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人講的,人生快事,無非四件。黎明覺,二房妻,燙面餃兒,鹵煮雞。四件里面,一字沒提房子。
很多人講的,法國廚子,日本妻子,美國票子,德國車子。也沒提房子。
好像房子不是一件事兒,在生活品質這樣的話題里,房子二字十分微末,提都不必提。
大房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歡的,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的格局,氣派是有的,軒敞也有的,不過人氣也就散盡了。三口之家,日理萬機的父母雙親,日飛夜飛東飛西飛溫哥華海南島搞不好還飛一下南極北極,剩下一個瘦精精的孩子和一條肥滿的狗和一大堆氣勢洶洶的電子游戲,守一座空蕩蕩的大宅子,毫不夸張地說,凄涼都有了。海明威再世,總可以寫一篇小人與狗,再度角逐諾獎。
大房子里,頂不舒服的,是一間過分寬闊的主臥室,房頂挑空五米,外接一個大理石鋪到無邊無際的浴室,空曠遼闊,四壁清冷,一張皇帝床呆頭呆腦泊在當中,像汪洋大海里風雨漂泊的一葉孤舟。這種地方,不像今生今世要睡懶覺睡午覺的柔暖房間,倒像這輩子結束以后要去一睡不起的那個屋子。我去參觀樣板房,一看見這樣的豪華主臥,深深嘆口氣,掉頭走路。
講了半天大房子的壞話,也講講大房子的甜蜜好話。
大房子的軒敞通透,當是十分迷人的。靄靄暮色籠罩之下,在房子里上上下下,點起黃澄澄的電燈,一室琥珀透明,熏一點清甜的茉莉香,來一碟奔騰的卡拉揚,盤腿靜坐下來,喝一盞濃普洱,真的很贊很贊。萬丈紅塵里,有那么片刻的縹緲,也很夠了。更不用講,寒冬里,雪后初晴的日子,赤足立在巨幅落地玻璃窗前,看一幕蒼茫山水雪,此時此刻,執某人的手,那真是與子偕老的心,絕對鐵定的。
大房子最好,是有一間萬事俱備可煎可炸可燉可烤可呼風喚雨可隨時作怪的大廚房,再有一間敲敲打打破破爛爛頂天立地亂七八糟的工作間,再有一間堆滿雜紙舊罐老茶缺角照片鐵皮餅干筒一百塊半舊橡皮五百個啤酒蓋子和一箱子褪色積木的儲藏室,再有一間冬天曬太陽秋天曬蘿卜干黃梅天曬舊書的玻璃太陽房……
多年前,在香港,去友人家里飲茶,山上的豪宅,寸土寸金的地方。豪的是價錢,宅子不過三房兩廳。那日喝著茶,剛好伊家里的菲傭走過來辭行,這位菲傭阿姨合約做滿了,回家安度余生去了。很記得那位厚道的菲傭,兩眼淚汪汪,悲天憫人跟東家太太講,madam啊,我這就回菲律賓鄉下去了,住大房子,吃海鮮,躺沙灘去了,可憐madam啊,你還要住在這樣小的房子里,我會替你祈禱的,求上帝也慈悲你一下,早日渡完苦海啊。
我那友人翻翻白眼,一言不發塞了一個紅包過去。等菲傭出門,我們兩個相對無言,垂頭默坐了半個下午。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