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誰人帥過陳小良

[一]

媽媽離開才三年，他竟然就給我帶了她回來。

是的，我承認她很漂亮，笑時溫柔似水，而且看起來年輕得只有30出頭的樣子。可是那又怎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更討厭她身旁站著的13歲男孩，她的兒子，他是要來分享我僅存的父愛。

我縮在沙發上，冷冷地盯著客廳里這三個人。

爸爸無奈又無措的樣子，讓我心里隱隱地疼痛，可我不能低頭，決不。我用目光掃了他們一遍，停在13歲少年的身上。他不是我的弟弟，可是他竟然叫陳小良！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爸爸說的話：你叫陳小塵他叫陳小良，多有緣，看名字就該是一家人。我無話反駁，于是無比痛恨起自己的名字來了。

我滿布敵意的眼神竟然沒讓這小子退縮，他天真地直接對上我的目光。

他的眼睛黑而亮，讓我忽然想到一個詞語叫燦若星辰。“姐姐，我是不是很帥？”他開口說話，朝我調皮地眨眼睛聳肩膀，眼睛里暖暖的是笑意。

我猝不及防，心里某根弦“嘣”地一聲斷了，卻努力讓臉上不動聲色，讓目光的溫度越降越低。

他的確是個帥氣的男孩子，完全繼承了她或許還有他爸爸的外貌優點。其實我一早便注意到，他安靜時眼瞳明亮鼻翼隆起，濃眉朗目薄唇不屈，加上健康的膚色干凈的神情，完全符合讓我賞心悅目的標準。

只是可惜他以今天這般姿態出現在我面前，若不然，我真的會毫不吝惜地給予贊美和微笑。此刻經歷了父女之間數日的僵持后，我內心雖沒妥協，卻也是大片大片無力的荒涼，我要拿什么情緒去對他友好？

爸爸背叛了天堂的媽媽和人間的我，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對母子，名叫憤恨的情緒在我身上一夜之間生根發芽。

[二]

自從媽媽病重去世后，我就變得日漸乖戾、任性、自負和憂傷，爸爸完全拿我的情緒化沒辦法。家里一下子多了兩個陌生人，我沒有表現出任何不習慣，仍像往常一樣每天吃飯、上學和睡覺。只是越發的沉默。

整整一個多星期，我沒有喊過新來的女人一聲，也沒和陳小良說過幾句話。

爸爸把我叫進書房小聲地罵我，他說你這么大個孩子怎么沒點兒禮貌，你瞧瞧人家對你多好。我低著頭，一聲不吭。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確實，她進了我家后，我和爸爸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有媽媽的時候。父女倆不用再為吃泡面還是煮青菜粥而煩惱，早餐還有新鮮的牛奶和烤面包，臟了的衣物也會得到及時清洗，家里的地板和玻璃窗又開始一塵不染。她也要朝九晚五地上下班，可她還是把這一切弄得妥妥當當。

而帥小子陳小良表現得乖巧聽話，臉上總是一副微笑的純良表情，放學后他會幫他媽媽做家務，有好吃好玩的都先讓給我，他叫起我爸爸來一點也不含糊，他也親昵地喊我為姐姐，雖然我從來沒有應過他。

我還想起陳小良和她在家里住下的第一個晚上。遲遲睡下的我很快從夢魘中驚醒。睜開眼，我發現房間里一片漆黑。扯起被單把整個身體連同頭臉縮進去，我下一秒就驚天動地聲嘶力竭哭喊起來。爸爸的聲音很快在我床前響起，他慌張地說不怕不怕，女兒不用怕，爸爸在這里……好一會兒，我的情緒終于被安撫下來，透過蒙眬的淚眼我看見她和陳小良站在我房間門口。

“姐姐你做噩夢了是不是？”陳小良揉著眼睛走到我床沿坐下，很自然地伸過手來幫我拭眼淚，還陷在夢境帶來的恐慌和悲慟中的我也一時忘了拒絕。

燈是她關的，她起來上洗手間發現我房里燈還亮著就順手關了。是爸爸忘記告訴她，我有開燈睡覺的習慣。自從媽媽不在后我變得異常害怕黑暗，偶爾還會在夜里被夢魘糾纏，所以每天晚上總是遲遲不肯入眠，即便睡著了房里的燈也要亮到天明。

