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南
(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中國北京100875)
趙元任(1892-1982),號宣重,又號重遠,祖籍江蘇常州,舉世公認的語言學大師,被譽為“漢語語言學之父”。趙元任一生涉獵廣泛,研究廣博,著作頗豐,涉及語言學、語言教學、文學、哲學、音樂、物理學、數學、天文學等多個領域。其中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的當屬他在語言學和語言教學方面的造詣,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趙元任的前半生(即:1892年出世至1938年去美)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對中國語言學研究的機構、方法和設想,都是這個時期奠定基礎的”(陳原,2002)。他在語言學方面有極大影響的著作大多完成或奠定于這一時期。趙元任的后半生(即:1938年去美至1982年辭世)則主要貢獻給了語言教學的實踐與研究,尤其是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教學。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他在前半生實踐的基礎上,歸納自己的語言觀點和教學經驗,也做了許多極有深度的著述”(陳原,2002)。
趙元任在美一直致力于漢語第二語言教學,他以漢語語言本體研究的成果和自身的語言學習經驗為基礎,運用并改良當時盛行的教學法,從教學實踐出發,為語言教學另辟了一條成功的蹊徑,得到中外語言教學界的認可與尊敬。在近半個世紀的漢語教學中,趙元任培養了一大批漢語人才,他的教學模式至今仍在北美的漢語教學中具有深遠的影響。“正如Timothy Light所說:‘我們絕不能忘記:趙元任是我們今天一直使用著的教學模式的創始人’(Let us not forget that Y.R.Chao wasthe pioneer in what is now the accepted mode of teaching Chinese.)”(馮勝利,2008)。
趙元任的教學模式被很多學者認為屬于“直接法”。秉承“直接法”強調口語的原則,在趙氏語言教學模式中,被提到首要地位的教學內容是語音的教學。在多篇著述中,趙元任都重點強調了語音教學在外語教學中的地位。他認為,語音是語言的本身,是最難的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學習一種語言要抓住那個語言的要素,這是很重要的。任何一種語言的要素都不會太多,只有幾十個音……”(趙元任,2002b),“用‘聽讀法’和‘朗讀法’。先語音、后語法、再詞匯是趙氏習得的順序”(馮勝利,2008)。由于對語音的重視,語音教學成為了趙元任語言教學的最成功處之一,這從1944年由趙元任主持的哈佛大學ASTP中文班的教學成果便可見一斑:“在半年中所有的學生們雖然有好的有次的,但都能說很好的中國話”(楊步偉,1999)。
然而,由于趙元任常年身居海外,并且他后半生的大部分論著用英語寫成,出于歷史的原因和語言的限制,雖然趙氏教學模式在北美承襲至今,但在國內對他教學思想的研究卻不多,對他教學模式中最精華的語音教學的研究就更鮮見于世。如今,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已在中國乃至世界蓬勃發展,在學界不斷追隨國外新理論、新方法的時候,我們應當銘記:半個多世紀以前,我們中國人自己就有一位成功的語言教學家,一位偉大的漢語語言教學的開拓者——趙元任。學習、研究并發展他的思想,對漢語教學一定會有重要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本文從這一點出發,以趙元任語言教學中最重要的語音教學思想為主要研究對象,以期對現今的對外漢語語音教學有所幫助。
任何思想都不是無源之水。趙元任語音教學思想的形成與當時的學術背景和他自身的研究、學習經歷是分不開的。下面我們就從趙元任生活時代的語言學理論、語言教學理論以及他的研究成果和他的個人經歷幾個方面,來剖析他的教學思想的形成。
趙元任在美國生活的前期,正是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產生并蓬勃發展的時代。由于他對語言學的濃厚興趣,結構語義語言學對趙元任的語言思想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趙元任在美學習時就選修了多門語言學的課程,后來在美任教時于1939年3-6月間,“閱讀、研究結構語言學家Leonard Bloomfield教授的專著Language(《語言論》),讀后與Bloomfield教授通信,討論問題”(趙新那、黃培云,2001)。趙元任說“Bloomfield教授在學術上對他影響很大”(趙新那、黃培云,2001)。眾所周知,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以調查當地印第安土著語言為發端,那些土語大多數都沒有文字形式,語音自然成了結構主義研究的一大重點,他們最大的貢獻之一便是音位、音素理論。
