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寶劍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龜鱗。非直結交游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漂淪古獄邊。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

——郭震 《寶劍篇》

龍泉，這個古老而又神秘的名字，引發了無數文人墨客、游俠健兒的壯美遐想，是中國傳統詩詞歌賦、小說演義中出現頻率相當高的名詞，幾乎可以引申為冷兵器的代名詞。事實上，龍泉寶劍記載著中國古代銅鐵兵器轉換的發展歷程，有著極其重要的史學意義。

談及中國傳統文化瑰寶——龍泉寶劍時，唐代詩人郭震的名作《寶劍篇》成為生動寫照。該詩所描寫的古劍指龍泉、太阿二劍，據傳是春秋末期兩位鑄劍大師——吳國干將和越國歐冶子用昆吾所產的精鐵礦，冶煉多年而成。不過，這兩把寶劍一度失傳，直到晉代司空張華夜觀天象，發現斗宿、牛宿之間有一道沖天紫氣，星象學家說這是寶劍之氣，推算出紫氣發源于豐城監獄附近。張華于是派人挖掘豐城監獄40余尺深，終于發現青石函中的兩把寶劍。豐城因為這段典故，又被稱為劍邑。郭震寫這首詩時，因為私鑄銅錢，即將被武則天重懲，但他向武則天認錯時獻上這篇佳作，談吐間顯示了才華，不但沒有被處罰，反而因禍得福，官運亨通，日后成了宰相，這首詩也得以流傳下來。

《東周列國志》也曾記載龍泉寶劍的故事：春秋末年伍子胥全家被昏君權臣所害，只身逃亡，眼看追兵將到，前面卻是長江難渡，突然一艘漁船自上游而來，漁翁將伍子胥救走。伍子胥問其名，想日后報答，漁夫僅自稱“漁丈人”，伍子胥將家傳寶劍七星龍淵贈給漁翁，漁翁卻言，抓你送官的獎賞比你這寶劍更多，我都不要，救你是敬國家忠良，并不圖報。

如上所述的兩個故事雖然演繹的成分居多，但卻更增加了龍泉寶劍的神秘之處。那么，古代真正的龍泉寶劍又是什么樣子呢？

龍泉：中國寶劍的“源”

中國古代冷兵器中，劍是一種集刺殺、護衛、裝飾等功能于一身的短兵器，素有“百兵之君”的美稱。劍大體分為劍身和劍柄兩部分：劍身細長，兩側有刃，頂端尖而成鋒；劍柄短，便于手握。在東漢以前，劍長期作為軍隊主要的近戰武器，流傳至今，已成為中華冷兵器的象征。

劍的起源只有一些模糊的推斷，目前能見到最早的劍是商代中晚期的曲柄青銅短劍，通長為20~30厘米左右，戰場格斗功能偏弱。故《爾雅#8226;釋名》曰：“劍，檢也，所以防衛非常也。”

春秋時期，北方平原流行車戰，南方水網交錯之地則利于步戰。武器的發展永遠是為了適應戰爭的需要，為了更好地取得優勢，更適合步戰的吳越之地出現了非常發達的鍛劍技術，《初學記#8226;武部#8226;劍》記載：“楚有龍泉，秦有太阿、工布，吳有干將、莫邪、屬鏤，越有純鉤、湛盧、豪曹、魚腸、巨闕諸劍。”這些寶劍絕大多數出自吳越。

現存古代歷史文獻中，關于龍泉劍最早最完善的記載莫過于《越絕書》，其主要記載了春秋時期吳越兩國的史地人文及戰事史實，其中就有歐冶子鑄龍淵的記載。

戰國初期，隨著車戰漸漸衰落，劍在戰爭中的地位上升，由于青銅材料質地，兵器長度和硬度漸漸不能滿足戰爭需求，由此誕生一種新材料金屬兵器——鐵劍。越王為聯楚攻吳，作為交換條件，派歐冶子為楚王鑄劍。歐冶子是春秋末期越國鑄劍大師，曾為越王鑄有湛廬、純鉤、勝邪、魚腸、巨闕五劍，經江西、福建到浙江龍泉（古越國甌地），依山傍水，筑爐鑄劍。

