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聽

這是《聊齋》里最豪情頓生的一篇。

有一對鄭氏兄弟，都是讀書人。老大在學校一貫成績好，父母相當鐘愛，并且愛屋及烏地對老大媳婦也特別好；老二成績差，爸媽不太待見，由此及彼地對老二媳婦也不行。同在一個屋檐下，如此懸殊，大家相處心里都不痛快。老二媳婦經常跟老二說：“你就不能給我爭點氣?!”很憤怒，很無奈，最后干脆不同床了，以此作為一個女人能給出的最嚴厲的懲罰。老二很受刺激，開始勤奮，成績稍微好了一點；爸媽呢，也稍微把他放在眼里一些，但是還是不如老大。

老二媳婦心急啊！有一年要大考了，除夕之夜她偷偷地“以鏡聽卜”（于除夕之夜拿個鏡子向灶王爺禱告，然后揣在懷里、捂在胸前出門，偷偷地聽最早遇到的陌生人不經意間說的話，借此問兇吉）。正好趕上兩個女孩剛起床，互相打打鬧鬧，一個推著另一個說：“你也出去涼快涼快。”啥意思？不懂，也就這么著了。

轉眼高考了，考完以后哥兒倆回家繼續種地。正是暑天，兩個媳婦在廚房給下地的做飯，酷熱難耐。突然報喜的人來了，說老大考上了！婆婆進了廚房對大媳婦說：“老大考上了，你涼快涼快去吧?！崩隙眿D肝腸寸斷，邊做飯邊哭。沒幾分鐘，又來一報喜的，說老二也考上了。二媳婦把搟面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站起身來大聲宣告：“我也涼快涼快去！”這是情不自禁的宣言，是發自肺腑的宣言，是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宣言！突然間，想到自己除夕的鏡聽，恍然大悟，潸然淚下。

蒲公評論：“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這會兒在這寫著，我都激動得雙手顫抖，渾身雞皮疙瘩。

誰不壓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無時無刻地把不同的彈藥發射到大家身上，誰都躲不掉。每一個在生活中不順意的人都會感嘆，你看人家誰誰誰，多滋潤，多幸福，上天真是不公，等等等等；那是因為他打落門牙肚里咽的本領更勝一籌罷了。上天的公平在于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決不會讓哪個處處強過他人，此消彼長，這是公理，不需要證明。所以我從來不奢望中彩票，接下來的挫敗我覺得自己無力承擔。

所以，投杖而起的機會一旦到來，切記切記，過時不候稍縱即逝，拼了老命也得抓住，什么矜持涵養統統拋到腦后，自己先爽了再說。細細回味當然是一種品格，但是壓力壓得都快爆了，還品什么品?

很多人最怕被說成小人得志，于是天天夾著尾巴做人，腿都繃酸了；其實放開呆一會兒，問題不大。

看不得有人動不動把“忍”掛在嘴邊，出來工作的，又不是出來找氣受的。老是忍下去，得了癌癥再跟老板說，也是連工傷都換不來一個的。

嚴格要求自己是沒錯的，永遠嚴格是會瘋的，該投杖的時候就投吧，實驗一回，愉悅身心。

【原文】

益都鄭氏兄弟，皆文學士。大鄭早知名，父母嘗過愛之，又因子并及其婦；二鄭落拓，不甚為父母所歡，遂惡次婦，至不齒禮；冷暖相形，頗存芥蒂。次婦每謂二鄭：“等男子耳，何遂不能為妻子爭氣？”遂擯弗與同宿。于是二鄭感憤，勤心銳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優顧之，然終殺于兄。次婦望夫綦切，是歲大比，竊于除夜以鏡聽卜。有二人初起，相推為戲，云：“汝也涼涼去！”婦歸，兇吉不可解，亦置之。闈后，兄弟皆歸。時暑氣猶盛，兩婦在廚下炊飯餉耕，其熱正苦。忽有報騎登門，報大鄭捷，母入廚喚大婦曰：“大男中式矣！汝可涼涼去?！贝螊D忿惻，泣且炊。俄又有報二鄭捷者。次婦力擲餅杖而起，曰：“儂也涼涼去！”此時中情所激，不覺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鏡聽之驗也。

一定要明白文章的主旨，說的可不是拿鏡子打卦算命的封建迷信，而是說忍耐有時，釋放也有時；不忍耐生活沒有重量，不釋放生活沒有盼望。至于“鏡聽”云云，不這么說怕你印象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