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榮華
(1.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10008;2.廊坊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北廊坊065000)
薩拉·蒂斯代爾和她的“薩福詩”
朱榮華1,2
(1.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10008;2.廊坊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北廊坊065000)
薩拉·蒂斯代爾的創作多少保留了19世紀“風雅派”的痕跡,創作主題以表現女性情感為主。通過分析她的幾首有關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詩可以看出,她并非完全對傳統亦步亦趨。她的詩巧妙地顛覆19世紀的女性價值觀。
薩拉·蒂斯代爾;薩福;女性;愛情
盡管薩拉·蒂斯代爾(1884-1933)生前憑借詩集《愛之歌》(Love Songs)于1918年榮獲過哥倫比亞大學詩歌協會獎、普利策獎和美國詩歌協會年度獎,但如今她的名字很少再被讀者提及,甚至也不是評論界認為值得研究的對象,各種美國文學史著作中也往往只是把她作為美國詩歌史上一個轉型期作家給予粗略介紹。雖然蒂斯代爾僅比瑪麗安娜·莫爾(1887-1972)和T·S·艾略特(1888-1965)早三、四年出生在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但與他們不斷追求革新的詩風相比,她的創作顯得有些落伍和陳舊。
然而,耐心的讀者在仔細閱讀她的詩后會發現,蒂斯代爾的詩并非完全對傳統亦步亦趨,她的詩已經展現出轉型期詩歌創作承上啟下的特點,例如《新編美國文學史》(第三卷)雖然同樣只用了極少的筆墨提到她,但還是肯定了她在美國詩歌史上的價值,認為盡管她的詩歌保留了“風雅派”詩歌的痕跡,但與林賽、米萊等詩人一樣,“比較傾向于對詩歌意象和表現形式進行革新……和1912年門羅創辦的《詩刊》共同觸發了一場新詩運動”。[1](P11~12)她在處理男女之間的愛情時,也不時表現出懷疑的態度。實際上,她的詩將“最終顛覆19世紀認為女性只有在愛情中才能找到滿足的思想”。[2](P216)這可以從她的幾首有關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詩中得到印證。
薩福是古希臘著名的女抒情詩人,公元前7世紀生活在萊斯博斯島上。薩福生前就享有巨大的詩歌聲譽。據說當時的雅典執政官梭倫聽到外甥吟唱一首薩福的祝酒歌時,為之深深陶醉,連忙請外甥教他。當有人問及原因時,他回答說,“學會它,此生足矣!”可惜的是,她的詩歌被認為有傷風化,大都在中世紀遭到焚毀。留傳后世的作品,基本上是考古發掘出來的殘言斷章,抑或從其他引用過她作品的文章中整理出來的。關于她具體的生平事跡,也同樣是撲朔迷離,多有以訛傳訛的成分。由劉意青和羅經國兩位教授主編的《歐洲文學史》(第一卷)用了不到一頁的篇幅介紹她。[3](P20)她雖有女荷馬之譽,但除了兩首較完整外,大多數留下的詩為殘言片語。關于她的生平,我們似乎能知道得多些:她是位政治犯、女教師和同性戀者,可是最后卻因失戀跳巖而死。然而,正如田曉菲在《薩福:一個歐美文學傳統的生成》一書中所說,由于薩福生活的時代基本上還是口頭文學,她的很多形象是不同時代的人們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想象出來的,而“薩福本人的聲音,已經永遠的消失了”。[4](P13)因此,薩福其實更多是后人根據需要而演繹出來的形象。這種情形自然也發生在美國文學中。例如,1871年托馬斯·希金森撰文為讀者構勒出一個充滿智慧的女權主義者的薩福形象;[5]而到20世紀時,薩福被維拉·凱瑟奉為同布朗寧夫人和迪金森并列的三位杰出的女抒情詩人。[6](P147)至于蒂斯代爾詩中的薩福則要復雜得多,她既沿襲了一些傳統的薩福形象,又塑造了一個自己心中的薩福。