據《越絕書》記載，歐冶子鑄成龍淵、泰阿和工布三劍后，經風胡子獻給楚王。楚王非常興奮，問風胡子因何而得名？風胡子回答：“欲知龍淵，觀其狀，如登高山，臨深淵；欲知泰阿，觀其釽（音僻，形容劍身出現的光彩），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風胡子所說“高山”“深淵”“流水”，其實是指劍身上的鍛造花紋，古人取劍名多以此而定，銘刻劍身等處。歐冶子鑄劍之地也從此被后人稱為劍池湖、龍淵鄉，唐代避高祖李淵諱，以“泉”代“淵”，龍淵寶劍也就隨之更名為龍泉寶劍。

1965年12月，北江陵望山楚墓出土了越王勾踐劍，專家描述其外觀和性能：劍首外翻圓箍狀，劍格略突鑲，嵌有玻璃和綠松石；劍形規整，劍刃次第向劍鋒收縮，并在前部弧曲處收束，線條流暢；劍身滿布菱形深淺花紋，光滑平整，精光流動；全長55.6厘米，劍格寬5厘米，刃口犀利，試之以二十余層紙張而可輕易劃破；其劍一面近格處嵌金鳥蟲篆銘文為“越王鳩淺自作用劍”；鑄技之精，工藝之美，嘆為觀止，可以稱得上吳越之地銅兵器的巔峰之作。

名揚天下：

制劍工藝的秘密

龍泉寶劍名聲鵲起，三國時期就多有贊頌它的詩篇，唐代李白詩篇《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郎》有“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之句，《送御林陶將軍》有“萬里橫戈探虎穴，三杯拔劍舞龍泉”等，此處“龍泉”都是泛指寶劍，不一定就是龍泉所出。

龍泉寶劍以劍鋒犀利而名動天下，這是和地理環境分不開的。據《考工記》（成書于春秋戰國之交，為我國目前所見的年代最早的手工技術文獻）記載：“天有時，地有氣，才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所謂“天時”“地氣”指自然因素，包括氣候冷暖、節氣更替等，“才美”“工巧”指優良的原材料和技藝高超的工匠。吳越有優良的鑄劍金屬原料，但離開此地的自然環境，還是難以鑄造出好劍，這主要是受時代科學技術的局限，鑄劍師尚不能精確地辨析各地礦物成分和其它微量元素的含量，由此造成同類金屬礦石的含量構成和熱處理的質量差異。

龍泉可以說是以古人當時的科技能力而言，最適合鑄劍的地方：龍泉山清水秀，山溪中蘊藏著高質量的鐵砂——“鐵英”；山林可以提供優質燃料——“松炭”；秦溪山下有如北斗七星一樣排列的七井，泉水寒涼清冽，為淬劍所用之上品；龍泉還特產上好磨石——“亮石”，用其磨刀礪劍，鋒刃銳利，精光流動。歐冶子在龍泉堪稱得到“天地之精華”，全力發揮當時堪稱天下第一的鑄劍技藝，終于冶煉成絕世名劍。相比之下，當時生產力水平更發達的北方缺少大量優質木材作燃料，且北方鐵礦成分不太“純粹”，遠不如南方（特別是福建、浙江）河谷或海邊的鐵砂質量優異。此外，古人最早的鐵質武器都是用隕鐵鑄造，所含的鐵質堅硬，但數量稀少，而歐冶子長期在越國境內尋找能替代隕鐵的鐵砂，最后在龍泉秦溪山發現，這里自此成為歐冶子的鑄劍基地，成為今日龍泉寶劍的故里。

