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生死謎題

2011年2月27日清晨，一對神色焦灼的中年夫妻，快步走進成都市成華區圣燈寺派出所，“我們的女兒高怡失蹤兩天了……”說話間，丈夫的手機響了，正是女兒打來的電話，“爸爸，我考試答錯了題，你們總數落我。現在我也給你們出一道題：我在一片拆遷的廢墟上，已經割腕了，你知道我在哪里嗎？知道答案，就趕緊來救我。不知道答案或者答案錯誤，將永遠失去我。”隨即關機。

夫妻倆大驚失色：成都的拆遷工地那么多，哪里才是女兒自殺之地？他們如何破解女兒拋來的生死謎題呢？

三分著急：女兒成績倒退父母抓狂

2009年3月20日，林惠去參加女兒高怡的家長會。老師公布了剛舉行的聯考成績。聽到高怡的名次由上學期的年級第6名驟跌至第12名，林惠的心猛一咯噔，“這孩子的成績怎么滑得沒譜？”

時年42歲的林惠和丈夫高大朋經營著一家頗具實力的廣告公司。女兒高怡天資聰穎，從小學到初中成績始終出類拔萃，2008年9月考入成都一所省重點高中。

林惠夫妻把高怡當作驕傲，逢人就夸女兒是北大和清華的好苗子。如今，高怡的成績猛然倒退，林惠極其恐慌，一回家就對丈夫傾訴。高大朋覺得她過于緊張，“你又不是沒讀過書，孩子考試偶爾失誤一次有啥大驚小怪的。”然而一個多月后，高怡的期中考試成績居然又倒退了兩名！

這回，高大朋也亂了陣腳，連珠炮似地責問高怡。高怡委屈得直掉眼淚，“我也想考好啊，可考試那兩天我正感冒，你們知道的嘛。”林惠夫妻商量后，決定讓高怡將每晚練古箏的兩個小時騰出來溫習功課。喜愛古箏、已考過九級的高怡生氣地抗議：“不行，我還想盡快考過十級呢！”林惠夫妻卻毫不松口，他們認為，斷其所好一定能逼高怡將成績趕上來，以后再練古箏也不遲。

然而，16歲的高怡正處于叛逆期。向來和顏悅色的父母突然變得蠻橫無理，而且每晚坐在身邊監督她學習，讓她難以忍受。為發泄心中不滿，高怡故意將非常容易的題目答錯，看到父母緊張的樣子，心里就滋生出一絲報復的愉悅。

林惠夫妻見女兒越來越“弱智”，那根揪心的弦繃得更緊了。他們去學校打聽情況，班主任說：“高怡在校一切正常，目前成績雖然有些波動，但她說會盡快調整狀態趕上來。”林惠夫婦這才稍稍放寬了心。

豈料，自從跟老師談話后，高怡上課經常走神。回到家里，她想彈古箏，或者看電視放松一下，可不是母親催她看書，就是父親讓她做作業。種種負面情緒影響到高怡的學習狀態，期末考試時，她只考了年級第三十名。林惠和高大朋倒吸一口涼氣。夫妻倆原定一放暑假，就帶女兒去青島度假，現在他們打消這個念頭，提出利用假期給高怡補課。原本興高采烈準備好行李的高怡，立即像氣球被扎破般蔫了。

一連幾天，高怡用緘默對抗著父母。林惠找到四川大學的學生劉穎，每天為高怡輔導兩個小時。憤怒的高怡卻一直琢磨著趕走劉穎，她不是“不小心”踩到劉穎的腳，就是“不經意”將果汁濺到劉穎的裙子上……

林惠知道女兒的心結所在，溫和地開導：“你別再整劉穎了，只要你把成績趕上來，今年寒假我們帶你去海南玩。”高怡白了母親一眼：“騙子！你們眼里只有分數，根本沒有我！”