在這樣的語言學背景的影響下,趙元任在很多著作和論文中都運用了結構主義的分析方法。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中國話的文法》,以直接成分分析法作為研究語法的主要方法,顯然受了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影響。20世紀30年代,趙元任在長期的漢語方言調查和深入的音位學理論研究的基礎上,寫出了論文《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文章闡明從語音材料歸納音位系統時可以有多種選擇,答案不是唯一的。此文論述精辟,成為音位學和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經典文獻,問世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為各國語言學者廣泛引用。趙元任是公認的結構主義大家,在教學中也體現了他結構主義的思想。在語音教學中,他十分重視對音位的區分,強調“不同的音在聽、說時一定要有分別,因為語音構成了詞語的內容并區別意義(The reason for insisting that different sounds be heard and pronounced differently is that sounds form the stuff of words and carry distinctions of meaning.)”(Yuan Ren Zhao,1947),這顯然也是結構主義的思想。
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時代對外語教學的新要求,舊的第二語言教學法“語法翻譯法”已經遠不能滿足這種要求,導致了“直接法”的產生。“直接法”仿照幼兒學語,強調學習“活的語言”而不是書本上“死的語言”,因此十分注重口語的學習。口語學習自然離不開語音,“直接法”的先驅V.W.Vietor甚至認為“音為語言之本,……外語教學首先應重視的是語音教學”(章兼中,1983)。
趙元任受“直接法”的影響遠在他開始漢語教學之前。早1917年他在哈佛大學時就結識了“直接法”的代表人物之一理查茲(Ivor A.Richards),并來往密切。后在著漢語《通字方案》時,受到理查茲和奧格登(C.K.Ogden)創造的“基本英語”的影響,而奧格登也是著名的“直接法”代表人物之一。在教學中,趙元任也如“直接法”的原則,十分重視語音的教學。在他編寫的著名的漢語教材“Cantonese Primer(粵語入門)”中,他把語音的學習叫做“foundation work”(基礎工作),并指出“在其上花費再多的時間也不為多,花費再大的精力也不為過(no time spent on it is too long and no energy given to it too strenuous)”(Yuan Ren Zhao,1947)。在教學中,他主張讓學生大聲誦讀,即使是不求甚解,也使學生多接觸了漢語,對學習語音有很大幫助,這便是受到“直接法”的影響。
在實行“直接法”的同時,趙元任還結合教學實踐不斷改良教學方法。例如:傳統的“直接法”嚴格排斥母語,然而趙元任卻指出在漢語教學的初級階段,應當用學生本國語言來解釋怎樣發音,使學生能夠正確掌握發音部位和方法,發出準確的音。這些在教學實踐中得出的真知灼見,指導著后人的漢語教學。
語音研究的成果被認為是趙元任取得的語言學方面最大成就之一。他從接觸語言學伊始,便對語音的研究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早在他剛到美國求學的第二年(1912年),當時他還在康奈爾大學主修數學之時,所選的關于語言學的課程就是語音學。日后,他從未間斷過對語音的研究,并對漢語語音給予了極大地關注,著有專門研究漢語語音的多篇論文與多本專著,如:《北平語調研究》、《南京音系》、《國語語調》、《漢語的字調跟語調》以及《廣西瑤歌記音》、《上古音討論集》等,并與羅常培、李方桂合譯了著名漢學家高本漢的《中國音韻學研究》。他創造性地對漢語的字調和語調作以區分,歸納出北京話連讀變調的規則,對“三聲變調”、兒化、輕聲都做出了精辟的闡述,尤其是他創制的“五度標音法”,半個多世紀以來更是無人能出其右者,一直沿用至今。“最近在美國學者對世界上幾百種語言作過統計,得出的結果是,人類所有的語言其調位的等級沒有超過五度的。這更足以說明‘趙氏調符’是放之四海而皆能應用的”(吳宗濟,1996)。
語言本體研究是語言教學的根本,只有深刻了解了一門語言的語音規律,才能教好這門語言的語音。正是趙元任在漢語語音方面透徹的研究和精辟的見解,為他的漢語語音教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提供了理論上的依據。
