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時人尹嘉銓,一位道學先生,宮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當于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長官,熬到這個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這樣沒有錢的時候,物質欲望特別強烈:有了錢以后,權力欲望就會上升:而在官癮、錢癮都滿足以后,求名的欲望就會濃厚得可怕。尤其人到晚年,更著重聲名的滿足。
小孩子希望大人注意他,就鬧人來瘋,這是初級階段的求名。成年人企圖引起別人的注意,或顛三倒四,裝瘋賣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調:或奇形怪狀,嘩眾取寵;或故作悖謬,語出驚人……炒作自己,不擇手段,這是中級階段的求名。最厲害的,還數不甘寂寞的老年人,抖擻那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頭,才叫不肯安生。這都是我們這些年來,屢見不鮮的風景了,凡出場、出席、出鏡、出臺,總有他們身影在;凡褒揚、授獎、表彰、上榜,總是他們當主角;凡聚會、團拜、聯歡、飯局,總推他們坐到主座;凡檢查、視察、剪彩、指導,總少不了老爺子臨場……眾星捧月,水漲船高,老當益壯,風頭更健,這是高級階段的求名。
沒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熱,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與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舉世聞名。由此看來,名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的。
公元1871年4月,乾隆西巡五臺山回鑾,駐蹕保定。休致在家原籍博野的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表現欲了。當然,這樣的接駕盛典,侍候過乾隆的他,怎么能缺席呢?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北眺望,會不會從大路上飛來一彪快馬,奉圣旨,亟傳老臣尹嘉銓入覲。其實他應該明白,官場是很勢利的,所有冀圖固寵的臣下,只是希望皇帝的眼睛眷顧于他,哪里愿意他老人家出現,而分散皇上的注意力呢?這位道學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來,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人老了,就像一個老小孩,很拿他們沒有辦法。這位假道學,去吧,怕人家對他這個過氣官僚,不放在眼里,主席臺,上不去,貴賓席,沒位置,只能跪得遠遠的,用望遠鏡才能看到圣上。不去吧,這就意味著他真成了在野之人,林下之民,平頭百姓,無名之輩,這是他絕對受不了的。又想吃,又怕燙,既自尊,更自卑,那一夜,尹嘉銓光在炕上折餅了。苦思冥索大半宵,他終于想出來錦囊妙計,為其老爹尹會一(也是一位道學先生)請謚和從祀,這個絕好的主意。若是皇上恩準下來,不但孝子當上了,風頭也出盡了,想到這里,高興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讓下人趕緊為大少爺備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行宮呈上這兩份自以為是兩全其美的奏折。
其實,皇帝也未必不小人,乾隆看到家住博野,離保定不遠的尹嘉銓,不親自來朝拜,來面謁,竟打發他兒子來對付朕躬,也太荒謬,太囂張,也太目無王法,目無綱常了吧?或許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看到尹嘉銓第一封請謚奏章,馬上龍顏不悅,面露慍色。“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此奏本當交部治罪,念汝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追矣!欽此。”
可接下來,看到尹嘉銓請祀的第二封奏折,以本朝的名臣大儒,如湯斌、范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等人打頭,認為他們高風亮節,應該從祀孔廟,乾隆看到這里,臉色尚可,因為這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接下來,乾隆勃然大怒,發現奏章中這位老先生“名”令智昏,竟敢奏請:“至于臣父尹會一,既蒙御制詩章褒嘉稱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從祀,非臣所敢請也”等不遜詞句,弘歷不是昏君,對如此下作、如此無恥的挾帶私貨的邀名行徑,乾隆能不拍案呵斥?“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欽此。”
尹嘉銓還在家里靜候佳音呢,誰知死期已經不遠。
乾隆對于漢族知識分子,妄自尊大,自成一統,是相當反感的。魯迅先生說過:“清朝雖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卻不許‘學樣’,因為一學樣,就要講學,于是而有學說,于是而有門徒,于是而有門戶,于是而有門戶之爭,這就足以為‘太平盛世’之累。”
所謂學說,所謂門徒,所謂門戶,或所謂流派,或所謂淵源,或所謂圈子,或所謂山頭,江湖……說到底,無論過去,無論現在,那些權威、大師、泰斗、名流,老了以后,一定要當老爺子,老宗師,老太爺,老祖宗,就是要大家高山仰止,禮拜贊美,哪怕心臟上了支架,哪怕住在醫院出不來,哪怕上氣不接下氣,哪怕明天去見上帝,生命不息,求名不止。名,對他們而言,如同氧氣和水,已是不可或缺的一環了。名,上了癮,是無藥可治的。
大學士三寶奉命主審這件案子,此人手法,與幾百年后的紅衛兵批斗走資派采取的策略,大致相同,先從生活問題、男女關系入手。所謂批倒批臭,只要在臭字上大做文章,將其批臭之后,不倒也歪了。對這位道學先生最具殺傷力的攻擊手段,就是糾劾他強娶烈女為妾的道德敗壞一事。跪在堂下的尹嘉銓,一邊掌自己的嘴,一邊罵自己寡廉鮮恥,欺世盜名,假道學,偽君子。三堂審訊以后,定為“相應請旨將尹嘉銓照大逆律凌遲處死。”
《論語·季氏》曰:“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細細品味,很有道理。這位著作等身的大文人,就為他老了老了還不知縮手,還想“得”到更大名聲的行徑,為這個“得”,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老了,就要見好就收,就要適可而止,就要鞠躬謝幕,從運動場中回到看臺,當一名觀眾。人的一生,其實是一個加減法的過程,年輕時期,不斷地追求,不停地獲得,是加法。進入老年以后,便是減法了,一直減到兩手空空,如同剛出生空著手來到這個世界那樣,再離開這個世界。至此老天撥地,老眼昏花,老態龍鐘,老朽無能之際,你老人家還不厭其煩地求,還不厭其多地得,那就很不令人尊敬了。
雖然,尹嘉銓案是個特殊的個例,但對已經到了夕陽西下,桑榆晚景的老人來說,還是很具惕勵意味,值得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