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厚德載物

對于書法，我一向主張“三分法”，即書家字、畫家字、文人字，書家字崇法，畫家字重態，文人字尚意，但三者也非完全毫不關聯，多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有側重罷了。

20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懵懂的文學少年時，就知道有位大名鼎鼎的詩人叫流沙河，不過我至今對流沙河先生的詩作印象并不深刻，倒是不時在各種刊物上讀到有關流沙河先生的軼聞，深深為先生高尚的人格魅力和深邃的思想傾倒。近些年流沙河先生轉向寫作，出版了多部專著，一部400則的精美短文集《Y先生語錄》堪稱一絕，所作才情橫溢，機智詼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深受文壇人士喜愛。

令我對流沙河先生刮目相看的還有他的書法，流沙河先生的書法和多數文人字一樣，往往不落窠臼，時出新意，不是瘦金體，卻有瘦金體的風骨。

2010年10月17日，我和資深編輯蕭金鑒先生前往成都參加“全國第八屆民間讀書年會”。 到成都的當晚，我們下榻在成都毓秀苑賓館，這是一家空軍的小型賓館，小巧安靜，文化氛圍卻很濃，走廊乃至拐彎的各個角落都掛滿了名家字畫，“書香毓秀苑”五個字即出自流沙河先生之手，掛在大堂的柜臺后面，很是醒目。晚上串門時，有人說，明天流沙河先生會來參加開幕式，還要講課。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來到6樓會場，發現這里布置得別有特色，與會者的肖像和簡介全都制成了折疊的屏風，一目了然。9點左右，會場安靜下來，一位面色紅潤的長者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會場，他就是我神往已久的流沙河先生。據說流沙河先生從不參加官方的會議和應酬活動，他曾有一副很經典的對聯明志：“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但是對于這次“全國第八屆民間讀書年會”，流沙河先生卻是積極參與，大力支持，將鬻字得來的稿費捐出來作為“民報民刊”的獎勵基金。

2010年4月，先生積十年之功而完成的《流沙河認字》經現代出版社出版，對于這本書，流沙河先生說：“你若面對生字，能讀出音來，能講出義來，能寫出形來，那就算認得了。不過，漢字往往今音之外尚有古音，今義之外尚有古義，今形之外尚有古形。你若能進一步讀出古音，講出古義，寫出古形，并能說清楚此字的古今演變過程，那就算完全認得了。”此次讀書年會，主辦方特地邀請流沙河先生為與會者講“讀”“書”二字。

十點，流沙河先生開講：“‘讀書’這個‘讀’字為什么要那樣造？左邊是一個言旁，為什么右邊是一個‘賣’？ ‘讀書’的‘讀’與‘賣’有什么關系？現在我們看見的是繁體的‘讀’字，左邊固然是言旁，右邊就不是一個‘賣’字了。右邊這個字讀音讀‘duò’，不是‘mài’。讀書的意思是給那個書上打標點符號，中國古代只有兩種標點符號，一個是圈圈——句號，一個是一點——逗號。逗號的‘逗’字就是‘讀’。是因為從前的書上沒有逗號句號，讀書人要自己用紅筆在書上標點。所以讀書就是逗書，逗書就是在上面打標點符號。我們現在說的逗號是用的這個‘逗’字，其實這個是借來的。”雖然筆者在大學期間也學過古漢語，手抄過《說文解字》，但卻是第一次聽人如此詳解“讀”“書”二字的來龍去脈，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上午座談會結束后，主辦方安排了短暫的筆會，大家公推流沙河先生開筆，只見他輕捻長管，一揮而就五個大字：“書聲遍國中”，多么殷切的期望！寫畢，“沙河粉”們紛紛拉著流沙河先生在不同背景下合影，先生一一應允，看他步履輕盈的身形，感覺像個年輕的舞者，很難想像老先生剛剛過完八十大壽。

18日上午，我和蕭金鑒先生、青島薛原先生來到成都大慈寺四川省文聯，登門拜訪了流沙河先生。進得屋內，迎面是“知還”兩字，“知還”語出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大隱隱于市，看來，這位當代的名士時刻在告誡自己要知進退啊！

入座后，我首先贈給先生一副本人書寫、李逸峰博士撰寫嵌名聯：“爝火星星勛標詩界，襟懷坦坦善及流沙”， 先生笑納了。流沙河先生原名余勛坦，曾長期編輯中國當代詩壇舉足輕重的《星星》詩刊。接下來，流沙河先生拿出紙筆，要我們留下地址和電話，當我寫下“長沙市天心區杉木沖路”后，先生問“沖”字是什么意思，蕭金鑒先生說：在我們那里常把從山溝里延伸出來的一塊平地叫“沖”，如韶山沖。我問道：“沙河老師，我注意到像您和啟功、歐陽中石這類的大家到了晚年都喜歡追根溯源，談一些很基礎的文字，這是基于一種什么考慮？”流沙河說：“這是基于一種憂慮。漢字是中國文化的根，這些年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的傳統文化受到了沖擊，現在不僅普通的年輕人對漢字的識讀、書寫能力在下降，就是專業出身的也經常出錯。所以我這幾年回歸做些基礎研究。可惜我的眼睛不如以前了。”交談中，我們免不了又談到流沙河先生曾經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薛原談到了某某，“其實某某對我很好，他那時候也是沒辦法的。他們這些人后來在文革也被整得很慘。”流沙河先生一邊起來續茶水，一邊平靜地一帶而過。兩天的接觸，這位原來在我心目中的高山逐漸變得清晰、真實、平和，對于歷史的不公，他是那樣的淡然。時間很快過去了一小時，我們起身欲走，流沙河先生留客了：“莫慌，等茶喝白了再走。”四川話和我的故鄉湖南郴州話發音很像，聽老先生這么一說，我覺得特別親切。我請流沙河先生為雜志題詞，先生很爽快：“可以嘛，不過我的字寫得不好。”

流沙河先生的書法是典型的文人字，鐵畫銀鉤，似長槍大戟，在紙陣中縱橫捭闔，收放自如，盡顯詩人本色；或古拙，或雋秀，或端莊，灑脫空靈，不染纖塵，一如他的胸襟，清新自然，儒雅淡定，非俗家所能。現在書界不少人反對“書品即人品”的說法，認為人品與書法沒有關系，人品好書法不一定好，其實此處之“品”當為品位、格調之意，而非特指品德，“言為心聲”，“書乃心畫”，自古及今的大家，概莫能外！

從流沙河先生家里出來，我又想起先生客廳墻上的“知還”。這些年來，因為工作的原因，我接觸過不少名人，但像流沙河先生這樣活得輕松自在、真實自然且不為名所累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流沙河先生研究莊子頗有心得，曾有一部《莊子閑吹》贏來無數讀者。他一生追求真理，歷盡坎坷卻能杜門避囂，安時處順，逍遙自得，他曾勸世人：“你可以自得，但不應自傲；你可以自守，但不應自卑；你可以自愛，但不應自戀；你可以自傷，但不應自棄。”

沙河老，現代版的莊子！