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佇立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展廳,淡妝濃抹總相宜。
瑩白的身體飄一抹淡青,如繾綣于極峰的薄霧。晶藍色裂紋交織過你的釉色,讓那如玉的質地,像幾百塊拼圖構造的一個溢滿了古典色澤的夢境,使人生怕一經觸碰,就醒在拂曉,再也想不起。你像是一抹出離世外的魂魄,幻作一朵青蓮,淺淺淡淡地盛開著滿眼的絕唱。江南的青青梅雨,將靈魂托給了你;西湖的水樣憂傷,畫在你心里。
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
無數的過客,到你這里就停駐下來,聽一曲淺唱低吟的古老梵歌,賞一卷超逸柔美的水墨丹青。凈別喧囂,你猶自完整著你的歌和畫,不管有沒有人在癡望。
你是孑身存世的哥窯冰裂紋膽式瓶。你生于宋,制成于一個現在都沒有人知曉具體方位的隱秘地方——哥窯。你曾在宋元明清四朝的宮闈中,靜靜地隱在那些明黃、鈞紫、翡翠和粉青中間,做一個陪襯的仕女。微笑抑或淚水,都沒人會注意到,在皇帝們千千萬萬的玩具中間,你不過是最不起眼的一種。深宮里,毫不矯飾地與世界素面相逢,是注定要被那所有的富麗堂皇所遺忘的。
然而你在那里無怨亦無悔,于寂靜中閱讀著歷史,閱讀那些曾經發生又淡去的事件。它們無一不曾驚天動地,而在流年的洗禮中,漸趨遲暮,成了史書里泛黃的一頁,甚至,只是教科書里輕描淡寫的一句,沒有人會去刻意背記。只有你,一千年的劇目中沒有一句臺詞的你,將這些悉數留存,未曾遺失一毫。馬皇后死去的時候,是你在那里低吟著悲切吧?朱棣劫位的時候,是你在那里輕輕地淺笑的吧?康熙攻書的時候,是你在那里深夜不眠陪閱的吧?慈禧逃遁的時候,是你在那里遺世獨立地輕蔑著的吧?
黯淡了宋元明清的清角吹寒,消散了民國抗戰的硝煙烽火,而今的你,玉顏如昔,只是心里,已盈滿了十幾個世紀的秘密。在你身旁,感覺著溫涼的氣息泛著潤澤的古意,悠悠地漫上心房。你是一部無言的詩經,香遠益清;你是涌流的溫柔簫聲,哀而不傷。
當光陰篩走了塵世那些浮在天上的榮華富貴之后,才發現,你一點一滴地透出了最真——蘊含了漫長時光中的那些憂與樂、痛與傷的一顆赤子之心。曾經被拿來炫耀的一切珍寶,直至歷史本身,都已經心甘情愿地成了你的陪客,如同淺薄必定俯伏在高貴的腳下。你的遺世獨立,成了盛妝之外開辟鴻蒙的奇跡。
你執著地等過了滄海桑田,只為證一生的命題:看遍朱顏凋,聽遍碧玉碎,煙花淡去,長河東流,只有那份真,那份美,那份寧靜,還會留存,而一切,都作陪。
你成最初,化育萬象。
孟曉東
本文最為可貴之處,在于作者認識之深刻、選材之獨到。一只孑身存世的哥窯冰裂紋膽式瓶,被作者賦予了生命,這只飽經滄桑的古瓶,“看遍朱顏凋,聽遍碧玉碎,煙花淡去,長河東流,只有那份真、那份美、那份寧靜,還會留存,而一切,都作陪”,從而給人們揭示了一個亙古的哲理:用時間證明自己。此外,該文文筆之流暢,語言之優美,都顯示出了寫作者扎實深厚的寫作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