趙元任不僅是語言研究和教學的大師,更是一位近代罕見的語言天才。他對語音有著生來的天賦,“他那審音辨音的能力遠遠超過常人”(季羨林,2002)。他的一生除了精通英語、德語、法語外,還掌握了日語、俄語、西班牙文、古希臘文、拉丁文、梵文等多種外語,并且會說33種漢語方言,遍及中國八大方言中的每一大類。除了掌握多門外語和方言,把它們模仿得十分逼真以外,趙元任的語言天賦還表現在他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一種方言,并能分辨其中的特點。一種語言或方言與其他語言或方言最大、最明顯的區別就是語音,趙元任能在短時間內精確地學會一種外語或方言的語音必然有獨到的訣竅,這對他日后的語音教學必然有積極的影響。
趙元任在音樂方面的天賦,使他對語音有了異于旁人的更深刻的認識。對音樂的喜愛和學習,賦予了他一雙能精確分別極細微的發音區別的耳朵,使他對語音更加敏感。他在語音方面的研究就成果,有些就是受到音樂的啟發。著名的“五度標記法”開始時就是用樂器來確定音高,然后再整理成五度的調值的。
另外,趙元任還是博通文理的全才。他在物理、數學方面的造詣使他在語音研究中更具有一種客觀的、量化的思想,如:在《北平語調的研究中》他對輕聲字在陰、陽、上、去各音后的讀法便做出了公式化的歸納。趙元任在美國的時候一直關注語音實驗及最新設備,經常參觀國外語言實驗室,并不斷將西方新的設備技術引入中國語言學研究。1944年到1947年,趙元任在貝爾電話公司研究室兼任聲學語言學顧問時,將語圖儀運用于語音學研究,通過該設備來記錄動態語音的全貌。同時,他還是語言教學儀器的倡導者,編寫《國語留聲片課本》,親自灌制“國語留聲機片”,認為“目見不如耳聞,耳聞不如口讀”(趙新那、黃培云,2001),提倡用教學設備輔助學生的學習。
趙元任不同于常人的語言天賦和經歷使他在教授漢語語音時能夠從自身學習的經驗出發,歸納總結語音學習的規律和有效的途徑。同時,他在音樂、理工科方面的才能對他的語音研究和語音教學也起到極大的輔助作用。
趙元任的漢語語音教學思想與時代的語言學和語言教學理論,以及他本人的研究成果和生活經歷緊密聯系在一起。它以結構主義的語音學理論為基礎,在“直接法”的教學模式指導下,結合教學實踐中的具體情況和個人經驗,形成了獨到的而有效的語音教學思想,主要內容歸納如下:
語音,詞匯,語法三者在教學中的關系,一直是外語教學方法中最基本的問題。三者孰先孰后甚至可以決定該教學法的基本類別。傳統的外語教學法“語法翻譯法”和它的反叛“直接法”一個主要的區別,就是前者以語法教學為第一位,而后者重視口語,以語音的教學為先。
趙元任在教學中一直主張學習“活的語言”,先學外國口語,非常重視語音在語言中的地位和學生對漢語語音的學習。關于語音學習的重要性,他有過精辟的論述:“學習外國語的內容分成發音、語法跟詞匯三個主要的部分,學習的次序當然是也應該照這三樣按步進行。發音的部分最難,也最要緊,因為語言的本身、語言的質地就是發音,發音不對,文法就不對,詞匯就不對”(趙元任,2002a)。在教學中,他一直貫徹“語音領先,為詞句學習奠定基礎”的原則。在他所編寫的著名漢語教科書《粵語入門》一書中,他把語音的學習叫做“基礎工作”(foundation work),并在正式課文以前專門辟出相當大的篇幅進行語音的教學和練習。他要求只有學生學好這一部分的內容,練好發音,才可以進行詞匯和語法的學習,而先學好語音對于后來詞匯和語法的學習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甚至認為“如果一個學生在前兩周的學習中雙倍努力,那他未來學習所需的年數會減少一半;而如果他的基礎打得太差,他常常會根本學不到這種語言(a student who works twice as hard for the first two week swill cut down the number of years of study to one half,while,if the foundation is sufficiently bad,as it often is,he may never learn the language.)”(Yuan Ren Zhao,1947)。這充分說明了,先學習語音,并且先學好語音在趙元任的教學模式中具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教授語音時,教師總要處理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那就是怎樣處理講解發音部位、發音方法和進行實際的發音練習之間的關系。講解過多,學生就得不到充分的練習;練習而不講解,學生便缺乏理論的指導。那么,講解和練習孰先孰后?怎樣講解?怎樣練習?對于這些語音教學中的基本問題,趙元任在他的教學模式中都做出了完美的回答,制定了行之有效的方法。