2009年9月1日，林惠送女兒去上學，偶遇一位同事，對方不無得意地說：“我兒子剛到這里讀書時成績很差，又貪玩，幸虧我盯得緊、管得嚴，上學期他考了630分，年級第五名呢！”林惠如醍醐灌頂：原來是自己對女兒還不夠嚴格呀……

七分焦慮：管得越嚴成績越差

2009年11月初，林惠再次去學校開家長會，驚訝地得知高怡在前不久舉行的班級期中考試中，總成績連500分都不到。這時林惠發現女兒學習興趣驟減，放學回家總一頭扎進臥室，反鎖房門不知在做什么。一次，趁高怡忘記關門，林惠走進去刺探究竟，電腦上竟是游戲界面！林惠氣沖腦門，“怪不得你成績越來越差，原來迷上了網游！”說罷，她扯下電源：“現在我就把電腦搬走，吃完飯你老老實實給我做作業。”

母親的粗暴，更加激起高怡強的逆反心理，“我不想當學習機器！我不要你管！”林惠氣昏了頭，狠狠地責怪起來，“你成績那么差，走出去我都替你感到丟臉！”高怡的自尊被深深刺傷，氣咻咻地沖出了家門。此后，母女倆開始了冷戰。

2010年1月18日，高怡17歲生日。林惠和高大朋做了豐盛的生日宴，但久等不見女兒回來。直到晚上10時，林惠才在學校附近的餐廳找到了高怡。當時她和五六個同學鬧得正歡，有個男孩還一手攬著高怡的腰，一手往她嘴里灌啤酒，其他同學更是拍手尖叫。看到這一幕，林惠氣難自抑，她指著幾個同學說：“你們這幾個小壞蛋，以后再拉她出來喝酒，我跟你們沒完！”

此后，林惠放下工作，親自接送高怡，雙休日也不讓她出門。就這樣，高怡與林惠的矛盾日益尖銳。受情緒的影響，高怡變得渾身發懶，思維遲鈍，并伴有口干、口苦、便秘和心悸等癥狀。而這些，她懶得告訴父母，獨自忍受著。

2010年6月，期末考試，高怡最拿手的英語竟然不及格！林惠氣得渾身顫抖：“這個暑假你別指望好過了！”她又請來四川外語學院英語系學生，陪高怡練口語、讀原版英文小說、聽英文歌……

高怡的心一直煎熬在痛苦的油鍋中。面對強勢的母親，她最終服了軟，多次哀求林惠：“媽，你別硬逼我學習了，讓我自己調整吧。”林惠卻認為：秋季女兒就讀高三了，這個暑假怎么也得好好利用。她一次次嘆息著拒絕了，高怡更加陰郁……

2010年秋，高考迫近的壓力促使高怡自發打起精神沖刺。但畢竟成績落后了一大截，要想追回談何容易。期末考試，同學們同樣毫不懈怠地學習，她無可逆轉地退到100名之后。此刻，沮喪的高怡多想得到父母的安慰呀。可林惠臉色鐵青，命令她說：“寒假你就在家里把上半年做錯的題目全整理出來！”高怡無助地看著父親，高大朋也附和說：“這個辦法不錯，整理的過程就是一個復習、強化的過程。”

高怡的眼睛瞬間黯了下去。2011年2月初，開學后的高怡對學習徹底失趣，覺得老師講課的聲音就是噪聲，偏偏老師還反復找她談話；回到家，父母也不肯放過她，逼她繼續學習……她被巨大的壓力推向爆炸的邊緣。

十分錐心：獨特的生死“考題”

2011年2月18日，成都下起冷雨。高怡受了風寒，不停咳嗽，渾身倦怠，吃完飯就想睡覺。林惠卻要強制執行兩小時的學習制度。高怡堅決反抗，林惠情緒失控，竟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再有幾個月就高考了，你到時別給我丟人！”那晚，高怡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抽泣了一夜。

