”[2](p1-2)他對詩禪關系的思考是很自覺的,善于化真入俗的寫意。讀這首詩讓人聯想到麥克利許對詩美的描述:“……一首詩應當緘默無語/像群鳥飛翔/一首詩應該在時間中凝然不動/像明月攀登蒼穹”。
讀范方的詩《那人》:默坐雪峰/以雪照天簌的那人/以雙掌放在碧波上的那人/以風的體溫/去暖和草色的那人//那人/以淚鑄劍/以愛心釀酒//于蝶影取夢的那人/默坐雪峰
詩寫那人“以雪照天簌”、“以雙掌放在碧波上”、“以風的體溫去暖和草色”,默坐雪峰的那人,在安靜寂寥中擁有世界。人在天地之間感受冷暖,得之于天然,還之于天然,靜默的人與天地融為一體。那人 “以淚鑄劍”、“以愛心釀酒”,又“于蝶影取夢”中潛入靈魂和宇宙的深處,那人默坐雪峰,那人在得悟。
靈感點亮詩意,詩意地悅禪,能于形象的流動中直入本性、直抉神髓,如蛙跳入水,妙在清音,于細微處破乾坤,自有其妙不可言之處。“門外春將半,閑花處處開,山童不用摘,幽鳥自銜來”,在一種極為寬松悠然的心境下,一觸即發,道出那難以言傳的奧義。此處的詩意禪機,真如無縫天衣,妙處難與君說。
讀王新旻的詩《拈花與微笑》:靈山上/鳳凰起舞/綠草芬芳/佛將一朵花給眾人觀看/佛一言不發//一束光華從暗中升起/佛的信徒們面面相覷/只有你,微笑盈盈/迦葉,唯有你深入花的意中/將佛心悟透/花本身還是花嘛/花本身不是花嘛/花之外還有花嘛//花在佛手上/作為語言/聽懂的人已經聽懂/滲透生命內部//你微笑盈盈//松濤聲聲/流云悠悠/你知道開始的已經開始/漫上峰頂/靈山上/拈花人對看花人/一言不發//你微笑盈盈
這是佛祖 “拈花微笑”的傳說。“佛將一朵花給眾人觀看”,佛門弟子中,悟透佛心的,只有迦葉那盈盈的一笑。迦葉是聰慧的,這聰慧有禪者獨有的“無言”之美。“花本身還是花嘛,花本身不是花嘛,花之外還有花嘛。”詩人輕描淡寫的詮釋直指真相,可用一“了”字言盡。佛祖的花,是鮮艷的,是浪漫的,是誘人的,是有毒的,這花里面,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參到此處,靈光一閃,一笑印心,生出無限喜樂。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我想,作為一個現代禪詩詩人,應該就是一個迦葉那樣的‘覺者’吧。肉身可以留在現實的煩惱和苦難中,而法身(精神或思想)卻必須高踞在現實之上,對于世界作俯視狀的觀察和透視。”詩人王新旻是這樣理解禪詩詩人的。《拈花與微笑》一詩中,詩人用三個“嘛”自釀名句:“花本身還是花嘛,花本身不是花嘛,花之外還有花嘛。”詩人與迦葉隨喜、與花兒同樂!
讀秋水竹林的詩《消逝的村莊》:又是一個很瘦很瘦的黃昏/燃著的牛糞飄出淡淡的藍煙/籠罩整個村莊/你再次聽到/一個老人的咳嗽……
這首詩語言很簡練,樸素的白描手法仿佛只是在記述一個很平常的時刻,詩的意旨也是在平淡的字眼中滲透出來的。
詩的首句“很瘦很瘦的黃昏”,用的是通感,只一個“瘦”字,便把黃昏的短暫和單薄淋漓盡致地渲染了出來,而這也是全詩的基調背景。“牛糞飄出淡淡的藍煙”,一種鄉村的氣息被詩人無限放大,乃至籠罩住村莊,也襯托出鄉村靜謐的氣息,像是蘊涵著許多的過往般默默無言。一個老人的咳嗽,就在這樣寂靜的黃昏里響起,有著滄桑的質感,讓人懷疑到底是真實的聲音,還是詩人心中的一個幻覺。黃昏瘦,煙氣藍,牛糞在香與臭之間幽幽漂浮。歷史像個老人,一聲咳嗽,點醒世事滄桑……
光即光明,是人性中神性的顯露,所謂“心月孤圓,光吞萬象”。有了光,才會有對生命的贊頌和對快樂生活的想往,獸性的身體才會流露出一股昂揚的精神氣質。有了光明才會有愛、有悲憫、有堅貞、有覺悟和智慧。所以魯迅要“掊物質而張靈明”,易經乾卦上要設一個“群龍無首”的純陽之象,讓這個世界有一個純潔、光明的去處。
讀洛夫的詩《子夜讀信》: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讀水的溫暖/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讀江河如讀一面鏡/讀鏡中你的笑/如讀泡沫