首先,趙元任(2002b)認為“開頭教,應當用學生本國語言來解釋一切,暫時不練習,將給學生聽怎么是怎么回事兒”。因為語言是一套習慣,學習外國語就是養成一套特別的習慣。在最初的學習中,學生必須養成正確的發音習慣,否則以后很難糾正,很費時間,而改掉壞習慣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用學生本國語言來解釋。與其這樣,還不如開始時就用學生本國語言把發音的方法講給他聽,使他對每個音有一定的理性認識,以指導他以后的語音學習。所以,“講解是一件重要的事,不應當用直接的方法”(趙元任,2002b)。他的這一觀點彌補了“直接法”在語言教學的初級階段無法理論地教授學生發音方法的尷尬。其次,趙元任認為講解的內容要逐漸減少,“講解方面,頭一兩個星期可以多幾個鐘點,以后可以少一點兒,當然大部分時間應當用外語來練習了”(趙元任,2002b)。在語言教學中,趙元任嚴格區分了語言學習和語言學學習,強調語言學習是一種技能訓練,而不是單純的知識學習。雖然講解語音學知識在學習語音伊始比較重要,但是它畢竟不是語言本身的學習,所以自然要慢慢減少,而以練習為主要內容。這也體現了趙元任“直接法”的思想。最后,趙元任十分重視練習對語音的強化作用。他在《粵語入門》一書中編寫了大量的語音練習,并且分門別類,每個練習都有重點訓練的項目,并且他強調“所有關于發音、記憶和聽寫的練習都必須完成。這些練習應該不斷重復,直到學生幾近完美地掌握它們(All the exercises in pronouncing,memorizing,and writing for dictation should be done.They should be repeated until nearly perfect.)”(Yuan Ren Zhao,1947)。
趙元任認為語音的學習是一個很費勁、很難的工作,那么在他教授語音時自然不會要求學生一蹴而就,而是逐級深入,主要的教學步驟有以下四項:先聽后說、分項教學、對比練習、聽寫強化。具體如下:
1.先聽后說:雖然口語教學在趙元任的教學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他并不要求學生在學習語音伊始就進行“說”的練習。在《粵語入門》“基礎工作”部分中他指出,開始學習這部分的內容時,一定要先多聽教師或留聲機片的發音,然后再嘗試復現語音。
2.分項教學:在實際教學中,趙元任使用的是將聲母、韻母、聲調等分項教學的辦法。《粵語入門》教學內容具體的編排是:先教授高聲調聲母,再教授低聲調聲母,其次教授元音,然后教授韻尾,最后教授聲調,并在每一教學項目旁都附上詳細的列表,且要求學生“牢記”。
3.對比練習:“注重對比”是趙元任語音教學的一個重要原則,這個原則貫徹于他的教學理念和教學實踐當中。他認為,一門外語的語音中,最難掌握的是本國語言中沒有的音,也是應該重點練習的音,這就是對比兩種語言并結合教學經驗得出的結論。在《粵語入門》一書十四頁的語音課程中,與“對比”有關的練習就占了十頁左右。這些練習的編排十分細致,有的練習針對一個語音特點進行對比練習,并在成對舉出具體音節后給出例詞,如:是否送氣(pin:phin,pinkou’who?’,phinsam ’biased’)、長短元音(kaap:kap,kaap-maai’clip together’,seqkap‘quick-tempered’)以及高低音調(tsin:dsin,iat-tsin‘one thousand’,iat-dsin‘onemace’)之間的對比。有的練習是將不同聲調兩兩前后搭配組成詞語,如:將 a、ax、ah、aap、ap、ha、hax、hah、hap 這九個發不同聲調的音節相互前后排列組成詞語,強調不同聲調之間的對比和相互連讀時的差異。這些練習明顯體現了趙元任在語音研究和教學中的“對比”思想。
4.聽寫強化:在《粵語入門》中語音部分的最后內容是聽寫練習,用以強化學生對語音的聽辨和記憶。趙元任的聽寫練習也與眾不同,有著特別的要求。雖然在教材中趙元任列出的練習內容是單個的聲母、韻母和聲調,但是他要求在實際練習時發音人要說出實際的詞語,而學生只記錄下聲母或者韻母或者聲調。這樣的要求既保證了學生聽到發音的準確性,又兼顧了自然性,使學生能掌握實際語言中的發音而不是一個個孤立的音。他還強調聽寫練習一定要反復多練,并要求“只有當學生達到很高的熟練度才可以嘗試書寫整個音節”(Yuan Ren Zhao,1947),說明他很重視聽寫練習的強化作用和效果。
一般認為,語言學習是十分枯燥的,尤其是語言訓練的時候,對于一個語言項目反復不斷的練習過程常常會使學生產生厭倦感。然而,趙元任的語言教學是不拘一格,豐富多彩的。教授語音,除了課堂教學的模式外,他還強調學生要在課外自修,并用錄音來輔助。另外,他編寫的漢語教科書摒棄了傳統語言教科書嚴肅的書面語帶來的沉悶,取而代之的是口語化的行文以及很多生動活潑、幽默風趣的例子。例如:在《國語留聲片課本》第七課中為說明“五字五聲”,他舉了“葷油炒菜吃”、“偷嘗兩塊肉”這樣的例子,妙趣橫生,定能加深學生的記憶。為了說明區分音位的重要性,他舉了這樣一個生動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的重要性:“Rice grows near the river”意思為:稻子長在河附近。