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記:甌江的水,源出于麗水的百山祖。八百里蒼龍脈動,千回百轉,奔騰到東海,如同偉大母親甘甜的乳汁,無私地孕育了大河兩岸的萬千生靈造化,鑄就無邊的氤氳氣象、勃勃生機,譜寫了詩畫山水人文厚重的樂章。江之首有龍泉的寶劍、青瓷;浪到中流,呈現給人世的是世間奇珍青田凍石;當最后深情的撲向大海的瞬間,一個龍回頭,它把百工的纖巧技藝永久地留給了那片土地。于是星斗般灑落了甌繡、甌塑、甌柑 ……當然,還有那美輪美奐的甌窯。
每每親手撫挲著那些冷寂的瓶瓶罐罐,仿佛欲言還休。于是,我萌生一種企圖:有別于博物館藏品、標本的生硬無趣的職業記錄,讓凝重的甌窯包裝在輕松的文字下,嘗試飛的快感。
發福的虎形燈座
虎如果發福了,那形象也是非常的憨厚可愛。在東晉的甌窯的一件作品里,一具虎形的燈座就很難讓人感覺百獸之王的威嚴與強悍,倒像是北方的布老虎。這虎是跪臥?沒聽說啊,剛開始一看我還以為是一只羊,羊是有跪乳之禮的,也只聽說有藏龍臥虎,很少有說跪虎吧,這有失動物界老大的威嚴。但是這個虎形燈座的確是跪的,從露到外面的跪蹄來看,分明就是馬、羊、牛、豬等偶蹄類動物的足啊!而那柄留在豐碩屁股頂上那一小圈的尾,怎么看都不像是孔武有力的虎尾,更像是一只打圈圈卡通豬尾巴。從身體的線條來看,也是福貴有余而力道不足的特點,倒是有一點曲線美。唯一能證明它是一只老虎的,就是那個小虎頭吧,兩個燈泡一樣的小眼睛,昂首瞪視,目中是沒有什么人的,那朝天鼻就是一個寫意的胡蘿卜,張著一張河馬嘴,嘴線裂到耳跟上,暴露幾粒小虎牙。嘴唇上幾撇虎須子,很是張揚,勉強地警示:我是老虎,我怕誰?
盡管我一直認為,這只虎形燈座是虎頭羊身的動物,但是即然已命名為虎形,從外型是不必深究,畢竟頭是虎頭啊,那才是動物的主要特征。仔細想想當時的窯工塑造形象也是抓住老虎的主題的,后人認為是虎形燈座也是沒有離題的。但甌窯的窯工們是有智慧的,他們善于抓住主旋律。當時社會流行的、上上下下的各類達人們喜歡的就是主旋律。漢代最喜歡的動物就是老虎,后來就更是喜歡得不行了,并一直流行到今天,雖然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上常有虎形,但漢代則是真正開始崇拜老虎了。但話又說回來,中國人對老虎的崇拜是帶有矛盾心理,那就是既愛慕又憎恨,既崇尚又畏懼,這大蟲會傷人,卻又可鎮著百獸不可犯事,門上掛張畫,可辟邪;軍隊里高級將領出兵打仗不對暗號,要對虎符;家里放一張虎爪小凳,可保孩子平安;殺人越貨山寨大王坐在虎皮椅對手下的嘍羅們吆喝那可自信很多。如此種種,都在告訴一個事實,老虎雖兇,會吃人,但達官貴人、草芥百姓都喜歡得要命,有種痛并快樂的感覺。
這只虎形的燈座,在老虎的背上立一根弦紋的圓柱形的直管,整個虎形燈座有30厘米高,這一個高挑“煙囪”就占了三分之二高度,頂部放著油燈,在瞎燈黑火的暗夜,這一豆燈火放在高臺上不正是家中一座不滅的“燈塔”?老虎的底座又讓主人徒然增添了不少心理上的安全感,而這羊身,諧音“祥”,吉祥與辟邪合二為一,給暗夜里的人將帶來多少心靈上的撫慰啊!