蒂斯代爾筆下的薩福除了保留傳統的母親和“名列第十的繆斯”(柏拉圖對薩福的贊賞)的形象外,還多少粘染了些感傷的氣息。在一首題為《致克萊伊斯》的詩中,她設想了一個薩福為嬰兒時期的克萊伊斯吟唱的感人情景:“當黃昏為露水打濕/克萊伊斯,九位繆斯是否/安靜地列行聆聽/你母親對你吟唱?//當她低聲吟唱哄你不再哭泣時/她們是低聲流淚,還是臉帶微笑?/她,人間的繆斯 /為你暫時放棄手中的豎琴”。[7](P39)而在另一首題為《不變》的詩中,蒂斯代爾設想了一位喟嘆歲月滄桑、感懷傷淚的薩福。[7](P193)在一首題為《薩福》的詩中,她借將與世決別的薩福之口,告訴我們一個不愿再為愛奔波、希望在死中尋找寧靜的薩福,而不是一個因失戀跳巖而死的薩福。有意思的是,古羅馬作家奧維德也曾以準備跳崖的薩福的口吻,寫就了她的最后一首詩。這首題為《薩福致法翁》的絕命詩為我們更好地理解蒂斯代爾心中的薩福提供了一個互文本(奧維德這首詩被田曉菲收入《“薩福”:一個歐美文學傳統的生成》一書,此詩的中文翻譯皆引自此書)。
薩福因失戀跳巖而死的故事大約在公元前三、四世紀開始流傳。喜劇作家米南德在《來自盧卡斯的女子》中稱薩福由于無法得到法翁的愛自盧卡斯的懸崖投海而亡。[4](P23)收錄在奧維德的《列女尺牘》第十五章的《薩福致法翁》更是以凄艷的詞句,通過自殺前的薩福給法翁自白似地講述的方式,如泣如訴地“歌唱/被遺棄的愛”,[4](P247)展示了薩福對法翁刻骨銘心卻又無望的愛。此時的薩福由于遭到法翁的拋棄,在絕望的愛情中難以自拔,已經“無法遣詞造句”。[4](P240)據說,法翁本是一位年老的漁翁,后來因為機緣得到愛神阿佛洛狄特的神力相助,返老還童成一位英俊的少年。他的美貌與青春同樣俘虜了薩福。因此,薩福離開了自己的女伴:“無論匹拉或者美瑟那的少女,/還是勒斯波思的處子,都不能令我激動。/阿那托利亞,金發的西蒂羅,只讓我厭倦,/阿狄司不再愉悅我的眼睛,/我愛過上百的人——作孽的愛——可是現在,/你這冤家,以前為眾人所有的,現在屬了你一人。”[4](P240~241)從詩中我們可以得知法翁曾經接受過薩福的愛,度過一段美妙時光。然而,由于法翁性情浪蕩,已另找新歡。深陷痛苦之中的薩福甚至失去了歌唱的能力:“但愿我依然能言善辯!/悲哀毀壞了我的詩才,/我舊日的技藝不再響應我的呼喚,/我的箜篌啞了,我的豎琴黯然失色。”[4](P248)最后,她聽從一位水仙女的意見,決定從盧卡斯的絕壁跳下,以澆滅那“不死的烈焰”。[4](P247)喬安·德金(Joan DeJean)認為奧維德編撰了一個讓薩福為一位男子自殺的故事,實際上代表了男性作家們對薩福的創作才能和她周圍女伴的嫉妒,他的故事“最明顯的在于馴服女性偏離常規的性取向及抹擦女性之間的紐帶,而這正為薩福的詩歌創作提供了靈感”。[8](P796)奧維德為薩福找了一位激情男性,主要是“一方面為男性找回讓女性為愛受傷的權利,另一方面為男性作家找回描寫女性欲望力量及其備受折磨的權利”。[8](P787)
蒂斯代爾并沒有質疑法翁的存在。相反,在《薩福》一詩中,她不僅肯定了奧維德的說法,認為薩福確實愛過一名叫法翁的男性,而且還延續傳統說法,告訴讀者薩福除法翁之外,還至少愛過另一位男子,即凱克拉斯。據蘇伊達辭典記載,他實際上是薩福的丈夫,是一位來自安德羅斯島的富裕商人。[4](P19)可是,這篇多達200行的長詩并非是薩福致某位負心男子的書信,而近乎是她臨死前的獨白。仔細比較,將會發現這兩首以薩福之口重構出來的絕命詩有許多不同之處。在對薩福本人的一些細節處理上,兩詩有許多不同之處。首先,在薩福性取向這個敏感話題上,蒂斯代爾顯得比較寬容。雖然在詩中也提到了薩福幾位女伴的姓名,包括狄卡、愛拉娜和阿那托利亞,但她并沒有因為對某位男子的愛而遠離自己的女伴。相反,她認為“愛”無處不在。