我們可以從《越絕書》中了解到，“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穴之時，以銅為兵……當此之時，作鐵兵，威服三軍，天下聞之，莫敢不從，此亦鐵兵之神。”此段形象地說明了兵器技術進步對于提高戰斗力的劃時代意義。再從對龍淵、泰阿、工布三劍的描述，可以推斷歐冶子煉成的劍不但遠勝過青銅劍，而且也超過普通鐵劍，所謂的“高山”“流水”花紋，是鐵鍛成鋼后才能具有的，可謂開了中國鋼劍鍛造的先河。正因為此，歐冶子被譽為中國鑄劍鼻祖，其鑄造的第一把寶劍龍淵也開創了中國鋼鐵冷兵器的先河。

不過龍淵等劍并不是一蹴而就出現的，據記載，早期冶鐵采用低溫還原的“塊鐵法”，導致材料疏松并含有較多雜質，性能甚至比不過工藝成熟的“美金”——青銅，因而其被稱為“惡金”。歐冶子在煉劍的過程中，把“惡金”用松炭高溫加熱，反復鍛打，排除雜質，得到質地較緊密的熟鐵，接著繼續折疊鍛打數十次，硬是靠松炭高溫和砧臺上的千錘百煉，鍛造出含有一定量碳元素的“滲碳鋼”，材料結構緊密，滲碳均勻，適合制作高標準兵器。

以上工作僅僅是過了“原料關”，在打造劍胚的過程中，長時間鍛打會消耗很大，故需逐步加入熟鐵，導致鋼鐵含碳量的略微差異，含量高的顏色較淡，含量低的色澤較深，揉合在一起，呈現明暗層次，也就形成了“高山”、“深淵”、“流水”、“龍藻”、“龜紋”、“波映”等等莫測花紋。龍泉寶劍的花紋是獨特的，不同于世界名刃大馬士革彎刀的花紋，后者是鋼鐵坩堝鑄造時結晶的天然花紋，也不同于日本刀經過局部淬火法形成的溫度線花紋，而是中國刀劍制作過程中不斷折疊鍛打的產物。

以今天的技術觀點來看，龍泉寶劍因多批次材料反復折疊鍛打而造就了諸多優異特性：將材料進行提純，使金屬組織結構更均勻；由于不同材料復合，使劍身剛柔相濟，內部應力平衡；反復折疊鍛打，不易斷裂，刃口精細研磨后，還暗藏鋸齒功能，鋒利非凡。

最后的淬火熱處理，清冽的龍泉水更有神奇的功效，古有“龍泉縣南五里，水可用淬劍，昔人就水淬之，劍化龍去，故劍名龍泉”的傳說。從地理位置上看，龍泉地處浙南山區，雨量充沛，為八百里甌江之源，歷史上和閩贛等地的原始森林連成一片，茂盛森林是富饒的天然蓄水庫和凈化層，造就了龍泉秦溪山泉甘寒清冽的特征。《太平御覽》中曾記載，三國時代的兵器制造大家蒲元受命為蜀國在斜谷制造三千把鋼刀，他嫌漢水水質“鈍弱”，不適宜淬火，就派人到成都取來“爽烈”的蜀江之水，但士兵取回水之后，蒲元一淬火，卻指責“水有異”，最終士兵承認半道水桶翻了，里面摻了涪江之水。由此可見水質的差異在古代能決定刀劍的質量。史載北齊時代就有分別使用牲尿和牲脂淬火的辦法——牲尿含有鹽分，淬火時比水冷卻快，淬火后鋒刃質堅鋒利；用牲脂淬火，金屬冷卻過程較慢，所以刀背、劍脊的鋼質會柔韌，可以抵消更大的沖擊，以免折斷。

