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地戰(zhàn)勝“它”

我收到一個2010年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的來信，她在信中敘述了她的學習經(jīng)歷，大致情況是：在父母順其自然的教育態(tài)度和她自己興趣至上的學習態(tài)度支配下，似乎很不用功，也沒有上任何課外班，但喜歡讀書和探究新知，課內(nèi)成績長期不佳，但最后奇跡般地在應試方面也后來居上，并且考入了北大中文系。

征得她的同意，我把這封信和我的回信發(fā)表在我的博客上。我不必再多說什么，大家自己看信，我特別推薦廣大中小學生的家長看，你們會明白，你們是可以抗爭今天的教育體制，為你們的孩子爭得快樂的權(quán)利和真正的素質(zhì)教育的。

王卉媛同學的來信

周國平老師：

您好!

我是一個學生，剛剛參加完高考。考慮再三，我還是決定給您寫一封信。這封信是有關(guān)教育的。我想對您說，您對“拯救孩子”“拯救教育”的呼喊并不孤獨，也絕不無力，您的努力并不會白費，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家長不僅僅是意識到當今教育體制的弊端，而且還會奮起反抗!

我是在二模前兩天看到您的書的。也許您會驚訝為什么那個時候還會“看閑書”——可是，正是您這“閑書”讓我信心更充足、心態(tài)更平穩(wěn)。那本書是《善良·豐富·高貴》，是我爸爸給我買的——您也許不知道，您的書為一個十多年來努力反抗教育體制卻又時時處于彷徨猶豫中的父親增添了信心。

我的父母一直持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來“教育”我——其實，他們都不清楚那算不算教育，他們說他們的教育就是“不管”。爸爸忍住來自其他孩子家長的強大壓力沒有給我報任何奧數(shù)、英語班，而根據(jù)我的興趣為我選擇了美術(shù)班。當我總是在“玩”而不學習時，他沒有訓斥也沒有嘮叨，而是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幾經(jīng)波折，沒有任何奧數(shù)和英語學習史的我總算憑美術(shù)特長躲開了一所風氣極差的初中，進入了北京市第二十中學。我初一時成績不好，只排在年級二百名左右，可是初二忽然對英語(其實是英語小說)和物理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初三又覺得化學有趣，一下就變成了班里第一，簽約留了本校高中……到了高中，又是一段默默無聞，名次屢次在20名左右徘徊，但期間出板報、幫忙策劃班會、參加各種活動過得十分快樂——然后，鬼使神差，在一個假期的“搶跑”后，一上高三就考了個年級第一，然后經(jīng)過高三一年的努力，我居然能考上北大……最近爸爸如釋重負，不停地說“咱們勝利了”——他是說，我們對抗教育體制勝利了，至少是已經(jīng)勝利了一半。

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像在做夢。像我這種不知道何謂“刻苦”的人竟然也能上北大?只一年真正用心的努力，這對那些孜孜十余年的孩子們不是太不公平了嗎?我一直在玩啊!不過，在我將我的疑惑對我最好的朋友說了之后，她告訴我，也許我認為是“玩”的事在多數(shù)人看來都是“學”。我想了想——看閑書，讀簡本英文小說，看動漫，畫畫，有時寫點東西，看看《探索·發(fā)現(xiàn)》等電視節(jié)目，高二時迷上了相對論，高三快結(jié)束時開始看哲學(還是受您影響，真是感謝您!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天地)……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閑書讓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屹立不倒”總是第一，英文小說無意中也給了我的英語一個同語文一樣不可動搖的地位，正是吃著這兩科的老底我才能在高三一年猛攻理綜和數(shù)學。看動漫讓我有了日語基礎，同時也形成了一定的世界觀，也促進了我畫畫技能的提高。畫畫……嗯，很快樂(這也許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而且讓我交到了很多朋友，還幫我融入了集體。至于相對論和哲學，則純粹是“學到了東西”，沒什么實際好處，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覺得這更好。