聽了爸爸的解釋后，陳小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也神情歉然地望著我。“可是亮燈睡覺對孩子不好，這個習慣要改。”她聲音雖輕，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果斷，“媽媽，今晚就讓姐姐開燈吧，已經形成的習慣要慢慢才能改過來。”陳小良輕輕地說，“要不媽媽，我們把客廳的燈也開了好不好，這樣姐姐起來喝水什么的也不害怕啦。”

然后整個夜里，客廳、廚房和衛生間的照明燈都陪著我房間里的白熾燈，一起亮到天明。而我在后半夜也沒再被驚醒過。

我那樣清楚且深刻地記得這個夜晚，記得小我兩歲的少年為我做的每一個動作和說的每一句話，也記得陌生的她眼神里對我毫無保留的關切和愛護。只是我心中的冰塊太厚，那一點溫暖不足以讓它融化；我的心結也太緊實，誰人都不能輕易解開。最重要的是也許我根本就不想它融化，不愿它被解開，我需要保護自己。

[三]

陳小良轉進我所在的學校讀初一，重點班，低我兩個年級。

他出乎我意料的聰慧和優秀，無論是文化課、體育還是文娛方面，無一不在行。本是初來乍到，他卻駕輕就熟地開始在各類競賽中顯山露水，名字迅速為整個學校師生所熟知。可是他有再多的光環也與我無關，沒有誰知道我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

然而不知從哪一天起，似乎我身邊每個人都知道了他與我的關系。

班里比較熟的男生說，原來你有這么棒一個弟弟，以前怎么就沒聽你提起過呢。認識的女生則佯裝微怒，用力拍我的肩膀：壞丫頭，家里藏著這么一個帥小子，真讓人妒忌。就連班主任也跑來湊熱鬧，笑問：“陳小塵，你弟弟比你拉風得多了，他以前在哪里讀書啊？”

面對這些話語，我不敢多作回答，心里惱得簡直想撞墻。究竟是哪個多事者把這給傳出去的？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班主任把正上著自習課的我叫了出去，說：“你弟弟跟人打架，正在教導處，你快去看看。”說罷還推了我一把，挺焦急的樣子。

我將信將疑往教導處辦公室走去，一路上思維都還轉不過來，我弟弟？誰？哦，陳小良。打架？打架！他會打架……我真的想不通陳小良有什么理由和動機打架，但我確實看到兩個男生低著頭沉默地站在管紀律的主任前面挨訓。我看見陳小良的白襯衫沾上了灰土印子，難道他們在地上打過滾？而旁邊的男生臉上有指甲劃過的明顯痕跡，想必是陳小良的杰作？我一下子懵了，眼前的事實告訴我，乖巧純良的好孩子陳小良竟然也是會像痞子學生一樣用武力來解決問題。這下，我要告狀，看爸爸和他媽媽怎樣教訓他。

聽過紀律主任的訓導后，我奉命悻悻地領著陳小良往回走，可惡的他，臉上竟然看不到一絲羞愧內疚，反倒是剛離開領導的視線他就朝我得意地揚眉笑起來。他說姐姐你看我帥不帥，我陳小良上學讀書考第一，打架也不遜色噢。真是超級無敵厚臉皮，聽罷我差點就氣急敗壞，就算我沒當他是弟弟，他總歸是喊了我姐姐的，我質問他：“你為什么跟別人打架？”

他的神情終于正經嚴肅：“誰讓他不信你是我姐姐，誰讓他說你是沒有媽媽的病孩子！”陳小良激動起來，“你明明就是我姐姐，我們的好媽媽就在家里，而且你也沒病！你健康、正常得很！”

我站定了腳步，緊咬下唇，我知道在學校里是有些傳言，說陳小塵性格乖戾病態，只是我從來不在乎這些，沒想到陳小良……“他們怎么知道你認識我？”我抬頭望著少年的眼睛。“我說的呀，我告訴好多好多的人，初三（1）班的陳小塵是我姐姐，誰都不許欺負她。我還去找過你們的班主任，我說要是陳小塵有什么事情請通知我，我是她弟弟。”