她對“愛”說:“我在舞蹈的處子身上看見了你/法翁以你的模樣吸引我/在阿那托利亞身上我看出你的優雅,/我盯著凱克拉斯,看見了你的雙眼。”[7](P109)其次,奧維德筆下的薩福把遭受法翁摒棄的厄運同自己家庭的不幸聯系在一起,訴說了父親早逝和兄弟卡拉克索思不聽自己勸告,為一個妓女傾家蕩產的苦惱,而且自己的女兒克萊伊斯也成為精神的負擔:“好像這些苦惱還不夠,/一個小女兒填滿了空白的憂愁。”[4](P243)而在蒂斯代爾的詩中,根本沒提到薩福的父親和兄弟,倒也說起過克萊伊斯。不過,克萊伊斯并非煩惱的緣由,而是給她帶來祥和:“我把祥和,我的克萊伊斯,擁在心口/她傾瀉在我雙唇的吻/比小野鳥的翅膀還輕柔。”[7](P105)另外,盡管奧維德肯定了薩福擁有的詩名,但是卻從長相上有意無意地貶低她:“雖然我個子矮小,可我的名聲高大,/你衡量我,別憑我的身體——憑我的名。”[4](P241)而蒂斯代爾在詩中對薩福的長相卻只字未提。
蒂斯代爾的“薩福”區別于奧維德的“薩福”最明顯、也最值得注意的是“她”在兩首詩中跳巖自殺的動機并不相似。在蒂斯代爾的詩中,自殺前的薩福寧靜而坦然,與奧維德筆下那個衣衫襤褸、披頭散發的瘋女形象截然不同。蒂斯代爾的“薩福”選擇在秋天的一個午夜悄悄地告別了自己的愛舍,唯恐驚醒酣睡的鄰居。在等待黎明到來之前(她希望有陽光陪伴自己投身大海),她想到人們可能會把她的死歸咎于凱克拉斯、狄卡或者法翁等人的冷漠,而實際上“他們怎么會知道薩福生死都/忠誠于愛,而不是她愛的人”。[7](P105)她希望在死亡中尋找到渴望的寧靜而不是逃避:“我走得不悲傷,也沒因痛苦而麻木/更非因愛疼痛而心碎——我走了/就像一個疲倦的人希望躺下酣睡。”[7](P104)她希望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她不愿再看見自己的靈魂在愛的激情中,“……像小鳥一樣/迎著塵卷拍打著困惑的翅膀/掙扎著希望自由地尋找天空”。[7](P105)愛不僅給她帶來喜悅,而且帶來比死還可怕的痛苦。蒂斯代爾的想象是有根據的。在薩福留下的斷章殘詩中,她有時直接稱厄洛斯(即愛欲之神)為“甜苦”:“融化四肢的厄洛斯(如今,又一次)攪動我——/甜苦的東西,不受控制,悄然來臨。”[4](P173)這種忽冷忽熱的愛讓多少人癡情不改,又讓多少人笑破紅塵。蒂斯代爾的“薩福”也許屬于后者。她希望在大海中獲得靈魂的升華、靈與肉的統一,而不愿再為包括阿佛洛狄特在內的任何天神歌唱:“我不再是那聽從眾神召喚的蘆笛/把我受的折磨譜成他們的樂曲。”[7](P105)
雖然我們現在無從得知蒂斯代爾在創作這篇薩福決別詩時是否想到奧維德的《薩福致法翁》,但有趣的是,奧維德筆下那個為某位男性遠離自己女伴,臨死前也無法滿足欲望,只能在夢中與之相會的薩福在蒂斯代爾的筆下變為愛拉娜——一位據說曾伴薩福左右、頗負詩才但英年早逝的女詩人。在題為《愛拉娜》的詩中,年經的詩人在離開人世前詢問前來探訪的薩福:“薩福,告訴我/我有時不漂亮嗎?/我那與風輕撫的眼睛、嘴唇和頭發難道不值得/愛留下印跡?然而,他遠去了。”[7](P19)而且奧維德筆下那求愛不得只能在夢中與鐘情的男子相遇的一幕在這首詩中得到再現。愛拉娜把昨晚的夢境告訴薩福:“我想我看見他,我愛的男子/就站在這靜謐的閨房,他的眼睛 /盯著我……”[7](P19)她覺得自己現在死而無憾了。可是,她在臨死之時,終于不堪忍受對嫉妒薩福的折磨而讓薩福離開:“……去吧,薩福,去吧——/我恨你那捧滿生活的雙手,/去吧,以防我的仇恨傷害你。”[7](P20)
在《愛拉那》這首詩中,我們雖然聽不見薩福的聲音,但蒂斯代爾的“薩福”應該不會完全認同愛拉娜對她日后身譽的預言:“你的詩將永遠流傳,男人們會說 /‘她是個完美的戀人’。”[7](P20)因為薩福將會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的才華將確保自己創作的價值,而不用寄托某位或某些男性的贊譽。我們不敢斷定那位為愛倦怠的薩福是否蒂斯代爾自己的寫照;但我們可以說,蒂斯代爾已經在《薩福》一詩中否定了“愛做為女性實現自我的唯一途徑”。她身后留下的作品將確保她的詩名,這個名字也許并不華麗,卻在美國詩歌史上無法繞開,她最終以自己的詩才滋養了后來的革新者。