水,是洛夫詩中常見的意象,水的靈動多變,活潑了詩中的色彩靈氣。在《子夜讀信》這首詩中,詩人用“未穿衣裳的小河”來比喻那自在寧謐的子夜燈火,信件帶來的喜悅溫暖又如一尾游魚悠悠而來。詩人在燈下讀信里的情誼,如讀水的溫暖,讀動人的魚鱗,他沉浸在信里,如同沉浸在緩緩流淌的小河水中,柔和,安靜。詩人借水的輕柔漫溢,包裹自己寂靜的內心,悄無聲息地呼吸愉悅的氣泡。詩的整體意境是通體透明、晶晶亮亮的。
讀李慶華的詩《天書》:懷抱新月,孵出一窩流螢/星星們的小口/齊聲把露珠兒唱圓//夜樹抽出月光淬亮的銀戟/為鳥兒戍邊/是誰不小心踩著天宮的機關/流星的飛鏢/在我們的心上,留下暗傷//——因為停電,在一塊/溽盡潮返的草地上/我們共讀了一頁久違的天書
因為停電,夜是黑的。而黑夜里,詩人眼里的事物卻光明通透,“新月”、“流螢”、“星星”、“月光”、“流星”, 詩中營造的五個意象都是活潑明亮的,把原本沉寂的黑夜點染得富有生機。詩的語言也調皮伶俐,擬人化的想象大膽奇幻而富有情趣,如新月孵出流螢、星星把露珠兒唱圓、月光為鳥兒戍邊……仿佛這黑夜本來就是一幅生趣盎然的天書,寫滿關于天地的秘密。
禪語云: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盞心燈,在黑暗中照亮希望。在這沒有電的漆黑的夜里,詩人生動地描繪天庭之趣。星月螢光是人天共慧的“心燈”,它永駐于我們的靈魂之中。
通即通達,通達有兩種,一種是大中見大,比如《莊子》中講到的海天之大,江湖之大,九州之大,鯤鵬之大,天池之大,秋水之大等等,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一種是小中見大,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月普現一切水,千江有水千江月,瞬間永恒,一念萬年等等。無論是哪一種通達,體現的都是圓融一切的禪道境界。
讀廢名的詩 《十二月十九夜》:深夜一盞燈,/若高山流水,/有身外之海。/星之空是鳥林,/是花,是魚,/是天上的夢,/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是家,/是日,/是月,/是燈,/是爐火,/爐火是墻上的樹影,/是冬夜的聲音。
在深沉的冬夜,對燈冥思,漫游的詩心翻越山水,飛天遁地,瀟灑靈動地點染萬物。“星之空是鳥林,是花,是魚,是天上的夢,海是夜的鏡子”,所及之處,平淡的事物也有了活潑的生機。這般的灑脫和靈性從何而來?詩人將其歸結為思想,他用美人、日月、燈火來作比,這思想使世界光明而美好。哲人說:宇宙是一個偉大的思想。思想使世界有了光,有了美,有了文明。思想溝通一切,萬物因思想而燦爛。
讀范方的詩《雪地品茶》:雪封千里/封不住紅壺中蕩漾的山水/香茗因春暖開放/嫵媚的是千枝/燙手的是花云//忽然有茶歌/自壺中升起/在水之涯 在唇之畔/你微微俯下身去/搜集唐宋煙雨江南
營造紛繁復雜的背景,再聚焦普通細小的事物來洞見人生的真相,是范方詩寫的特點。品茶本是清雅之舉,文人墨客喜歡在幽靜的環境里品味茶香,品出光影流年里的辛酸感慨,品出漫漫人生中的點滴情愁,亦品出世道滄桑里的芳華暗蘊。詩人把一壺茶放到空茫的雪地里,用千里的冰寒去感受茶中溫暖,冒凜冽的風雪去欣賞茶中山水。
且喜,千枝嫵媚,花云燙手,氤氤氳氳的香茗果然生起了茶歌,如詩如畫的美。俯首低看,唇齒之際彌漫的人間情懷更醇厚,書香畫意更濃郁。如此“品茶”,少了些悠閑的逸美,多了份洞察世事的靈犀。詩人之絕,絕在小中見大的通達,于悠閑品茗中品出“唐宋煙雨江南”的大氣象、大見識。
隨即隨順,也就是隨順自然。某尼詩云:“鎮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春天不用你去找,說來它就來了。順應自然之道,饑來吃飯,寒到添衣,隨遇而安,祥和自在,這是一種富有深蘊的禪境。