您現(xiàn)在可以想象，當我讀到您對教育的看法時，我有多么如釋重負了!那種“不經(jīng)努力卻得到了別人本該付出極大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的負罪感減輕了許多。我一直以來其實是在用另一種讓我十分快樂的方式在“學習”，不知不覺地學習。原來我高三那年的所謂“努力”，也只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我開始慶幸，我除高三之外一直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著——不，實行著自我的“素質(zhì)教育”，而且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失去對事物感興趣的能力(是的，我一直認為這也是一種能力，因為我身邊有很多覺得我們所學的一切都很沒勁的同學，他們居然沒有任何興趣愛好——如果玩電腦游戲、上網(wǎng)、追星、八卦不算的話)。我一直對學校的態(tài)度是：我喜歡這個學科，但我不喜歡這門課，也不喜歡做題，更不喜歡毫無意義的作業(yè)。如果沒有同學，我絕不想去上學。所以，別人問我是否喜歡英語，我總是說喜歡英語，但我不喜歡英語課。(這是大實話，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語法白癡，我做題從來只憑語感。)

我忽然感覺現(xiàn)在的孩子很可憐。并不是他們想變成“死學習”的人，是教育，本應使他們成才的教育逼著他們“學死”的啊……看完您的《寶貝，寶貝》，在感嘆著啾啾有這樣一個用心的父親的幸運之余，也在感嘆著我自己的幸運。我簡直開始崇拜我父親了。他的“放任自流”和“順其自然”很好地保護了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而且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和我相處，讓我有一個章福的家和一個近乎完美的童年(相對來說太完美了，在別的小朋友噘著小嘴上著奧數(shù)時，我和我表妹正在樓下瘋跑)。

接下來我想說說我父親，他和您樣，也把孩子的健康成長放在首位，而且我相信像他這樣的父親(或母親)一定還有，而且他們也曾經(jīng)像我父親一樣陷入過長期的心理斗爭和彷徨不定的困惑。您的文章，多少會令這些用心良苦的父母們增強自信，而且會令更多明智的父母下定決心“拯救孩子”。

我父親年少時十分努力，恰好趕上文革結(jié)束后恢復高考(大概是第二年吧)，考上了北大數(shù)學系。可是后來的工作當中，爸爸卻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那些重復的訓練只能磨滅創(chuàng)造力，使人變得機械——他最近對我說，他不想讓我也“變成那樣”，他想讓我“成為一個有思想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于是，爸爸對我所謂的“矯枉過正”便開始了。自我小時候起，爸爸便采取“放任自流”的政策，從不管束我，一切盡可能順我的天性，讓我在自由的氛圍中成長。不過他買了很多書給我，要知道那時候四五本書的價格就差不多頂上一個月的工資了，可他從不吝惜錢。我是在媽媽念故事的聲音中長大的。在這期間，由于媽媽念書時我同時也跟著在看那本書上的字，慢慢便認識了很多。

爸爸的腦袋里充滿了相互斗爭的想法，一直斗爭到我的高考成績發(fā)下來。670分，排在北京市270名。要知道，中考時，我的名次是海淀區(qū)1780名!連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爸爸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覺，和我聊了一宿……這是屬于他和我的戰(zhàn)爭，一場賭注是我的前程和他的努力的賭博，現(xiàn)在，我們沒錯。始終在爸爸心頭爭來斗去的矛盾現(xiàn)在可以不再出現(xiàn)了，因為接下來的路屬于我，爸爸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使命，我今后的路還很長。他曾說他把我矯枉過正了，把我引上了文學方向(我高中學的理科，報的卻是北大中文系。只有北大這樣招，別的學校都沒有，要不然我高三一年也許不會那么拼命往北大奔)，可我覺得這也蠻好。

我相信，一定還有家長在與這個體制做著斗爭。我也會繼續(xù)努力，我一定要證明爸爸“順其自然”沒有錯，順應孩子的天性才是教育所應做的。您的啾啾讓我更加深信這一點，家長和學校所應該做的只是引導，絕不是替孩子做決定，更不是將孩子的天性一并扼殺。天性自由發(fā)展的孩子也許早年不會顯露出色的一面，但他長大后既是一個“人”，也是一個“人才”，這才是真正重要的，何況您曾經(jīng)說過，接受素質(zhì)教育，素質(zhì)提高的孩子，即使是在應試體制下也不會差。我十分同意。應試考查的是素質(zhì)中的冰山一角，擁有整座冰山的孩子當然不會害怕有人來試探他的邊沿!