[1]楊金才.新編美國文學史(第三卷)[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2]Parini,Jay,and BrellC.Miller.TheColumbiaHistoryofAmericanPoetry[M].Beijing:Foreign LanguageTeachingandResearchPress,2005.
[3]劉意青,羅經國.歐洲文學史(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4]田曉菲.“薩福”:一個歐美文學傳統的生成[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5]Duclos,Gloria Shaw.ThomasWentworth Higginson's Sappho[J].The New England Quarterly,1984(3):403-411.
[6]Cather,Willa.TheWorld and the Parish:Willa Cather's Articles and Reviews,1883-1902[M].Lincoln:University ofNebraska,1970.
[7]Teasdale,Sara.The Collected Poems of Sara Teasdale[M].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37.
[8]DeJean,Joan.Fictions of Sappho[J].Critical Inquiry,1987(4):787-805.
〔編輯 裴興榮〕
Sara Teasdale and her Poemsabout Sappho
ZHU Rong-hua1,2
(1.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and English,Be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100089;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Langfang Normal College,Langfang Hebei,065000)
Sara Teasdalemainly focuses on the female's emotions in her poetry with a 19th-century genteel tone.However,a close reading of her poems about the Greet poetess Sappho will show that she has subtly reinscribed the gender ideas regarding woman prevelant in the 19th century instead of faithfully following the tradition.
Sara Teasdale;Sappho;woman;romantic love
I712.095
A
1674-0882(2011)02-0076-03
2011-02-28
朱榮華(1977-),男,江西廣昌人,在讀博士生,講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語言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