讀范方的詩《桔頌》:落葉之后/還怕什么冰雪的炙傷/開花是早春的事/結果是深秋的事。
詩的語言簡練、樸實,卻傳遞一個深邃的生命哲理,那就是隨緣淡然的智慧。
世間萬物總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存在。就像一株植物,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果、什么時候落葉,都是自然的規律,為人所不能逆。就像詩中所說:開花是早春的事,結果是深秋的事。自然的意思就是“自然而然”。那么人之所為何在?在“以造物為師”,在“道法自然”。人為的理想狀態恰如“行云流水”,最聰明的莫過于“隨物賦形”,可以有所作為,而其作為是“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開花結果的事,當然輪不到人來妄加干預。
讀項麗敏的詩《午后,桐花》:安靜的太陽/金色的蜜蜂/長了翅膀的螞蟻/和沒有名字的飛蟲//一只畫眉飛來——吃下一片花瓣/一群麻雀飛來——捉了一會迷藏//看花的人坐在窗前——睡著了/看花的人醒來——地上落滿桐花
如此安謐的悠悠然的午后,蜜蜂,螞蟻,飛蟲,麻雀,桐花……充滿生機活趣的種種物象消減了太陽的熱度,令人閑心澹然、昏昏欲睡,待看花的人醒來時,地上已落滿桐花。此情此景,讓人聯想到程顥的那首閑人詩:“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這不正是無事于心的禪者所愛嗎?
化即運化,這個世界上的是非善惡好壞美丑,看上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若從這些是非糾葛中抽身而出,便能見出它的相對性和似是而非。“敲空作響,擊木無聲”、“張公吃酒李公醉”并非盡是胡說。黛玉問寶玉:“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樣?……”話里話外,盡是玄機,人生的困惑與生俱來,從世俗的分別中超越出來的愿望,人人都有。
運化不僅是對是非分別的跨越,也是是超逸俗相的了化之境,是悅禪者大而化之的出塵之想。
讀范方的詩《古樂》:悠悠 緩緩/有泡沫之移動/有氣流之游蕩//縹縹 渺渺/有藍霧之飄逸/有檀香之消散//無所謂來者/無所謂去者/生生化化/花花葉葉//云濤滾滾/輕煙冉冉/有鐃鈸之齊鳴/有笙簫之寂靜
“悠悠,緩緩,有泡沫之移動,有氣流之游蕩;縹縹,渺渺,有藍霧之飄逸,有檀香之消散。”這是古樂的氤氳繚繞般的曲調,也是詩人情懷在樂聲中的夢幻、迷離、沉醉。心靈在虛化中凈化、升騰。詩人隨這片樂聲輕飄搖弋,上臻“忘我”、“圓融”的境地。
讀宗白華的詩《解脫》:心中一段最后的幽涼/幾時才能解脫呢?/銀河的月,照我樓上。/笛聲遠遠傳來——/月的幽涼/心的幽涼/同化入宇宙的幽涼了。
禪悟的結果在于“解脫”,在于體悟到一個豁然開朗,沒有瑣事羈絆,心靈與世界相融合一的境界。在宗白華的《解脫》一詩中,詩人帶著最后一段幽涼的心情,迷茫困頓于“幾時才能解脫”。銀河的月,透著微微的寂寞涼意,光之海流照著獨倚高樓的人,伴著渺遠的笛聲,愈發寂寞,愈發幽涼。這幽涼的,是心,是月,還是笛聲?已沒有分別。
禪的悟道,以無心為心,如牛頭法融所言:“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3]詩的最后,詩人在一片銀光之中心靈與月色同化,與宇宙同化。“化入”是消失,是解脫,也是完成。有如人生苦痛的升華,一杯苦水倒入江河湖海,苦水不再有苦味,苦味消失了,痛苦解脫了,生命的苦痛升華為浩瀚的智慧。
常就是平常,在禪佛的思維中,“平常心”既是求道的起點,更是求道的結果。蘇東坡有詩云:“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我們對美好的事務孜孜以求,而最后面對它時卻無話可說。“那個臺無月?誰家樹不春?”[4]既然處處都是道,我們又何必在乎那“非常”的見聞呢?