在結(jié)尾前，我想再說些有關(guān)我自己的話，望不要介意——前面我說，您的文章讓我更加有信心、心態(tài)更穩(wěn)，這一方面是因為您的話為我們與體制作斗爭的行動提供了“理論支持”，而且我們看到與體制作斗爭的并不僅僅是我們一家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您為我打開了哲學的大門。我以前一直以為哲學高深莫測，直到高中政治學到《哲學生活》才發(fā)現(xiàn)原來哲學那么有意思，可是我們家有的哲學類的書都是康德、萊布尼茨等人的原著(爸爸上學時買的，還是老版)，真是看不懂的……二模前那兩天，我一口氣將您的《善良·豐富·高貴》、《安靜的位置》都讀完。那兩天我什么都沒復習，只是看您的書，結(jié)果二模考了666分，海淀區(qū)123名。究其原因有三：看到好書心情好；您的書讓我的靈感噴涌而出，語文作文寫得特別忘我：有了一個比較開闊的眼光，考試時就看得很淡了，平靜得出奇。最重要的是，您讓我看到了一顆仍舊真摯仍舊堅守安靜領(lǐng)地的心靈，真的感謝您。

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告訴我，我這種學法對那些用功的孩子真的沒有不公平嗎?我總覺得我的運氣(其實，我甚至連運氣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似乎太好了些，成長太順了些，心里總是有強烈的不安，好像我剝奪了別人什么一樣。這樣真的好嗎?雖然這些問題不會影響我以后的路，但我仍然克服不了這強烈的愧疚感。我好像只盡了一點努力就得到了一切。我爸爸總是說“老天爺是公平的”，可當我問他“你信老天爺嗎?”他卻回答“不信”。爸爸是針對我小時候耳朵因醫(yī)療事故而導致四級聽力殘疾一事說的，他說我“該受的苦提前受了”……可我不能接受，因為我覺得耳朵的事甚至利大于弊，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還不會總貓在家里看書呢，如果不看書，我還不可能考上北大呢，再說影響又不大……其實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存在絕對的公平——可是即使這樣，我也沒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好運……

如能回函，不勝欣喜。對您耐心讀完這封信再次致謝!

2010屆高考北京一考生

2010.6.25

周國平的回信

卉媛：

我要告訴你，你的信給我?guī)淼囊彩切老病８兄x你詳細地敘述了你順應自己的天性抵制應試教育并獲大勝的經(jīng)歷，我讀得津津有味。你有一個好父親，你說他只是憑直覺和人生經(jīng)驗，我覺得這是最可貴的，有好的直覺的人何其少，能夠尊重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的人何其少，這正是今天的悲哀。你雖然尚缺人生經(jīng)驗，但你的直覺也非常好，所以能夠排除干擾，我行我素。

你不必感到愧疚和不安。不公平是體制造成的。在一場規(guī)模巨大、曠日持久的災難中，有大量通難者，只有少數(shù)幸存者，這是沒有辦法的。難道所有人都遇難才公平嗎?當然不，為了戰(zhàn)勝災難，為了災后重建，幸存者越多越好，憑借自己的能力和機會成為幸存者，這本身就是一種貢獻。

三篇作文也看了，不錯，但能看出是作文，所以往往不免用推理代替真情實感。你的信完全是真情實感。你有文學才華，現(xiàn)在不必寫作文了吧，不妨自由自在地寫點東西。

我會把你的信給啾啾看，她會受到鼓勵，堅定對我的教育理念的信心。如果你同意，我還想把信貼在我的博客上，給這個壞世界樹一個好榜樣。我相信，無論家長，還是中學生，對當今教育弊端有所認識但怕失去什么而不敢抵制的不在少數(shù)，你的經(jīng)歷對他們會有說服力，在抵制這一邊加上一個砝碼。

我會關(guān)注你在北大的繼續(xù)成長。北大現(xiàn)在也沾染了這個時代的許多毛病，你仍要獨立思考。

周國平

2010年8月8日

編輯提點

很多讀者一定與我有相同的感受，如果卉媛同學不是北京人，她會那么容易進北大嗎?但，這只是問題的枝節(jié)。我們應該看到她成績的飛速跨越。卉媛的例子有力地證明了“保有好奇心和想象力”比苦學更重要。這與2010年末的一項調(diào)查結(jié)果形成了讓人哭笑不得的對比——“在全球21個受調(diào)查國家中，中國孩子的計算能力排名第一，想象力排名倒數(shù)第一，創(chuàng)造力排名倒數(shù)第五。”

啾啾，周國平的女兒，今年1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