如果把/r/讀成/l/那就會變成“Lice glows near the liver”,即:虱子在肝臟附近發光。這樣的用例比單純強調音位的重要性要生動得多,也會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樣有趣的教學和趙元任幽默的天性是分不開的,更是他對語言超常的駕馭能力的體現,在教學中也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外語語音教學要達到什么樣的目標?當然是學生發音準確、聽音準確。那么,何謂“準確”呢?不同的教師的標準也不同。所以,這樣的說法過于模糊,沒有一個量化的標準。趙元任在他的教學模式中,為外語語音教學提供了一個可操作的、客觀的標準,那就是學生在聽說的時候能清晰地區分不同的音位。
他指出,在教學中教師不必要求學生具有同以目的語為母語的人一樣完美的語音面貌,在語言學習的“基礎工作”中學生要獲得的能力是“能夠清晰地聽辨和再現所有有特色的語音要素或音素(…acquiring the ability to recognize by ear and reproduce intelligibly all the distinctive phonetic elements,or phonemes…)”(Yuan Ren Zhao,1947),其中“有特色的語音要素”就是我們所說的音位。他還指出,“基礎工作”中唯一的原則就是“不同的語音不應該被聽成或說成相似的音(Sounds which are different should notbe heard and pronounced alike)”(Yuan Ren Zhao,1947),可見分辨音位在他的教學系統中的重要地位。
當然這個目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粵語入門》中趙元任明確給出了循序漸進,逐級深入的階段性目標,共分為以下五步:(1)能夠在書寫時(不發音)再現基本語音表;(2)能夠在聽寫中寫下任何聲母、韻母或聲調;(3)能夠從羅馬字母認讀任何聲母、韻母或聲調,不混淆任何兩個元素;(4)能夠在聽寫中用羅馬字母寫下任何音節;(5)能夠從羅馬字母認讀任何音節,不混淆任何兩個音節。這樣分步驟、清晰客觀的標準,使得漢語語音教學不再模糊化,不再以教師的主觀感受來判斷學生的學習效果。
至于為什么要以能夠在聽和說中區分音位作為語音教學的最終目標,趙元任是這樣闡述的。他認為,語音構成了詞語的內容并區別意義,詞匯和句子是黏著于語音之上,并且意義也是依附于語音上的。所以以區分音位為語音教學的目標,是他的結構主義思想在語言教學中的貫徹。當然,以成熟的語言學理論和語言本體研究的成果為基礎而設定的語音教學目標,也是十分科學、合理的,對現實教學有著極大的指導意義。
20世紀是世界外語教學理論和實踐迅速發展的時代。對外漢語教學在這樣的大形勢下在世界范圍內也得到了迅速地發展。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是他對外漢語教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現代對外漢語語音教學的發端。他吸收了當時占主導地位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第二語言教學直接法和聽說法的思想,但又不拘泥于它們的理論。在關注語言教學本身的同時,趙元任還考慮到學生已獲得的知識、心理、文化等方面的因素,注重語言在交際中的實際使用情況,體現了后來的認知法和交際法的某些特點,具有超時代的眼光,走在了時代的前列。
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雖形成發展于對外漢語教學在世界開展的初期,但是實踐證明它是非常有效的教學模式,以至于他的某些學生發音之標準竟被誤認為是在中國長大的。他的思想體系內容之成熟、教學效果之成功對我們現在的對外漢語語音教學具有極大的現實價值和指導意義。
首先,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確立了語音教學在漢語教學中的重要地位。語音應該領先于語法和詞匯,置于教學的首要階段中。這一思想對于對外漢語課堂教學,特別是初級教學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教師可以依此進行教學內容的合理安排,先教授語音,再進行語法和詞匯的教學,定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同時,這一思想也為對外漢語初級水平教材的編寫提供了科學的依據。先安排語音的教學和練習,再安排語法和詞匯的教學與練習不乏為一個編寫教材的好思路。