甌窯真正的發祥地就在永嘉甌江下游北岸永嘉東岸一帶。時間是東漢中晚期。到了兩晉、南朝時間,燒窯的地方就更廣了。這件虎形燈座是從永嘉縣一個叫礁下山的地方出土的,雖然器身有點破損,但基本是完好的。在這種多雨潮濕的南方泥土下,這樣一個修長易碎的產品埋了一千六七百年還能保留下來,也著實不容易。
這是五代的曲流壺,介于唐代與宋代之間,兩個中國最具有創意、最令后人神往的時代。壺不大,高也就11厘米,但它最吸人眼球的就在那惟妙惟肖的曲流。壺在中國出現很早,新石器時代就有泥質陶壺,商周戰國時期的青銅壺作為廣泛使用的酒器,刻有長短不一銘文,有的裝飾上也很下功夫,凡是能想到的事物當時一般都盡可能被鏤到了壺面上去,在燭火油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到了魏晉時代,士大夫們閑適得很,除了清談,就是喝酒、談女人、吃五石散,還有就是積極參與投壺活動,就像現在的領導打高爾夫球,那是相當有品味的。前面講過的種種與青銅或是陶瓷有關的各類壺,除了有耳,很少會在壺邊開一個小嘴的,西晉以前的壺一般是不開嘴的。現在,我們一提到壺,肯定想到會有一個壺嘴,若沒有倒還真不適應,這是習慣與風俗。比如唐之前,沒有椅凳,席地而坐,因此日常器物顯得大,有了桌,人的視線升高,那案上的擺設就變得越來越小。這樣就不難理解“床前明月光”中的“床”應是胡床,就是小椅子。器物的變遷雖是一點一滴,卻往往可以折射出時代大特征來的。壺嘴的變遷大致也是這般。
那么,壺開口是什么時候呢?按現在考古意義上講是西晉,西晉到南朝這時間段,最著名的壺當是雞頭壺,又叫天雞壺,兩晉南朝時的人,對雞很崇拜,認為雞可驅鬼邪,所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種壺取雞的外型,雞頭做小嘴,雞尾做執手,雞身就是一個壺,這種雞頭壺只出現這個時期。早期的雞頭上不開嘴,到東晉、南朝就嘴高開口,到唐代后就被另一種叫鳳首壺所代,成為貴族上層社會的專用品了。當然,到了宋代以后,壺在人的印象里都是身子高挑、壺嘴長而細的,并有一個外放的小弧度,也慢慢走進尋常百姓的人家里去。但五代時代出現這樣一把極為另類的壺,倒很令人憐愛。它沒有承前啟,也不會繼往開來,就這么一把孤品。出土地就在今天溫州的錦山上,是甌窯自主知識產權的產品。
這壺,斗笠形的蓋,腹部是八個瓣的瓜形園球狀,一側的長流極為夸張地穿過一個腹部的扣眼,流幾乎高過蓋頂,內空可倒酒水。另一側的扳手,堆塑一伏蟬,如饑似渴地飲著清露,底部的圈足收腰,正好與頂蓋形成上下的對應。視覺上流的外形,與壺身剛好形成兩個“S”型的曲線美,具有黃金分割的美學旨趣。而這個甌窯小壺通體施青灰中泛黃色的釉彩,器身上施釉厚簿均勻,從不同的角度欣賞,會有不同的光澤呈現眼前,加之那婀娜的曲線和別有洞天的造型,還是不得不佩服甌人的先輩們敢想敢做的個性。可知,器型越是復雜,放進窯爐里越是容易變型的,成功燒成的概率也就越低。正因有了大膽嘗試,方才有今日這把好壺傳世啊!
如今,這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曲流小執壺,成為甌窯歷史上一個值得把玩品味的細節。在已發現的數以萬計的甌窯產品里,為什么會突然出現這樣一種造型的器物?難道是某個窯工在制作過程中突發奇想偶然為之,抑或是一種新開發出的產品尚未推向市場又馬上下崗下架?如同錯版的郵票?當然,以后會不會還會有新的出土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即便有那也是鳳毛麟角吧。
甌窯的產品里,這只東晉青釉褐彩牛形燈無疑是具備很高的出鏡率。1956年它從瑞安麗岙的一座東晉升平三年(359)的墓里出土,后來被浙江省博物館收藏。作為一件被定為一級文物甌窯瓷器,半個多世紀以來,它的身影常常出現在國內的各大重要展覽上,被印制成各類精美的畫冊廣而宣傳。在講到甌窯瓷器造型,講到中國取火照明用具的歷史,這牛形燈總是無法缺位。
國內最早出土的實物燈具是戰國時期的陶燈和銅燈。但早期燈具,用料比較考究,使用也往往局限于上流社會,如大家熟知的長信宮燈一類,雖精美致極,但卻非平凡之物。之外,漢代燈具中雖然種類比前代豐富,如人形燈、牛燈、雁魚燈、鳳燈、羊燈、多枝燈、豆形燈等,不過均非尋常百姓所可普及使用。到了東漢以后,民間瓷窯在各地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瓷器產品的物美價廉被社會各階層廣泛接受。不同的社會需求又促進了當時制瓷的發展,甌窯便在這種節骨眼上開始登上歷史舞臺。甌江下游沿岸有豐富的原料、燃料及水運資源,再結合北方的南遷避難的技術工人,在內因與外因的雙重作用下,甌窯誕生了。從目前出土的甌窯產品來看,以茶酒具、文具、燈具、日常用具等為大宗。用當代的眼光來看,窯工們是認真貫徹“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的生產主旋律精神的。時代需要什么,百姓對什么喜聞樂見,什么樣的造型最能吸引市場的銷售,窯工們非常的清楚。同時從器物的造型上看,他們沒有過多的約束。加上當時東甌政治上的邊緣化,讓這里的窯工們開動機器、解放思想、自由率真,保留了文化旺盛的創造力。牛形燈便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出爐了。