見我沒作聲，他有點沮喪：“姐姐你生氣了？”但是他頓了頓，然后用很堅定的語氣說，“姐姐，雖然我比你小，但是足夠保護你的。”

有什么觸動了我心里，背過身，我悄悄地從眼里滾落兩顆淚。

[四]

在往下來的日子，爸爸似乎寬慰了很多，因為我面對他們時的姿態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僵硬。

忽然有一天，陳小良在另外一個城市居住的外婆生病了。他媽媽急著要過去看她，爸爸不放心決定作陪。

臨行前，爸爸抱歉地跟我說：“好女兒，有弟弟陪你，沒事的，你要勇敢。”我垂著眼睛不說話，良久，終是點了點頭。然后他轉身想向陳小良囑咐幾句，還沒開口，小子便搶先嚷嚷起來：“你們放心出門，姐姐就交給我好了！記住代我們問候外婆她老人家就行！”

他拍著胸口允諾的樣子，像個俠士一樣豪氣干云。可我看在眼里怎么都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這是三年來，爸爸第一次丟下我不在家里過夜。

晚上我把家里所有的燈都開了個通明，然后坐在客廳里一張接一張地看影碟，直到時鐘敲響十二下我才發覺倦意早已襲來，我眼睛酸澀疼痛。

“姐姐，你去休息吧。”一直呆在旁邊的陳小良說了這個晚上的第一句話。其實我有注意到，整個晚上，他盯著我看的時間比盯著電視機的還多，他真的很盡職充當著守護者的角色。 我沒有回答他，又堅持了十來分鐘后還是按下了遙控器上的電源開關，然后起身走進房間。陳小良跟在我后面。

我抱著枕頭靠著床頭呆呆地坐在床上，想起連續幾天夜里的夢魘，心里涌起浪潮般的恐懼。我不知道這一次當我入眠后，又會遭遇怎樣的恐慌、掙扎、屈辱、痛楚、妥協和絕望，又會是怎樣悲慟的荒涼讓我在夢里無所遁形。

自從她跟爸爸堅持要改掉我所有的壞習慣，家里就再沒有出現過咖啡的影子，而失去它的幫助，無論我再如何執意不肯入睡，眼皮都是控制不住的愈加沉重起來。陳小良目睹我的掙扎，心疼地勸我說：“姐姐你睡吧，你看都一點多了，有我在你放心睡，什么妖魔鬼怪壞東西都不敢來騷擾你的清夢。”

我咬咬唇，身體滑進被窩里，閉上了眼睛。

我很快就完全陷入睡眠中，也很快又夢見了宿命般的恐慌和絕望，我再一次哭泣著從夢中驚醒。“我在呢，姐姐，不怕，不怕呀。”我睜開眼睛，看到陳小良急切的神色，抬頭望向床頭的鬧鐘，已是凌晨三點十分，可是他黑亮的眼睛還在熠熠生光。我的心里似乎緩慢地注入了一股莫名的暖流，漸漸變得安定下來，在陳小良的細聲安撫下我再次陷入睡眠。

此后半夜的時光，我竟然安穩沉睡，一覺醒來發現天明已久。而且奇跡般的記得我是夢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以至于整個人感覺異常的輕松和愉快。難得地伸了個懶腰，我轉過身來，發現趴在床沿熟睡的陳小良時吃了大大的一驚，才想起他從昨夜守在我旁邊到現在。那么，他這個姿勢堅持了這么久會有多累，他又是何時才睡著的呢？

我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撫摸他的頭發，我忽然很想叫他弟弟，這個傻孩子，他用堅持不懈的真誠付出，終于讓我那顆淡漠乖戾的心有了柔軟的跡象。

“姐姐，你醒了。”他忽然睜開了睡意蒙眬的雙眸，我的手停留在他的額發上，他有點羞澀地笑：“對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不過姐姐你賺大了，讓你看到我帥氣的睡相！”

我終于忍不住笑了，這個自戀的小子，姐姐今天大方點兒給你一個肯定吧：這世上誰人帥得過你？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