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考釋

忻麗麗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被他”考釋

忻麗麗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被他”一詞，“被”音“披”，是聯綿詞，形容大而軟的東西落下的聲音。《太平廣記》引《啟顏録》“嘲駱駝”，形容駱駝的蹄子“被他”，即言駱駝走路的時候蹄子大而軟，踩在地上“被他”、“被他”響。類似的還有“馎饦”，是一種水煮的面食，“馎饦”即形容其下到鍋里“撲通”的聲響。

被他；太平廣記；馎饦；考釋

《太平廣記》卷二五三“解嘲”引《啟顏錄》云：“又名嘲駱駝，嘲曰：‘駱駝，項曲綠，蹄被他，負物多?！虼笮Γn絹五十匹。”[1]（P1044）汪汝濤《太平廣記選注續》：“被他，象聲詞，大而軟的東西落地之聲，此處以象聲詞借代為大而軟的意思?！盵2]（P287）此言駱駝的蹄子大而軟義。

《白話太平廣記》卷二五三“解嘲”曰：“駱駝，脖子彎曲，蹄子肥大，馱物多?！盵3]（P593）此處的肥大，應該與汪汝濤所謂“大而軟”是一個意思。

敦煌本《啟顏錄》作“波他”，明抄本作“坡他”。“被他”是聯綿詞，范崇高[4]認為“他”是“佗”的異體字，又作“陂坨”、“坡陀”，且為“稍微隆起不平”義。此言駱駝的蹄子微微隆起不平。

電子版《太平廣記》白文注解為“走路蹄子被他、被他向”，此言“被他”為象聲詞。

象聲詞的說法是最有解釋力的。被他，相當于現在的吧嗒，指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而且正如汪汝濤所言，一般是大而軟的東西，因為這類東西落地，就會軟軟地覆蓋在地上，聲音自然不是堅硬而清越的，而是有一點拖泥帶水的感覺。此處用來描寫駱駝走路的，即蹄子著地啪嗒啪嗒向。

被他和陂陀并非一個詞，只是這兩個詞有音義的聯系。陂陀的幾個意義，并沒有包含被他這個擬聲詞的意義。

在民間有這樣的說法：駱駝十二相，羊鼻子、馬尾巴、牛蹄子……就是說駱駝的蹄子和牛的很像。至于隆起不平，恐怕不是駱駝蹄子的特點，任何動物的蹄子乃至人的腳，不都是隆起的嗎？且陂陀所謂的隆起不平，指一種蔓延的緩和的過度很流暢的隆起，不是嶙峋貌?！痘哿找袅x》卷八十三“坡陁”曰：“坡陁，坡坨，邪下貌也?！薄恶壯拧め屧b》：“陂阤貏豸邪平也?！薄段倪x·上林賦》：“陂池貏豸。”李善注引郭璞曰：“貏豸，漸平貌?！笨梢姟恶壯拧匪^“邪平”，即“漸平”，是傾斜向下的，而不是陡然向下。而駱駝蹄子并非這種。簡單說來，被他就是一個擬聲詞，擬駱駝行走時的聲音。

“被他”與“陂陀”這兩個詞音義有聯系，“被他”一詞的用例很少，我們可以通過對“陂陀”的考察來證明“被他”的意義?！稘h語大詞典》“陂陀”條的義項有三：山勢起伏貌；不平坦；山坡。然陂陀的意義不僅于此。

陂陀所指的不平坦，是指傾斜向下的樣子，傾下必然是蔓延的，因此陂陀有蔓延義，與靡迤同?！缎袅x》卷十五“山坡”云：“坡，又作陂，案陂坨，猶靡迤也，今山陂、土陂皆是也?！笔捓[《玄覽賦》：“城逶迤而中斷，階坡陀而半留。分沙羨而啟鎮，即開蕃于夏州?！眲⑿恕稏|陽金華山棲志》：“靡迤坡陀，下屬深渚?！痹丁峨S園詩話》卷二：“書巢尤長五古，《途中望二華》云：‘……數里漸逶迤，坡陀相錯互?！贝颂帲橥雍兔义?逶迤相對為文，義同。