濃重一筆：龍泉寶劍戰史

只有在戰場，兵器的功能才會發揮得淋漓盡致。晉國對龍淵三劍垂涎三尺，遂向楚國索取，楚王不肯割愛，晉軍怒而興師，圍困楚都三年。楚王親自登上城樓，揮動泰阿劍，精光四射，耀目驚心，劍峰到處，斬銅截鐵，無堅不摧。楚軍見君王之威，軍心大振，晉軍長期圍攻無果，“三軍破敗，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獸歐瞻，江水折揚”，最終大敗而歸。泰阿劍由此“威服三軍，天下聞之，莫敢不從”。這些記載雖然有神話色彩，卻在中國冶金史和兵器史上留下了濃重一筆。

春秋戰國時期，吳、越、楚一帶的鑄劍技術已經有了相當的發展，鐵劍在軍隊中也開始大規模運用。據載，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死，吳王闔廬伐越，在欈李（今浙江嘉興一帶）對壘。越王勾踐使敢死之士三百名示威，赤裸身軀，手持利劍，齊步來到兩軍中間停下，三百把寶劍舞動開來，耀眼的光輝成了兩軍矚目焦點，白光閃過，鮮血隨之迸濺，寶劍竟然刺進了敢死之士自己的胸膛！大地上只見慘白的軀體、殷紅的鮮血、刺目的寶劍，簡直是一幅人間地獄的慘相。吳軍士卒徹底被驚呆嚇傻了，死亡的恐懼使他們迅速喪失斗志……而越軍悲憤之下群情激昂，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出擊，一舉打敗吳軍，吳王闔廬因傷不治，死于撤軍途中。

勃發生機：今日龍泉劍

中國刀劍歷史源遠流長，武則戍邊衛國，劍氣如虹；文則雍容華貴，劍膽琴心。寶劍是正義的象征與化身，承載著國人俠義文化的精髓。

世界公認的三大名刃（日本刀、大馬士革彎刀、馬來克力士）并不包括中國刀劍，這對于擁有悠久鋼鐵冶煉歷史的文明古國的確是一種悲哀。中國古代冷兵器冶煉工藝經歷秦漢隋唐諸代的發展進步，從宋代開始逐步凋零，到清代已經不能在世界冷兵器之林嶄露頭角，一度被歷史的塵埃所掩埋。這里面有現實的原因——統治者為了便于穩定統治，建立政權后，往往限制民間擁有兵器，自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以來，歷朝歷代這方面政策并無本質差別。另一方面，鍛制冷兵器的技術資料傳承和改進也受到限制，自然不利于冷兵器水平提高。而中國的傳統鍛刀方法——百煉鋼操作不易，造成傳世名劍極少，一旦社會動蕩，極難保存，乃至于今日我們能看到保存較好的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工藝刀劍，卻很少看到保存完好的封建王朝時期的鋼鐵刀劍。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中國古代制作寶劍的傳統工藝，嚴格地講，唐代之后已經失傳。

精鋼百煉削金玉，銀鋒一出耀九州。壯心只為弘國粹，直教強虜伏吳鉤。中華兒女從不缺乏豪情壯志，龍泉歐冶子的傳人也不甘于沉寂，龍泉寶劍故里已經掀起了一股“發揚傳統工藝，制造中華名刃”的風潮，我們希望這股風潮能不斷激蕩，使得中華傳統的刀劍工藝迎來復興，就像一柄塵封多年的寶劍，磨礪一番，又將發出璀璨的光芒。

小鏈接：龍泉刀劍游

如有機會去龍泉探尋龍泉寶劍，除了多家百年老店（千字號劍鋪、萬字號劍鋪、沈廣隆劍鋪等），還有一處是必須去的，那就是刀劍世家周正武先生創立的龍泉刀劍博物館，也是國內目前唯一的刀劍專業博物館，現有古代藏品150余件，包括戈、矛、刀、劍及裝具等，制造年代上起西周，下至清代，基本反映了中國刀劍的發展歷程，其中十多件清代龍泉寶劍堪稱研究龍泉寶劍的歷史及當時工藝的重要實物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