瓷器作為不易朽壞的文化元素,與民生息息相關,與時代價值取向緊密結合。這具牛形燈,之所以常常被后人津津樂道,是因為制作工匠們天真而帶稚意的構思、天然去雕飾的技法,以及簡約的把新興的點彩工藝革新技術恰到好處地運用到生產實踐中去。燈的主體為一牛形,瓶狀體上端塑一牛首,雙眼和嘴施褐色點彩,瞪目俯視,炯炯有神。后端有一由盤口往上漸收和彎曲的執手,高于瓶口而延伸到內沿。牛身頂端和末端后壁開方孔,用來插燈芯,下端有盛油用的侈口淺腹盤。細看這牛,好像沒有多少被約束,倒像是一個人一樣站立,前肢與后肢悠然閑適地連環相接,右左對稱,上肢猶如人雙手叉腰,后腿作騎馬蹲襠式,表達出的是擬人化的牛身上一種我自巋然不動的憨厚和自信。
1600多年過去了。這牛人合一的燈盞上那種用褐彩點綴的牛眼與牛鼻,仿佛有一種與時俱進的鮮活,拂過心靈的,依舊是解讀里的歡暢與快感。
從殘缺里流出的美
——獻給甌窯鳳首壺標本
關于殘缺美最為熟知的典范是西洋雕塑斷臂維納斯。它牽動視線的力量不是因為失去的手臂,而是全身無所不在的那種美的馨香。物理學上應當叫氣場。這種氣場如果用中國古董商們的眼光來看,就是包漿,造假的古董販子通過現在科學儀器能高仿各種古董,但最無奈的就是要做包漿,有人用化學的成分來分析說因時間久遠而氧化后附著器表的那層物質就是包漿,其實真正意義上包漿,對于內行的鑒賞家來說,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悟,與物來說是時空的淘煉而成,于鑒賞家來說那是一種類似于從器物內里散發出的縷縷氣息。因此,今天的仿真水平對維納斯的斷臂的復原并不難,但是那只新裝上的手臂永遠不會有希臘時代留下的包漿,那么,它的新手臂上的氣場也無法與舊軀干氣場融為一體。所以,在凝固的時空里,保持一種的殘缺姿態,意味著美的原生態。
其實,用羅丹的話來演繹,對我們的眼睛來說,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時代有時代的審美情趣,個人有審美取向的差異。因此,當代的很多文物的修復上,總讓人感到假,感不到美,原因就是把今天人的審美思想強加給古人,加之浮躁以及功利摻雜到其中。那么,原來殘缺里的原生態物質全部被格式化,組裝后的僅有是當代人眼光里的“文物”。
當今很多人喜歡收藏瓷片,我的理解是其中除去個人的喜好外,本質上也是對殘缺美的認同,當完整器你無法得到時,把玩著這些刻花、貼塑、鏤空的,或是盤口、器身、圈足,抑或是龍泉窯的梅子青瓷片、甌窯帶銘文的碗底、磁州窯帶詩文的瓷枕殘件、半邊建窯金兔毫茶盞、富抵萬貫的鈞瓷一片……雖然,僅有是一個器物的殘件,難道不可以認為心中擁有的卻是完整的美嗎?
當我凝視著眼前這兩件唐代甌窯青釉鳳首壺殘件時,我的感受也是如此。也許有人會問,它出土何地何個窯址時,我倒是覺得并不重要,之所以被收藏,是因為其中的造型、釉色太富有審美的意味了。盡管壺的主體部分不存在了,但是當你用手去托著時,想象中它曾置于唐代某名人的桌案上,如同放置在《韓熙載夜宴圖》的漆案上;或把握于豐腴巧盼的美人纖手中,然后,一注月光色的玉瓊漿玉液,從那開口嬉笑的鳳嘴緩緩流進五彩瑪瑙杯里,與琴娘掃弦的琵琶聲一道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金玉良宵;或在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大徹大悟間把人生的失意一片一片地抖落。是的,這兩把壺也完全可能還沒從窯鏜出來就因意外殘破了,因而無意地被棄之于窯旁的水澤草地,經歷千年風雨,最終有幸地被收藏起來。但是可以肯定,甌江兩岸的許多許多的甌窯里,無數的鳳首壺,曾經跨過千山萬水,走出“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長安,掩映于“花團簇擁的錦官城”,落腳在江南杏花春雨的三月揚州……遺憾的是,它們都如塵埃一樣消失在歷史的天幕上。
不過,因為殘缺,它們又完整地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