陂陀又有松弛、拖沓之義。靡迤有松弛拖沓義，蘇轍《君術》：“夫是以至寬，而天下無頹惰靡迤之風；至險，而君臣無猜防逼迫之慮?！贝肆x由山坡蜿蜒傾斜貌引申而來，而陂陀也應有此引申義。陸游《夜泊》：“坡陀石頭城，寂寞七百年。”又有疲沓、頹廢、萎靡義，如黃庭堅《道中寄公壽》：“坡陀羸馬暮云昏，苦憶兔園高帝孫?！贝搜再R暮歸的疲憊和拖沓。陂陀的拖沓、萎靡義，與其指山體傾下義相關。

陂陀又有“塌下去”的意義。如《齊民要術·作豉》：“豆冷者自然在內，暖者居外，還作尖堆，勿令坡陀，一日再候，中暖更翻，還如前法作尖堆?！保ň戆耍┐搜圆灰尪苟阉氯?，要保持一個尖頂的堆。坡陀，有向下塌義，這與軟物落地之聲有聯系?？傊?，陂陀指山勢的傾下、蔓延，也指精神狀態的頹靡。而象聲詞，則與此相通。軟物落地之聲，不夠干脆，有拖沓之感。而被他之聲，正有此義。被他與陂陀、坡陀、靡迤均為聯綿詞，音義通。陂陀，陂（pō），《集韻》逋禾切，戈韻滂母；陀（tuó），《廣韻》徒河切，歌韻定母。被他，被又作波、坡，與陂通；他，《廣韻》托何切，歌韻透母，又作佗，又音tuó。陂陀與被他音義通。

雖然被他用作擬聲詞還沒有找到用例，但是與之有音義關系的詞，則可以作為旁證。又有“不托”一詞，指一種湯面，又作“馎饦”、“饦”，文獻用例極多，時地不同，形制不一，大致是一種用水煮的面食，有的文獻記載為圓形，有餡兒，類似于現在的湯圓；有的則為片狀。例如，《齊民要術·餅法》之“馎飩”：“挼如大指許，二寸一斷，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極薄。皆急火逐沸熟煑，非直光白可愛，亦自滑羙殊常。”又清陳迦陵《江村夏詠》：“畧彴東頭有蟹舍，斜連荻市追涼處，田夫說餅，風情靡靡。馎饦澑匙，姜韭滑，餦餭膠口，椒橙美，更傳聞櫻筍賤如泥。”又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三：“食馎饦面，不過十八片?！钡珶o論什么形制，都是要在水中煮熟。歐陽修《歸田錄》：“湯餅唐人謂之不托，今俗謂之馎饦矣?！贝颂帯皽灐?，泛指水煮的面食，而非現在的餅。餅，是面食的通稱。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七“飲食”下“餅”：“《雜記》曰：凡以麺為餐具者，皆謂之餅……水淪而食者，呼為湯餅。”[6]（P147）《近代漢語大詞典》和《唐五代語言詞典》均引李匡乂《資暇集》曰：“至有不托，言舊時未有刀機之時，皆掌托烹之，刀機既有，乃云不托。”李匡乂認為不托的語源在于用手托著，牽強。而不托也是擬馎饦落入水中的聲音，與被他類似。

《方言》卷十三：“餅謂之饦，或謂之餦餛?！卑?，餅即為湯面，即馎饦，又叫饦?！队衿な巢俊罚骸榜A饦，餅屬?！庇衷唬骸帮偅Q飩也?！别\餛應是餛飩，《通雅》卷三十九“飮食類”：“程大昌言：餛飩出于渾氏屯氏。智按，乃混沌之轉，近時又名鶻突?！薄恶壯拧め尫场肪砣拢骸梆Q飩、馎饦，餈食也?！笨梢?，馎饦言其聲態，而餛飩言其形態，湯面呈混沌狀，故方以智認為“乃混沌之轉”。餛飩、混沌、鶻突音義皆相近。

陂陀，與其傾下義相關聯，又有墜落義。《說文·阜部》：“陊，落也?！闭卤搿缎路窖浴肪矶骸敖窈贾葜^物漸陂陀曰墮。讀徒耶切，歌戈轉麻也。又謂革器弛緩曰紿蓋。紿墮本雙聲。臺聲隋聲古多用為連語。如怠惰皆為懈詒、□皆為欺是也。然則紿亦墮爾?！壁橥釉粔櫍矬w墜地之聲。而紿蓋謂弛緩，紿墮又是雙聲，那么墮亦有弛緩義，與陂陀的拖沓義相通。