2月21日，高怡無精打采地回到學校上課。課外時間，她站在走廊或窗戶邊，沉默、發呆。她流著淚在日記中寫到：“班級教室在6樓，這兩天，心里恍惚想的都是它，要是從6層樓上做自由落體運動，大約停留1秒就落地，連害怕都沒感覺到就一命嗚呼了吧……”“要是萬一沒摔死，那樣太痛苦。死亡這兩個字太陰冷，我不敢輕易觸摸……”

2月25日中午，林惠在整理高怡房間時，發現了她落在枕頭下面的數學試卷，上面打滿了觸目驚心的大紅“X”，林惠的怒火無法抑制地躥出來，恰好高怡回來吃飯。她拿著試卷，給了女兒兩巴掌：“你怎么這么笨？簡單的題都不會做，不如去死算了。”盛怒的話讓高怡瞬間下定決心面對死亡，她把頭一揚，“死就死，反正活著也天天受氣！”而林惠以為女兒在說氣話，并沒在意。

哪知當天傍晚，林惠左等右等不見女兒回家，連手機都關了。更令林惠心驚肉跳的是，客廳里那把水果刀也不見了！

驚惶不已的林惠和高大朋在學校、親友家、網吧不斷尋找。黑夜過去，晨光投來，人卻沓無訊息。高大鵬夫婦悔恨不已，無奈之下來到派出所報警。值班民警秦藝正向他詢問詳情時，高怡正巧打來電話。于是便有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女兒推來的謎題關乎生死，刻不容緩！高大朋和妻子的心就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此時卻必須冷靜下來，大腦快速將各種線索重新整合：“可能是在二仙橋附近！”——他們一家曾在二仙橋住過，高怡在那里度過了幸福、快樂的童年時光。但這畢竟是一個“多項選擇題”，不能孤注一擲地揣測答案。為此，派出所兵分多路：高大朋夫婦帶著秦藝直奔二仙橋。其他十名民警分別到她就讀的學校附近分散尋找……

8時5分，高大朋等來到二仙橋，舉目一看，方圓至少一公里的廢墟上，有不少剛開始建的建筑物，尋找難度可想而知。他們一邊大聲呼喊，一邊找人詢問，卻不斷地收獲失望。與此同時，另十名警察也開始在學校附近的所有在建工地，進行地毯式搜索。

8時30分，就當高大朋快要絕望，準備換地方尋找時，手機響了。一接通，高大朋痛哭不止是，“小怡，你快告訴我答案。爸媽錯了……”幾秒鐘后，微弱的聲音傳來：“答案正確……我已經聽到你的聲音，我在傾斜的電線竿下……”

十米之外不就有一根傾斜的電線竿嗎？高大朋奔了過去，只見女兒倒在廢墟中，滿臉淚痕，奄奄一息，鮮血正順著手腕往下滴。8時55分，高怡隨即被送到醫院搶救。

2月28日，高怡出院。盡管撿回了一條命，但她心靈的巨創卻無法撫平，回家看到書包、課本就發抖、傻笑、流淚。林惠夫妻只得向學校申請休學。女兒考北大、清華的夢想變得飄渺了，夫妻倆悔恨不已……

編后：這是多么可怕的育兒版多米諾骨牌效應！第一張骨牌是孩子的考分，此牌一倒，便引發了之后：家長恐慌、尋找對策、孩子對抗、家長第二個對策……第N個對策……最后一張牌即為悲劇。

成都藍色港灣心理專家朱文波認為，90后獨生子女都很叛逆，這對家長、學校的教育方法就提出了更高、更科學的要求。考分固然是孩子學業好壞的一個體現，但它不應該成為父母監控孩子的唯一手段。科學的做法是，當孩子成績低迷時，用鼓勵代替鼓動，用理性代替理論，幫助孩子攀登，而不要與其他孩子攀比，以避免類似慘劇發生。（為保護未成年人隱私，文中除辦案民警、心理專家，其他均為化名。）

（編輯李婉莉njlw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