讀昌耀的詩《一片芳草》: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只作寒暄。只賞芳草。/因此其余都是遺跡。/時光不再變作花粉。/飛蛾不必點燃燭淚。/無需陽光尋度。/尚有餓馬搖鈴。/屬于即刻/唯是一片芳草無窮碧。/余都是故道。/其余都是鄉井。
“不觸痛往事,只作寒暄,只賞芳草”,這樣的灑脫,是忘懷往事,諸事放下的平常心。淡淡的憂傷撫慰著深深的隱痛。看看眼前,“時光不再變作花粉,飛蛾不必點燃燭淚。”這是一種美好的作別、美妙的淡出,是“水中著鹽,蜜中見花”的溶解。所謂平常心,不是沒有激情沒有動蕩,而是化解之后的柳岸曉月,云淡風清。
李澤厚在《華夏美學》中有一段比較屈與禪的文字,把屈子的綺靡傷情與禪的平常心作了微妙的區分:“與屈相比,禪變得似乎更飄渺、聰明、平和而淡泊,變成了一種耐人長久咀嚼的‘韻味’。這就是說,當把理想人格和熾烈情感放在人生之謎、宇宙目的這樣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下,它們本身雖融化,又并不消失,而且以所謂‘沖淡’的‘有意味的形式’呈現在這里了。”[5](p369)詩中,往事正是這樣被“沖淡”了,唯剩下“一片芳草無窮碧”。
讀呂德安的詩《父親和我》:父親和我/我們并肩走著/秋雨稍歇/和前一陣雨/像隔了多年時光/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我們剛從屋子里出來/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水的聲音像折下的一支細枝條/像過冬的梅花/父親的頭發已經全白/但這近乎于一種靈魂/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安詳地走著
父愛,一直以來是個沉重的話題。但呂德安的詩《父親和我》卻表達得平淡自然,樸素的言語中蘊藉著動人的情懷。
詩人沒有刻意營造親情的氣氛,而是簡簡單單述說著日常生活的片斷。“父親和我,并肩走著”“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父親的頭發已經全白”,這些經驗大概是每個人都有過的,或許每個人都不曾細心留意。而詩人通過述說父親的細節,流露出心底最深厚的父子情愫。“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透露出的正是那種“難言的恩情”。
簡即簡約,南宗禪直了心性、頓悟成佛,其語言特點就是惜字如金、鏗鏘落地,簡捷明快,干凈利落,如妙月玲瓏的白描,似鏡花水月的通透,言有盡而意無窮。比如寫景:“窗外,風緊。雪疾,無月。”廖廖八字,言之已盡。
讀伊朗詩人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的詩 《隨風而行》:火車嘶鳴著/停住/蝴蝶在鐵軌上酣睡//風/吹起蒲公英/升上松樹/一只鴿巢七零八落”//“蜘蛛/放下活計/小歇/看日出”
伊朗攝影家、電影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著有詩集《隨風而行》,其詩風短小凝練,形式上接近日本的俳句。他的詩擅長捕捉生活的瞬間,充滿頓悟式的禪味。該詩集的編者推薦:“他的文字,那些簡短、迅疾、跳躍但目光細致的詩句把人置于天地間,讓我們重新審視身邊的事物和景象,領悟日常世界的詩意本質。”[6]詩中出現的種種意象組接頗具禪味:火車嘶鳴,蝴蝶在鐵軌上酣睡;蒲公英飄到七零八落的鴿巢;蜘蛛小歇看日出等等,形成夸張的對比和突兀醒目的印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這些簡潔輕靈的意象,對于我們這個浮躁、繁亂的世界無異于一股撲面涼風。
讀洛夫的詩《今日小雪》:夏也荷過了/秋也蟬過了/今日適逢小雪
“荷過了”、“蟬過了”,這只是一個季節的流逝嗎?還是有更多的故事開場了又落幕?洛夫的詩《今日小雪》字面簡約無他,意象卻豐富而耐人尋味,一字千言。
禪宗的簡約,有著厚積薄發,直指人心的干脆直接。如此詩,詩題《今日小雪》,便把所有的眼光都凝聚在“今日”之上,夏秋的過往不再也罷,荷、蟬是否精彩過了也沒什么所謂,那些都不過是歲月流逝的過往,重要的是“今日適逢小雪”。既然時到今日,那就好好欣賞“雪”的美麗吧,放下所有留不住的故事,也就放下了所有的煩惱羈絆,只欣賞小雪的美妙。
刪繁就簡的簡約,也是人生的一種洞見。
[1]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2]洛夫.洛夫訪談錄[J].詩探索 2002,(1-2).
[3](明)傳燈重編并注:《永嘉禪宗集·奢摩他頌第四》,清光緒22年(1896)刻本.
[4](宋)釋普濟,輯.五燈會元:卷十三[M].錢發平,編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5]轉引自《李澤厚十年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6][伊朗]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隨風而行·編者的話[M].李宏宇,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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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477(2011)09-0144-03
李春華(1973—),女,廣東金融學院傳媒系講師,碩士。
責任編輯 鄧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