其次,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明確了語音教學中講解與練習的關系。講解在語音教學的最初階段非常重要,教師應用學生的母語教授發音方法方面的理論知識。隨著教學的深入,講解應越來越少,而用目的語進行的練習應占主導地位。講解與練習是語言教學中的一對矛盾體。特別是對于語音的發音,許多教師都困惑于在教學中應該多講解發音方法還是多練習語音上。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為我們做出了很好的解答。講解與練習的比例不是一成不變的,要隨著學生水平的提高,不斷減少講解的比例,最終達到全部使用目地語練習的目標。
第三,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劃分了語音教學的各個階段,并為每一階段樹立了明確的目標,提供行之有效的教學和練習方法。由于語音轉瞬即逝、不容易把握的特點,對外漢語語音應該怎么教、怎么練習等諸如此類的問題也常常困擾著對外漢語教師們。我們可以參考趙元任劃分的語音教學的階段和教學、練習的方法。依據學生所處的不同階段,進行有針對性的練習,兼顧效率和效果,避免不適當的練習對有限的課堂時間的浪費和造成學生產生語音“化石化”現象。
最后,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思想明確了語音教學的最終目標——學生能否在聽說時清晰地區分音位。語音與語法詞匯不同,它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因此對它的考察常常帶有主觀的因素。而對學習效果的考察與評價作為教學的必要組成部分,必須具有一定的客觀度。因此,趙元任提出的這個目標,既為語音教學提供了一個科學的評價標準,又為教材練習的編寫、語言測試等方面客觀的參考依據。
趙氏語音教學模式之所以可以穿越半多個世紀,對我們現今的對外漢語教學具有極大的現實意義,究其原因有四:首先,趙元任的語音教學模式是建立在他對漢語語音以及普通語音學深刻研究的基礎上的,這就使他的語音教學思想不僅符合漢語語音本身的規律,也符合普通語音學理論的規律。其次,趙元任在美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多年,他把后半生的精力都貢獻給了這個事業。因此,他的教學模式是多年教學經驗的總結,經過多年教學實踐的檢驗,對現實教學自然有極大的指導意義。第三,趙元任自身會多種外語和漢語方言,并且他對于語音有著與生俱來、常人無法比擬的天賦。這使得他在教學中常常結合自己的學習經歷,從學生真正的需要出發,常常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最后,趙元任是近代以來少見的一位博通文理的全才。語音是客觀的存在,需要有客觀的研究思想和研究方法。趙元任在理工科方面的造詣使得他的語音研究和教學更具新意和創造性。
語音的研究與教學只是趙元任學術研究諸多成功的方面之一。他對語法、詞匯等的研究與教學也有許多過人之處。然而,學術界對趙元任對外漢語教學思想的研究還不足,與先生在對外漢語教學史上的地位遠不匹配。希望這一篇短促的小文能管中窺豹,瞥見一點先生對外漢語教學思想的真諦;能拋磚引玉,引得更多研究趙元任對外漢語教學思想的真知灼見,完善我們對這位對外漢語教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的認識,以促進我們的對外漢語教學事業的理論建設和教學實踐的發展。
陳原:《前言》,《趙元任全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
馮勝利:《海外漢語教學與研究的新課題》,《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對外漢語教學與研究版),2008年第1期,1-9頁。
季羨林:《總序》,《趙元任全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
吳宗濟:《趙元任先生在漢語聲調研究上的貢獻》,《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58-63頁。
楊步偉:《雜記趙家》,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年。
章兼中:《國外外語教學法主要流派》,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
趙新那、黃培云:《趙元任年譜》,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
趙元任:《外國語教學的方式》,《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b。
趙元任:《語言問題》,《趙元任全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a。
YuenRen Chao,Cantonese Primer,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