陂陀亦有逶迤義?！短K軾集》卷九十六《玉堂硯銘》：“坡陀彌漫，天闊海淺，巨源之硯?！倍鸥Α栋税з浢貢O江夏李公邑》：“坡陀青州血，蕪沒汶陽瘞。”此言血之滂沱貌。陂陀此處與滂沱通。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一“披”曰：“周髀曰：‘滂沱四隤而下?！桡麉u陂陀也。滂陂亦聲之轉?！币虼?，坡陀青州血，即滂沱青州血，言血流四溢?！短莆宕Z言詞典》言“色紅貌”，失之。又韓渥《凈興寺杜鵑一枝繁艷無比》：“一院紅艷醉坡陀，自地連梢簇茜羅。”此言紅色的花枝蔓延開來，坡陀猶言蔓延，此又與靡迤、逶迤相通。滂沱之言水大貌，即水四處流溢蔓延。

陂陀有多個義項之間都有語義聯系，被他則表示軟物墜地的聲音，為舒緩拖沓之聲，與陂陀通。“陂陀”的文獻用例很多，而被他作為擬聲詞，卻詞無定字。加之聲音的模擬，是不能完全精確的，所以“被他”之聲，在現代漢語中又有很多別的寫法，如吧嗒、啪嗒等。而在不同方言中，具體讀音也不同，在有入聲的方言如晉語中，就會讀為入聲，即“不嗒”，與表示食物的“不托”音義通。

饦：鐸韻；托：鐸韻；他陀（tuō）：歌韻；陁（tuó）：歌韻。這兩韻的字多有松弛疲沓義，或作為擬聲詞，形容軟物落地之聲。

胡文英《吳下方言考》卷六“歌韻”下“娑拖”條曰：“勞動也，吳中勞動尊長則慰之曰娑拖。”而《漢語大詞典》曰“體態輕盈、舒緩貌。”《吳下方言考》卷十一“覺韻”下“踏趿”曰：“延緩貌，吳中人做事遲緩曰踏趿。”又“”：“老人皮寬貌，吳中形老人皮皺曰皮寬?！庇帧鞍]獺”：“不潔也，今吳中稱不惜身命曰癩獺?！辈粷嵮砸轮徽麧?，與松弛疲沓通。癩獺亦有墜落義，因為“賴”有墜落、向下義。《新方言》卷二：“《小雅》‘垂帶而厲’，《傳》云‘厲帶之垂’者，今語謂人坐時陂陀垂下曰賴下去，賴即厲字，古厲賴相通。《左傳春秋經》‘滅賴’《公羊經》作‘滅厲’，《論語》則以為厲已也，鄭讀厲為賴，是其證。字亦作攋，《大玄》‘大攋之階’，《方言》：‘攋隓壞也?！軕椧簟嚁j隓同義’。攋下去猶墮下去也，垂下必有所止，故厲亦訓止，字通作戾，爾雅戾止也。詩傳戾定也?！稌x語》‘戾久將底’，今亦作賴，凡據地不起曰賴地。”又“踢達”曰：“行路聲，今吳諺謂行路聲曰踢達?！?/p>

總之，被他作為擬聲詞，形容軟物落地之疲沓聲。

[1]（宋）李 昉.太平廣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汪汝濤.太平廣記選注續[M].濟南：齊魯書社，1982.

[3]陸 昕等.白話太平廣記[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

[4]范崇高.中古小說校釋集稿[M].成都：巴蜀書社，2006.

[5]（清）胡文英.吳下方言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6]王三聘.古今事物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劉 堅，江藍生.唐五代語言詞典[Z].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編輯 馮喜梅〕

A Study of＂Pi Ta＂

XIN Li－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

This article is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phrase＂Pi Ta＂in Chinese.

Pi Ta；Tai Ping Guang Ji；Bo Tuo；study

H131

A

1674-0882（2011）06-0067-03

2011-10-24

天津市2008年度社科重點項目（TJZW08-1-034）

忻麗麗（1983-），女，河北張家口人，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文獻學和詞匯與訓詁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